第十回
秀江決堤後的第七,收龍口進程過半,文縣的洪水終於徹底褪去了。
漲水時正是夜半三更,又趕上大雨傾盆,百姓們即便心知不妙,卻仍然懷有僥幸,大多沒能及時撤離,活活溺亡在屋內,待水漸漸褪去後,這些百姓才得以重見日,不算被衝走失去下落的,不算被家人就地掩埋的,文縣裏起碼有一千具麵目全非的屍體。
“其他倒是好解決,隻是那些屍身溺在水裏太久……”
“三哥,別再了。”
秦錚當她對屍體的形態一無所知,自然毫無顧忌,可秦欣和為了寫懸疑類曾在網絡上查過巨人觀的資料,那些印象深刻的畫麵浮現在她腦海中,讓這場她未曾目睹過的災難變得切實起來,不由自主的紅了眼眶。
“怎麽了?”
秦欣和在秦錚麵前向來不好意思顯露出姑娘家的柔軟心腸,這會被瞧見了倒是有點尷尬,“沒什麽,就是,可憐文縣的百姓,這分明是無妄之災。”
“是啊,年前朝廷批下來修繕堤壩的款項被層層盤剝,到縣令手裏又被吞了大半,以至於堤壩脆弱不堪,一擊即潰……”秦錚握緊拳頭,緩了緩才道,“隻歎那縣令一家都死在洪水中,不然便是淩遲了他也不解恨。”
“事情出了,人都沒了,這些還有什麽用。”秦欣和深吸了口氣,也收了淚意,與他商議道,“我讓下人收了整個煙陽的香火紙錢,覺著還不夠,又到青城那邊收了許多,今兒個晌午都運回來了,金馬寺的僧人們現在都安排在咱家客棧裏住著,你看什麽時候方便進文縣超度,總要給百姓們一個善終。”
“按照目前的進展,大概還需三日左右。”
“這樣啊,好吧……”
秦錚見妹素來白裏透紅又豐盈圓潤的臉頰清瘦不少,忍不住道,“你怎麽沒精打采的?”
去倒茶的紫菀一推門進來,就聽到了秦錚的這句話,她跨過門檻,嬉笑道,“姐已經足足七日未進油水,整整六日未出院子,沒得話本兒看,又不好打牌消遣,能有精神才怪呢。”
秦錚勾起嘴角,連日來沉積在臉上的肅穆陰鬱都頃刻消融了,“我還當是怎麽了,若待在房裏實在憋悶,你就出去轉轉。”
“到處都是禁衛軍,我哪敢出去啊,再,要碰著皇上怎麽辦……”
“碰到豈不正巧。”秦錚邊示意紫菀退下邊道,“你一點都不好奇皇上長什麽模樣嗎?”
“大家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還能長出花來不成……”發覺秦錚用一種看破不破的眼神盯著她,秦欣和耷拉下腦袋,可憐兮兮的撥弄著桌上的茶杯,“我確實想悄咪咪的去看一眼來著,隻是找了很久也沒有特別穩妥的機會,便是有機會,又怕看到了……我不喜歡,哎,總之很心煩。”
既然端起了秦家的飯碗,坐上了秦家的飯桌,秦欣和就不能把自己當成“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穿越女,更不能為了什麽“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棄秦家幾代人的前程不顧,她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入宮,可現代女性那些個思想到底是深深刻在骨子裏,麵對盲婚啞嫁這種舊社會糟糠,難免感到不安,因此她才生出了想見那盛世白蓮花一麵的念頭,要是長的合胃口自然舒服很多,不合胃口……起碼也有個心理準備。
秦錚已將妹心事猜出大半,非常直接道,“放心,皇上自是下無雙的豐神俊朗。”
秦欣和想起紫菀常傅二公子下無雙,便問秦錚,“相比傅二如何?”
“你我兄妹倆關起門來論,若隻比模樣……難分高下吧。”
既然兩個都是下無雙,這會還什麽難分高下,一個人一個審美,都不靠譜。秦欣和搖搖頭,喝茶了。
秦錚擰起眉頭,想了想,“也就這兩日,皇上發落完貪汙撥款的官員就回京去了,怕還不知道金馬寺的僧人要為文縣百姓超度,我想辦法將這件事透露給孫總管,孫總管定然會稟明給皇上,到那時……”
“皇上會去?你就不能直接重點嗎?”
“不是要到重點了嗎,你可知道秀江的鎮江神廟就在文縣,自打堤壩被衝垮後,百姓們就議論紛紛,惹怒江神之層出不窮,如今是有禁衛軍這座大山壓著,禁衛軍一撤保不齊會出什麽亂子,若皇上能親自去祭祀江神,百姓們的心不就徹底踏實了。”
秦欣和若有所思片刻,恍然大悟道,“煙陽一帶自古以來就是經商販運之地,消息傳播的比盛京還快,皇上親臨文縣本就是為了好名聲傳揚下,所以祭祀江神安定百姓這種事他一定會去!”
“沒錯,一定會去,也一定是守衛森嚴,那日你就早些在秀安廟外等著,皇上要出來的時候我會派人提前知會你,你可以悄悄看一眼,那種場麵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你。”
的確是很穩妥的機會,可讓秦錚的也太可悲了,偷偷看一眼都要這麽大費周章……秦欣和強忍著唉聲歎氣的衝動,朝哥哥揚起一個燦爛的笑臉,“好!就這麽辦!”
……
禁衛軍除了保護皇上周全外,還提供災區的□□善後一條龍服務,短短三就讓文縣的那些屍身入土為安了,秦府趕在晌午到煙陽府衙前貼了告示,讓煙陽百姓在太陽落山後去往文縣外的秀安廟為逝者們超度亡靈。
文縣離煙陽四十裏地,近不近,遠不遠,一夜之間死了那麽多人,加上江神震怒的謠言,煙陽城裏也是人心惶惶的,去求個心安不是什麽麻煩事,況且還能一睹國寺僧人,於是告示剛張貼出去便有百姓成群結隊的往文縣去了。
秦欣和雖然不用架步量,但出發的也很早,府裏的好車好馬都得緊著特地從盛京趕來的僧人們,輪到她這裏就剩一隻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倔強毛驢,行駛速度沒比步行快到哪裏去,到秀安廟的時候已經黃昏了。
今日是祭祀江神和超度亡靈一塊操辦,祭禮貢品啊,上香添油啊,砸紙錢擺路祭什麽的,瑣事多如牛毛一般,禮部來的人搞不定,宋氏領著兩個管家嬤嬤一大早就開始幫著忙活了,到現在也沒閑下來,秦欣和不懂這些,宋氏也怕她嚇著,便叫她乖乖的待在秀安廟這裏。
秀安廟裏頭供奉著江神,往日裏香火極好,這會卻十分莊嚴肅穆,四周圍著幾百個黑衣銀甲的禁衛軍,廟簷上掛著一排排白燈籠,正門的匾上也懸著大白布花,外頭矗立著一麵新石碑,刻有對重建文縣做出貢獻的義舉之家,由此向南遠遠眺望,能清楚的看到文縣裏處處是火光與濃煙,也能隱約聽到淒涼的嗚聲。
但這嗚嗚啼哭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被廟裏傳出的誦經聲壓下了,那是金馬寺的僧人們在念往生咒,威嚴且平和的經文聲讓煙陽百姓們頓時屏氣凝神,紛紛跪在廟外一同誦此咒,成百上千顆腦袋低低的垂著,可謂虔誠至極。
秦欣和自認是借屍還魂,很怕一下子被送到西方極樂去,也不敢多聽,領著紫菀和丁香悄咪咪的溜了。
當然,也不止她一個不願意聽誦經,還有許多一般大的姑娘,拿了自家紮的蓮花燈和孔明燈要在秀安橋上放。
“姐……”丁香也帶了蓮花燈來,色剛剛沉下去,她的急性子就按捺不住了,“我也想去放燈!”
紫菀戳了戳她的腦門,“這丫頭,頂數你沒心沒肺,還當是玩呢?”
都卯足勁憋這麽多了,好容易出來放個風,難怪丁香會這麽興奮,秦欣和其實也挺想去湊個趣兒的,可惜她還要等著秦錚的口信,不好裏的太遠,便擺擺手道,“去吧去吧,我倆在那邊亭子等你。”
“好!我很快就回來!”
王氏待下人寬厚,丁香又是她特別疼的,平時在府裏跟半個姐沒什麽區別,因而性格就跳脫些,不比紫菀行事穩重,若非她姿色出眾又正是等著婚配的年紀,秦欣和去參加那些喜宴王氏更願意讓她跟著。
“姐,這亭子是不是太偏了些,周圍黑漆漆的……”
“這周圍你看不見的地方全是禁衛軍,有什麽好怕的,來,坐會,歇歇腳。”
紫菀從懷裏掏出帕子,仔細鋪平了放在石凳上,“姐坐吧,要是讓大夫人看到了不好。”
倔驢不比馬有勁,來的路上就拉了一個主子,紫菀和丁香都是跟旁邊走來的,走了足足一下午,秦欣和不會在階級製度下非要搞平起平坐,隻是這種情況稍作休息是合情合理的,“她們都忙的腳不沾地,哪有功夫管我倆,快點快點。”
“那,好吧。”
紫菀剛坐了沒一會,忽然有人離老遠的喊了聲,“欣和!那不是欣和嗎!噯呦我的老爺啊!”
一聽這尖銳的動靜,秦欣和就知道準是她那位作作地的舅母李氏了,黑成這樣,僅秀安廟圍牆上掛著的幾盞燈籠照亮,也難為李氏能認出來。
就三秒五秒的功夫,紫菀這邊才站起身,李氏便呼哧帶喘的跑了過來,秦欣和見她穿著一件臃腫的匝了皮毛的紫夾襖,上麵原本精巧的繡線都毛躁了,顯然是件有些年頭的好衣裳。
再看她臉,依舊是記憶中的那般刻薄。
秦欣和雖然很不喜歡她,但還是對她福了一福,“舅母。”
李氏連忙應聲,“哎!哎!還是我們欣和有良心,還認識舅母!”
這話的好難聽。秦欣和站直身體,一雙泛圓的杏眼的盯著李氏看,表情疑惑,語氣冰冷,“舅母是想誰沒有良心?”
“這,這……”
未等李氏張開口,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到秦欣和跟前,用著瓊瑤男主的腔調喚,“表妹!”
這位是秦欣和的表哥王廣仁,他們老王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在王英蓮嫁到秦府的頭幾年,李氏隔三差五就抱著這個寶貝獨苗來打秋風,那叫一個吃不了兜著走,兜不住找馬車拉走,用大肆搜刮這詞來形容都絲毫不為過,身上這件衣服八成就是那會搜刮來的,若要是不能滿足她,她就撒潑打滾耍賴罵街無所不用其極。
王英蓮雖然是個暴脾氣,但麵對自己唯一的大侄子也狠不下心,就這麽糾纏了好些年,直到李氏提議親上加親,這下不管王英蓮是氣是惱,宋氏首當其衝要吃人,她不在乎施舍點錢給弟媳婦的潑皮親戚,可要做親家李氏的德性實在不配。
宋氏站出來做主,幾乎是硬逼著王英蓮和王家斷絕了來往,等秦章平打了勝仗當官發財,一家子全都搬到盛京去,和王家的親戚就更見不著了。
秦欣和想,今的偶遇不是有備而來,她就在腿上捆著石頭遊秀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