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二舅
延福郡主不蠢,心地也不是特別的善良,對自家人還留幾分情面,紀宸明顯不在她的「自家人」範圍里。公孫佳一說「送他升天」,延福郡主就明確無誤地抓到了重點,也不生氣了,也不高聲了,清清嗓子,說:「好。」
不就是忍嗎?她又不是沒忍過!在東宮都能順利熬到出嫁了!
不過她還是有些擔心:「那你說,你哥哥……」
公孫佳道:「忍字心頭一把刀,委屈恐怕是有的。」
延福郡主低聲道:「那可怎麼是好?你是不知道紀家人,可陰了呢,嘴上偏偏有無限光明正大的道理,叫你都沒法回嘴!」總是能憋屈得人非常難受,她在東宮就這待遇,太子妃絕無故意為難她的意思,但是照著太子妃的標準,你絕不會舒服。
靖安長公主冷冷地哼了一聲,姑嫂倆都不說話了,靖安長公主道:「好吧,忍就忍了。」
公孫佳見從外公開始,到舅母、姨媽、嫂子們,無一是善茬,也好聲好氣地相勸:「外婆,陛下心裡還是向著咱們的,否則何以讓姨父領了京兆?又讓二舅舅回來?有了二舅舅,外頭有什麼事兒,他就能領著大家頂了。姨父坐鎮京兆府,凡有什麼侵吞田產啦、家奴械鬥啦,之類的官司,咱們就吃不了暗虧。」
鍾府的男人們不全是「國家棟樑」,但是鍾家女人的經歷比尋常貴婦要豐富得多,是在貴婦人的平均水準之上的。靖安長公主、常安公主等人是已有所察覺的,湖陽公主等聽公孫佳一說,馬上也反應過來了。
靖安長公主生氣也就是一瞬,過了那個勁兒,她也不大敢去惹皇帝。喃喃地道:「大郎又要受委屈了。都說咱們家驕橫,可誰知道咱們的苦?」
公孫佳道:「且忍一時,大哥和紀宸必有一個不能久滯塞上的。」
一屋子的人都看著她,公孫佳很謙虛地說:「您仔細回想一下,這二年往塞上調了多少兵馬?那得是多大的仗?可事實上又打了幾次大仗?我是記得,阿爹上次出塞是將胡人擊潰打散了的。如今他們缺了壓制是有些聚合的意向,這二年才不太平,但要像先前那樣的大仗,他們最少也要休養生息五年。」
靖安長公主道:「你說得我糊塗了,要是戰事沒那麼吃緊,何必用紀宸?」
公孫佳道:「用他,就是為了讓戰事不再吃緊,不用,怕就要吃緊了。就像生病,攔頭治好也就好了,不治,人興許就死了。」
靖安長公主問道:「你估摸的准嗎?」
公孫佳道:「我現在看到的就是這樣了。準不準的,二舅舅也快回來了,您再問問他?」
湖陽公主等人的眼睛隨著她們的對話移來移去,終於等到了插口的機會,湖陽公主道:「阿娘,藥王說的是,等他回來問一問就都知道了。」
靖安長公主道:「也罷。好了,都甭聚在這兒嚇唬孩子了,你們兩個看看阿黎,咱們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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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闖宮的風波終因長公主的剋制而歸於平靜。公孫佳依舊窩在家裡,直到鍾保國晝夜兼程地趕回來。他得先陛見,然後跟朱太尉等彙報前線戰況,還要辦種種交割,鍾家人再狂,也得把皇帝的事兒給辦完了再操心自家的事兒。
這一套忙完,再是回家見爹娘,回來又是一套大哭。靖安長公主將他領到鍾祥的跟前,讓他慢慢跟鍾祥說,鍾保國將事說完,靖安長公主又對鍾祥說了公孫佳的猜測,問鍾祥:「你看呢?」
鍾祥這幾個月的休養下來,稍稍有些恢復,精神看著還行,他點了點頭。靖安長公主當即又把公孫佳給召了來,就在鍾祥的坐椅前,四個人開了個小會。靖安長公主是主要的發問者,鍾保國備諮詢,公孫佳回來,鍾祥則是個坐鎮的人。
靖安長公主的問題很明確:「接下來會怎麼樣?咱們接下來怎麼辦?哪怕是忍著,也不能白挨打吧?」
鍾保國道:「就是,不能叫他們以為咱們好欺負了!我看哪個敢跟我面前撂蹶子!」
靖安長公主問公孫佳:「你看呢?」
公孫佳道:「紀宸還是會更進一步的,紀家也是。邊事吃緊,陛下還是會用他們的。紀宸能壓住了邊患,紀家或許不會徹底完蛋。當然也沒那麼舒服的,就算眼下這場仗他打贏了,紀宸參了些人,不管有心無心,都動了別人的好處。到時候要跟他掰腕子的就不止咱們了。」還有一句話她沒講,她不會讓紀家得了好下場。
「那也不能就這樣算了。」鍾保國說。
靖安長公主道:「現在不許給你舅舅添麻煩。」皇帝也是鍾保國他舅,鍾保國不吱聲了。
鍾保國有些不服氣,但是父母都點頭了,想起皇帝舅舅,他說:「也行,可總得幹些什麼。」
公孫佳忽然笑了:「舅舅擔心他太張狂,我卻擔心他不夠狂妄,不狂,怎麼得罪人呢?舅舅要是實在想做些事,教教兒孫,將家將再拾掇拾掇,只要還有仗打,這就是立家之本。阿黎他們這一輩兒,還沒見過這陣仗呢。您是長輩,這個事兒,還是得您來做。還有,各府的護衛,湊一湊也不是個小數呢。想調的時候,一定要能調到,京城之內半個時辰指哪兒到哪兒。」
鍾保國呆了一呆,咧嘴笑了:「好!」
公孫佳道:「我是真的擔心他突然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了,那可就難辦了。」
鍾保國啐了一口:「呸!他?狗改不了吃shi。」
公孫佳道:「那我就放心了。外公,您看?」
鍾祥欣慰地點頭,平和地閉上了眼睛示意要休息了。
公孫佳其實挺饞鍾家的家將規模的,人數比公孫家的多,中年人幾乎都是百戰之餘,比公孫家的經驗只多不少。她心裡一萬個想看一看鐘家的家將,看他們的訓練,最終還是忍住了。直到鍾保國回來,她做了這麼個建議,既是為了鍾家著想,也是想趁機觀摩一下。
黃、張、薛等人千夫長而已,她舅鍾保國是實打實的悍將,雖與她家的風格不太一樣,但是調兵、差遣等等,鍾保國經手的兵馬數量、複雜程度是遠遠超過了黃、張等人的見識的。
與鍾保國結伴出府的時候,公孫佳就提了自己的要求:「舅舅,你操練的時候,我帶阿黎和普賢奴過去看,行不行?」
這個當然可以!鍾黎是鍾家的嫡枝,余盛也算自己人,公孫佳就更不用提了。鍾保國唯一擔心的是:「校場沒遮攔、風大、又揚沙,你行么?」公孫佳道:「不行也得行,舅舅,我要麼吃苦,要麼送命。」
鍾保國怪異地看了公孫佳一眼,這外甥女從來是個嬌嬌女,說她聰明可以,能出主意也可以。又是跑校場,又是養鍾黎的,鍾保國就覺得很違和了。
公孫佳對他招招手,鍾保國一如所有慈祥的舅舅一樣,低下頭來將耳朵湊到外甥女的面前。公孫佳道:「舅舅,我要不想像大姨那樣死得不明不白,就只好先吃點沙子了。」
「嚯!」鍾保國猛地站直了,錯愕又惱怒地盯著公孫佳:「誰對你說的胡話?你是不是聽了這些才……」
公孫佳道:「舅舅,我都知道了,您不能讓我再忘了。身子里被扎了一刀,哪怕刀拔了出來,人也不一樣了。舅……舅舅?」
公孫佳驚疑地看著鍾保國,這魁梧的舅舅居然哭了!鍾保國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用力響亮地吸了一下鼻涕:「我的姐姐,我的姐姐……」
公孫佳踮起腳尖,拍拍鍾保國的肩膀,鍾保國不自覺地彎了彎膝蓋,方便她拍。公孫佳說:「我都知道了,永遠也不會忘。」
鍾保國更咽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知道這個事兒就好,照顧好你自己就行啦,報仇的事還有我們呢。對了,這個是你哥哥給你的。」
鍾保國回京之前特意去看了鍾源,鍾源讓鍾保國給帶了好些信件之類,給皇帝的奏本、給中樞的公文、給祖父母、母親、妻兒的問候之類。特意還給了表妹厚厚的一封信,加了火漆。鍾保國回家分信的時候公孫佳不在跟前,他沒拿出來,公孫佳一到就是議事,他將信忘了。
此時又掏了出來。
公孫佳雙手接了,一入手就知道份量不輕。她與鍾保國又說了幾句話,保證自己不會輕舉妄動,也要求鍾保國暫且忍耐。鍾保國還擔心外甥女呢,鍾保國雖是粗人,年紀不是白活的,見過太多這個年紀的小年輕憋不住。公孫佳是知道舅舅的脾氣,雖然也能為大局忍一忍,但是現在全府上下最能打的男人就是他,他必然會沖在前面。
兩個人互相保證,又都不大信任對方。空費了無數的口舌,到靖安長公主派人來問:「你們甥舅倆幹什麼呢?」
才互相帶著懷疑的目光分開了。雙方都覺得對方真是拉胯,居然不相信自己,自己肯定是穩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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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將信緊緊地揣在懷裡,回府之後直奔書房拆信來看。
阿姜道:「我來拆吧。」她的動作比公孫佳利索得多,小銀刀挑開封溙,裁開了封皮,將信紙托給了公孫佳。
鍾源的信寫得很長,他與公孫佳不時有些書函的交流,但是隨著紀宸北上,這樣的交流就越來越慎重,間隔也變長了。現在終於有機會說個痛快了。
鍾源在信中不但描述了邊地的情況,還著重寫了他對紀宸的觀察。紀宸的毛病是明擺的,能力也是明擺著的。他雖然有少爺脾氣,不大會與人打成一片,但是,真本事是有的。鍾源寫道,紀宸進營之後就先摸底,紀宸是完全知道自己手下都是什麼貨色的,他能看得出來各人的斤兩,估計出各人的發揮程度。
鍾保國回來的時候,紀宸已經打完了第一場小仗。鍾源的觀察,紀宸的計劃完全給這些老兵油子留出了摸魚放水的余量。也就是說,他的計劃容錯率是非常好的。
鍾源還寫了紀宸與公孫昂的比較,他認為,紀宸也就是個「出將」,讓他「入相」是辦不到的,鍾源對他姑父是崇拜的,認為姑父是出將入相都可的人物。紀宸打仗,不顧及後勤輜重,他會算,但是不會省,缺了就催著要。讓他挨餓他為了勝利也能挨,但是,絕不會忍!
「少爺兵」真讓薛維給說著了。公孫佳與鍾源都不知道,「少爺兵」這仨字兒,起先是薛維等人說鍾源的。十幾年來,鍾源是被掰過來了,紀宸卻沒有一個公孫昂這樣的姑父。
鍾源還估計,紀宸本事有,原本被拆了的北地防區如今重新合作兩塊,更利用協同作戰,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
公孫佳與自己手上一些舊部的書信作對比,認為鍾源的信可信度還是非常高的。公孫佳很高興,因為這代表著她的表哥是越來越可靠了,祖傳的手藝沒丟。
公孫佳召來了單、榮、薛三人來開會,問他們的看法。單良多看了薛維一眼,薛維矜持地笑笑。公孫佳道:「都說說吧,紀宸,怎麼樣?」
單、榮都不說話,就看薛維,薛維皺眉道:「主人,咱們粗人就說實話,這功勞是實的。」他也跟公孫昂的舊部是老相識,多少也有一點自己的消息渠道。
公孫佳道:「行。」臉上一點愁苦的神色都沒有。單良非常滿意,將軍在陣上有功勞又如何?背後照樣陰死你!在這一點上,兩個缺德鬼達成了一致。
公孫佳道:「阿榮再辛苦一下,照著地址,將這些人的家眷都看顧一下,給他們送些柴米。有陣亡的消息,就將人接到莊上養著。沒有,就養到他們的當家人回家。」
「是。」
公孫佳又問薛維:「我記得,以往外公家的家將有時與咱們家一同會操?」
薛維道:「是!見過!還會對陣。屬下也曾與他們交過手。」也就是演習,互相還算有交情。
公孫佳道:「很好,等舅舅那裡的信兒,你與我一同去。單先生、阿榮,帶上阿靜和阿宇,陪阿黎和普賢奴一起長長見識。」
細谷最終被單良養作女兒,改名叫單宇,公孫佳要將她也帶上,單良有點意外:「阿宇也去嗎?」單宇就不是走那個路子的,不是笨,就是……跟單良很像,天賦不在這上面。公孫佳道:「看看又不會耽誤什麼。」
一錘定音。
鍾保國第二天就派人送信來——明天,大家一起去。他想了一宿,覺得與其讓外甥女自己亂搞,不如自己看著點兒。公孫佳體弱,她沒太多的精力折騰更多的事兒,給她找兩件事兒,累一下,她自己就得歇菜,老實在家養著。
主意打得很好,完全忘了如果缺德也要親力親為,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缺德鬼了。公孫佳派人給鍾佑霖送了封信,鍾保國前腳去校場熬外甥女,後腳他兒子鍾佑霖就拿著公孫佳給的對牌,邀朱瑛去公孫佳的園子里賞花喝酒去了。
鍾保國還覺得自己的主意真是不錯,樂呵呵的,詳細給講解,還讓鍾家的家將與公孫佳帶來的百人隊小小地學習了一場,給公孫佳做講解。
他的水平比薛維等人高多了,也比公孫昂不少部將強,公孫佳越熬越精神,熬得兩眼發亮,鍾保國見勢不妙,心說:邪門!
推說侄孫鍾黎小孩子不能抻太久,讓公孫佳帶他回家。公孫佳意猶未盡:「舅舅,下次到我那裡去啊。」
鍾保國被噎到了南牆,正要訓一下外甥女,讓她老實休養,一騎飛騎帶著滾滾的塵煙而來,奔到鍾保國面前滾鞍下馬:「駙馬!公主命屬下來傳訊,張國公,歿了。」
「誰?」
湖陽公主今天在宮裡跟皇后打牌,就近聽到了張飛虎死在行軍途中的消息,立時使了眼色讓自己的隨從給丈夫報訊來了。
公孫佳微驚,旋即冷靜下來,說:「舅舅,那我先回家了,您先處置這個事吧。咱們都穩住。」
鍾保國道:「你好好擱家呆著,我不叫你出來,你不許亂跑!」
公孫佳道:「行。您除了張翁翁的後事,也別忙旁的,就守好陛下,陛下的話比誰的話都管用。」
互相叮囑完,都答應了,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