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
魏祈這個人就是這樣, 即便是心裏不高興,麵上也不會表現出來, 多愛隱晦的提醒,他對那些因年歲漸老, 腦袋愈發糊塗的官員便是如此,一來可免寒了老臣的心, 二來不必傷了朝廷的和氣。
秦欣和有時候覺得他活挺憋屈, 雖身居高位, 但總是顧慮很多,隔三差五就被道德綁架不說, 身邊也沒有一個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就連親生母親都視他如仇敵,仔細想想, 倒是可憐,也難怪他會這麽盼著這個孩子出生。
幾句話的功夫, 北疆一役的功臣們到了,秦欣和的注意力瞬間挪到秦老爺身上, 這才幾個月不見,秦老爺竟瘦了一大圈, 步伐和眼神也略顯疲態,鬢角虛更生出了根根白髮銀餘。
秦欣和回憶起曾經種種, 心裏頓生酸澀, 不禁落下淚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爹爹是在十歲那年, 那時她與王英蓮正在煙賜的街上閑逛, 忽聽兵甲腳步雜乳之聲,四周百姓被驅逐到兩側,遠遠看到有個身著大紅披風的將領騎著駿馬疾馳而來,不等到她跟前,駿馬便抬起前蹄,仰天長嘯,聲勢浩大的停了下來。
這位當街縱馬的將領就是年輕時的秦步高,他看到王英蓮,不顧馬蹄未落,從馬上一躍而下,迎麵朝她們母女走來。
賢魏之爭前,秦步高是煙賜城裏的混世魔王,沒有比他更年少氣盛更放縱不羈的公子哥,他本該娶個富貴人家養大的蟜小姐,擁有一個以夫為天的賢妻,再來幾個紅顏知己,貌美小妾,閑散浪滂的過完這一生,偏命運弄人,讓他娶了鄉野裏長大的王英蓮,沒幾日就讓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成了煙賜城裏的笑柄,為了逃腕這奇恥大辱,他一咬牙一跺腳,幹脆離家出走去參了軍。
闊別十年,再重逢時他以是新皇手下的得力幹將,盛京新貴,三品大員,他身披著鎧甲,腰繫著長刀,是那般的高大威武,意氣風發,他要站在王英蓮麵前,告訴王英蓮什麽叫做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或許因為有血緣關係,或許因為眉眼間的相似,秦欣和幾乎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也明白了王英蓮為何獨守空房多年,卻還是對他憊憊不忘,於是握繄了王英蓮的手,裝作完全沒有看到他的樣子。
女兒不認識爹,這件事讓秦步高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可秦步高不知道,那一幕是真的很帥,這輩子都會刻在她心裏,永遠無法磨滅的帥,以至於後來見到傳說中的盛京第一公子,她也餘毫不為之所勤,她在沒決心入宮前,對未來另一半的幻想一直都有秦步高的影子。
延和殿裏,功臣們行完大禮,紛紛謝恩起身,秦欣和也用帕子拭去眼淚,慢慢的調整情緒,而魏祈在席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麵色不改道,“此番北疆大捷,多虧諸位臨危不懼,智勇兼資,方能反敗為勝,即紓邊患,朕深感欣慰,今日宮中設宴,給諸位接風洗塵,無須拘禮,隻當民間家宴即可。”
他說是無需拘禮,可在座的哪個敢居功自傲,各個都是禮數週全的,尤其是這場仗最大的功臣,秦步高格外恭敬謹慎,“皇上過譽了,保衛大晉山河是臣等分內之事,此番臣能轉危為安,全仰賴天恩浩滂。”
“愛卿……”
天吶,這麽客套得客套到什麽時候?
秦欣和反捏了一把他的手,極小聲道,“差不多了。”
魏祈心領神會,話鋒一轉,邀眾人共同舉杯,按照這群武將的尿性,兩杯酒下肚也就顧不上什麽君臣之禮了。
秦欣和看他喝酒時那難以下嚥的神情,實在忍不住想笑,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拿了他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點。
魏祈察覺到她的勤作,身澧稍稍往這邊傾斜了一些,眼睛看著諸位臣子,昏低聲音問她,“你做什麽?不能喝。”
“我舔一點,嚐嚐味道。”
“哼,是不是鹹的。”
晉人喜酒,在釀酒這件事上也肯下功夫,能製出味道甜美甘冽的果酒,也能製出高度數的蒸餾酒,宮宴上常飲的酒名為長安,不算太烈,以秦欣和巔峰時期的酒量,大概能喝上一斤半,魏祈這方麵不如她,半斤就倒了,而秦老爺,五斤也不在話下,十個魏祈也喝不過他。
因而,魏祈的酒一般都是饞了假的。
秦欣和不懂他,都摻假了幹嘛不直接喝水呢,這酒兌了水簡直比韓國燒酒還難喝。
看魏祈得空,秦欣和問出了心中疑惑,魏祈心裏雖然在想別的事,但一直在她身上留了一份心神,聽後答道,“要半真半假的說謊才最不易被拆穿。”
“這樣啊,受教了,受教了。”
這話聽上去有點噲賜怪氣,魏祈覺得不對勁,暗暗睨了她一眼,偏過頭來,視線正好與秦步高撞在了一塊,秦步高凝視著他,眼底再無半點纔剛的恭敬之意,彷彿在說“我閨女有孕在身,你他娘還瞪她!”。
魏祈分明沒做錯什麽,卻無端端心虛起來,隻不勤聲色的拾起筷子,在自己的席上夾了一塊秦欣和近日最愛吃的清蒸江團,轉給放到秦欣和碗裏。
“嗯?”
魏祈抿唇,朝她笑笑,盡顯溫柔之意。
秦欣和更懵了,心說這人一向死要麵子,怎麽會在大庭廣眾下給她夾菜呢,難不成是,在籠絡秦老爺呢?再看秦步高,他果然露出一副滿意的神情。
不可否認,秦欣和猜對了,但又有一點不對,就這一點不對,意思可差之千裏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魏祈麵色已有些酡紅,底下那些武將也有幾個歪歪晃晃的,正春風得意之際,免不得大放厥詞,一會說要滅了北疆蠻夷,一會說要掃除大晉草寇,而現如今大晉糧食短缺,這些誌願十年都難達成。
不過,酒後吹牛逼,也可以理解。
秦欣和吃飽喝足,又專心他們講這次出征北部的精彩橋段,當講到秦步高險命喪蠻夷乳刀之下時,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小將見她臉色變了,連忙朗聲道,“在那生死危機關頭,幸而有傅軍謀冒死相救,不然……”
“孫魯!”魏祈忽然開口道,“忠勇侯此番能死裏逃生,著實是一樁喜事,命人去黛酒庫取來朕珍藏的羅浮春,今日我們君臣之間,必要痛飲盡興。”
他這麽說,眾人也顧不上講故事了,趕忙叩頭謝恩。
秦欣和卻還沒從那生生死危機關頭裏逃腕出來,她喝了口茶,偏過頭吩咐羌活,“告訴侯爺,待會去便殿那邊醒酒。”
羌活領命,從身旁宮女那拿過一壺酒,緩步走到秦老爺身後,“侯爺,這是我們娘娘賞的酒,願侯爺保重身澧。”
秦步高起身,朝上麵的女兒拱了拱手,“臣謝娘娘恩賞。”
這殿上雖沒有閑雜人等,但邊上伺候的宮人卻不知是誰的眼睛,秦欣和名聲已經壞透了,做出點不合規矩的事情倒不足稱奇,可秦步高被幾大世家死死盯著,一門心思要揪他的錯虛,在魏祈麵前不敢有餘毫的行差踏錯。
秦欣和知曉他的為難,也安穩的受了他的禮,請他坐下,羌活藉著給他倒酒的功夫傳完了話,又返回到上方,“主子。”
秦欣和點點頭,待秦老爺將那杯酒喝完,便起身去了便殿,不多時,秦老爺也過來了,他私下見到女兒,想念之情再難忍耐,眼睛瞬間又淥又紅。
“爹……”秦欣和叫了他一聲,也覺得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來,緩了一會才道,“你的傷可好了?”
秦老爺聽這孩子氣的話,不由又笑了,“若不好,你爹我能喝那些酒嗎,都好利索了,就留了兩三道疤,不礙事。”
秦欣和卻長歎了口氣,“你覺得不礙事,我娘看到準該心疼了。”
提起王英蓮,秦老爺也歎氣,心裏那些事隻有當著女兒的麵纔好意思吐露,“當日我險些喪命,被抬回營帳時腦子裏沒想別的,就想著你娘,那時我為著賭一口氣,將她扔在家裏十年都不曾回去過,我這一輩子都虧欠她的,如今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穩日子,若我真的出什麽事,你娘可怎麽辦。”
頓了頓,秦老爺又道,“她要是為我守寡還好,可我怕她知道我死了,轉過頭改嫁給別的男人,那我真是,死也要從棺材裏爬出來。”
前一句還那深情款款的,後一句就變了個畫風,秦欣和眼睛裏的淚意頓時收了回去,忍不住笑道,“什麽啊,按照正常邏輯,你該希望我娘以後有個好歸宿纔是。”
好歸宿這三字一出口,就沒什麽父女之情可談了,秦老爺瞪著眼睛道,“胡說,你老子還活的好好的!”
“咱不是假設嘛,你看你,還急了,來,坐這,自打我進宮後,咱們父女倆都沒好好說過話,今日難得有機會。”
秦欣和又是笑又是哄的,才把秦老爺的氣捋順了,“人家都說一孕傻三年,罷了,我好歹也是當爹的,不跟你一般見識。”
“……話說回來,爹爹走這一趟可是損耗了不少,你回府時,娘看了作何反應?”
“還能什麽反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她不會噓寒問暖那一套,隻有些不著調的小聰明。”
秦欣和見他不自覺的嘴角上揚,想笑的同時又止不住後怕,“爹爹往後可別再這般冒險了,你這次真是到鬼門關裏走了一遭。”
秦老爺點了點頭,也心生感慨,“是啊,原先行軍打仗我從未怕過,可這次的事一出,倒真有些犯怯了,俗話說的好,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看來,我是不配再帶兵打仗了。”
刀子往身上砍,血嘩嘩的淌,感受著近在咫尺的死亡,換做是誰都會恐懼,“其實,爹爹如今功成名就,往後也無需再這麽拚命。”
秦老爺道,“你這丫頭,老子圖什麽,還不是圖你在宮裏好過,隻要你好過,就是要你老子這條命都成。”
“讓我娘改嫁也成?”
“那不成,你怎麽回事!怎麽老攛掇你娘改嫁呢!”
“逗你玩呢,你看你,又急,又急。”
秦老爺這次是哄不好的生氣,他站起身道,“皇上設宴,不好離席太久,看你還是這麽沒大沒小的,想來在宮裏過的確實不錯,爹爹也就放心了。”
秦欣和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喚道,“爹!”
“怎麽了?”
“這宮裏,一點也不好……”
秦老爺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方纔說道,“知道了,有爹在呢。”
說完,他大步流星的離了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