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生手
公孫佳穿過含義不同的種種目光,跟著宣旨的宦官進入了偏殿。
她知道,這事兒成了一大半兒,剩下的就看她如何在皇帝面前應對了。
皇帝對著一幅巨大的地圖深思,雙手背在手裡,手裡握著一枝細竹,竹枝淡黃像是經常撫摸,表面泛起一層柔光。公孫佳在他身後站定,沒來由有些激動。
皇帝慢慢轉過身來,說:「過來看看。」
公孫佳事先有所準備,照她爹部將的說法,這一場剿平匪類場面不算大,擱公孫昂剛剛發跡的時候興許算個事兒,現在對公孫家來說並不難。公孫佳以自己的眼光來看,他們提供的辦法也沒有什麼毛病。
站到皇帝身邊,皇帝問她:「你打算如何進剿?」
公孫佳也就把這些部將說的步驟給講了出來,她這也是拿皇帝來驗證一下這些家將們的本事有沒有忘,相較家將,她更信任皇帝。
皇帝聽她指出了幾處要地、前後的次序,
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中規中矩,毫無特色。你爹帶出來的這些人,沒有進益。」
公孫佳道:「只要沒退步我就放心了。中規中矩挺好的,規矩,就是穩,這一回出去不定旁的什麼地方會出意外,戰事就一定要穩。」
皇帝輕笑一聲,輕輕搖頭,似是欣慰。公孫佳道:「不是嗎?比的就是誰不出錯。」
皇帝抬起手,看到公孫佳的模樣怔了一下,在半空頓了一頓,才放輕了一點力道拍在她的肩膀上。又問:「要多少兵馬?」
公孫佳道:「兵馬只要不是太多或者太少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什麼樣的兵馬。臣父的舊部,百戰之餘卻大半在備邊,調這些人不大現實。但凡能有一二千這樣的人馬,足矣。餘下的臣全要年輕人,再將臣的家將部曲擴一擴,跟親戚家借一點,也就差不多了。」
「哦?」
「害!有經驗的我也使不動呀。」
皇帝道:「唔,看來你是懂了些門道。請教過你外公了?」
公孫佳搖搖頭:「臣想等凱旋歸來再告訴他。只要跟外婆說好了,應該能瞞得住。」
皇帝的手按在她的肩上,稍稍用力,說:「去跟他講一講吧。」
「呃?」
「去。」
「是。」
「你要的兵馬,我知道了,會給你安排好的。」
「那……輜重糧草呢?天氣寒冷……」
「會安排的,去見你外公吧。」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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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出了皇宮就先奔鐘王府去了。
她已經猜到了皇帝的想法——皇帝怕鍾祥熬不到她回來。如今已不是她能不能拖著小身板活著回來,而是鍾祥能不能熬過一個冬天了。鍾祥的年齡、病情擺在那裡。這幾年說是休養,其實幾件大事一件也沒忘了他,他的子孫也都還沒有立起來,操心一點也不少。一個那樣的老人,能拖多久誰都說不好。
皇帝這是安慰表弟——瞧,你的後人我都會給機會。萬一鍾祥死了,也不至於走的時候有太多的牽挂,總能安一安心。
公孫佳打確定要爭取剿匪的機會,已有了一個粗略的計劃。皇帝點頭之後,接下來想要將此事做成,她就需要馬上開始協調己方內部勢力的工作了。首先必然是自己家,家將、幕僚等等,這件事公孫家才是核心,必須上下一心支持她,這個昨天她先做到了。
接下來她要爭取的就是親友,鑒於親友們的身份地位,爭取完了親友,也就等於爭取到了必要的朝廷上幾方勢力的資源,加上皇帝的意願,最後再與分派給她的幾個重要的朝廷指派到她麾下的武將溝通,這先期準備工作就算完成了。
親友里幾個方面:一、鍾氏,二、趙氏,三、賀州老鄉,四、容氏、李氏等。
反對的人應該也會有,但是只要這幾條她做到了,再有意見也得等到她出了紕漏才能發難。現在有意見要麼憋著,要麼也就嗡嗡兩聲,這些都不重要。
因為皇帝的態度很明顯。他就是要讓公孫佳出這個風頭,甭管這事兒看起來有多麼的不合理。許多人背地裡議論,皇帝這樣未必不夠厚道。讓公孫佳襲爵可以說是照顧她們家,讓她出征就過份了。朝廷又不是沒有男人了!畏於皇帝的權威,他們不敢放聲說而已。公孫佳的眼光極准,開國皇帝的權威,不是尋常帝王可比的。尤其是在軍國大事上面。什麼奢侈、縱容公主、縣主們胡鬧,御史隨便參,軍國大事,他拿定了主意,所有人都得閉嘴。
趙氏那裡不需要太費力,見一面,禮貌到了、互相提攜的意思到了就成。趙司徒拿出最有出息的兒子來娶鍾秀娥,為的就是公孫佳,公孫佳再進一步,他是樂觀其成的。容氏、李氏亦如此,早兩年已是姻親。他們這些人還與她有另一層的交情,她在宗正寺也沒少為他們辦事。
賀州同鄉們那裡,她要見的是朱勛。朱勛還是比較好說服的,只要告訴朱勛,以後她要頂住紀氏。這次出征給賀州別的同鄉,可能就只是一次賺軍功的機會,給她,是以後的跳板,她需要。
這麼算來,主要遊說的精力還是得放在外公家。
公孫佳到了鍾府,鍾府里已知道了消息。公孫佳先拜見靖安長公主,叫了一聲:「外婆。」
靖安長公主問道:「要見你外公嗎?」有朝廷大事來請教鍾祥,這是許多人的習慣了。
公孫佳道:「外婆知道了嗎?」
「嗯。」
「陛下要我說給外公聽,外婆,等我見過外公,再來對您解釋。」
「去吧,你哥哥正惱得不行,這小子,心眼兒怎麼比小娘子還小?」
這個事在整個鐘氏家族裡,鍾源反對的聲音最大。鍾源非常的自責,他對鍾祥的安排比其他人更了解,現在公孫佳是擔了他本該承擔的責任。
公孫佳將腳步放到最輕,跟著靖安長公主去見鍾祥。
鍾祥久不視事,整日昏昏沉沉,老得很快,卻是所有人的定心丸。公孫佳單膝跪在鍾祥的身邊,小聲說:「我照著單先生他們預估的數,多跟陛下要了三千人。我打算將自家的家將擴回阿爹在世時的數目,再請舅舅和表哥借我些人,配上朝廷撥的兵馬,湊個整數一併出征。」
鍾祥如今的反應比以前稍慢一些,在鍾源說了一句:「阿翁,藥王這是替我受過,我想,她還是先顧好自家再說咱們家的事兒……」之後,才敲一敲扶手,慢慢想了一陣,指著公孫佳點了點頭。
公孫佳又說了剛才跟皇帝議定的一些事情,並鄭重說了自己要求趙氏等人派出一定的子弟或者門生合作的事,她仔細地觀察著鍾祥的反應。鍾祥渾濁的眼睛放出些光來,直直地看著公孫佳,祖孫倆對視片刻,鍾源有些緊張:「阿翁!」
鍾祥復又倒回靠椅子,慢慢地點了點頭:「好。」
公孫佳道:「我這次出去沒打算占什麼便宜,只是練兵。我想,國朝腹地生出變亂來也是有限的。我的計策是,先釘住了四圍,將叛亂之地鎖定,再慢慢推進。凡我想練的,都練一遍,攻城、奔襲、合圍、奇襲……都試一試,還有軍紀,一定要嚴明……」
她絮絮地說了許多,說一頓再停頓一段,比對皇帝說得還要仔細,留給鍾祥思考的空間。她不確定鍾祥的病情到了現在反應能有多快,她能感覺得出鍾祥的反應比前兩年要更慢一些了。公孫佳的心裡有些難過,她一直以來極倚重的外公,也慢慢衰老,終有一日再不能成為大家的靠山了……
我就只好自己成為靠山!公孫佳的心突然硬了起來。
鍾祥又思索了片刻,給了公孫佳一句話:「不可自大。」
公孫佳道:「是。我是生手。」
鍾祥這才滿意了。一般的新手,尤其是年輕人,還是他們這樣人家的年輪人上戰場就容易膨脹,以為千軍萬馬都歸自己掌握,一時輕狂得沒了邊兒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了。原本仗著大軍數目就可以輕鬆碾壓的事兒,往往會因為這些傻缺極其腦殘的操作不知道怎麼的就把自家大軍給葬送了。復盤的時候他們的長輩都會驚愕——這每一步都能精確地踩到坑,故意的都干不到這麼准。
這種小傻逼鍾祥見得多了,絕大部分是造反打天下的時候跟他對陣的,朝廷紈絝中盛產這樣的貨色。鍾祥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子孫也變成這樣的蠢貨。
公孫佳不知道鍾祥所憂慮的,她根本沒想到鍾祥還對她有這樣的擔心。
她的慎重已刻在了骨子裡。看似張狂,想人所不敢想、做人所不敢做,狂得很。實則每一步都處心積慮,無他,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自己的處境——她不能有任何一次的失敗,至少現在不能有。因為她是個女人,是以女兒身而承襲父業的,如果是個兒子,犯了一次錯、失了一次手,頂多蟄伏一陣子,哪怕蟄伏個十年八年的,以後照樣有機會。
她不行,她現在還沒有積累起足夠的威望,哪怕只是出一次紕漏,世間所有對女子無能的刻薄非議都會落到她的頭上。別說十年,就是二十年,恐怕也不會有人再給她下一次機會了。她沒有犯錯的資格。
她的重點已轉向安撫鍾源。鍾源這個表哥比丁晞與她更親近,鍾源一直將她當作自己的責任。公孫佳明白鍾源的心情,與鍾源說話她就比較直白了:「你想扛起一切,我也不想當累贅,咱們各自努力。誰有什麼本事就使出什麼本事,不好么?你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不能令你放心。是不是瞧不起我?再說了,公孫家得在我的手上,我憑什麼讓這些人服氣?人都是打服的。」
說得鍾源哭笑不得,心裡還不很樂意,終歸是不再強烈反對了。
公孫佳這才忐忑地將目光轉向靖安長公主,比起家裡的男人,她更怕女人。
與男人們的表現相反,鍾家的女人們沒有一個阻攔她的,如果有什麼反常的事發生在公孫佳身上,那就……很正常了呀。靖安長公主翻出了一件金甲軟甲交給公孫佳:「這是我以前穿過的。哎喲,真危險的時候沒這玩藝兒,等到能穿上它的時候,也沒什麼人能殺到我面前了。來,便宜你了。」
重甲,公孫佳是一準扛不住的,這件軟甲也不輕,只能勉強穿起來而已。靖安長公主等她穿好了,慈祥的面容變得冰凍:「既然自己選了這條路,就抬起頭來走下去!你生下來的時候,都盼著你坐享富貴,如今……自己去搏一把吧!從今而後,再不是嬌姑娘了!」
公孫佳也鄭重地低下了頭,接受了這位從腥風血雨中趟過來的長輩的祝福。
最大的後盾與靠山擺平了,公孫佳緊接著就與趙司徒等人進行磋商。趙司徒等人對公孫佳的要求比對紀氏要低得多,對紀氏,一旦紀氏表功請賞的時候有損他們的利益,他們是瞪起眼睛的。對於公孫佳,趙司徒道:「你要先站穩!別的不用想,更不用為了提攜這些不成器的傢伙剋扣了將士!」
趙司徒覺得自己是個講道理的老人家,公孫佳以往的紀錄良好,並不坑自己人。他願意延遲滿足,眼前些許利益的退讓他可以接受。等公孫佳闖出些名堂來了,是不會虧待他們家的。
公孫佳笑道:「我何德何能,敢說提攜別人?是請翁翁提攜提攜我。我缺人的!還請幫我!」哪怕少要兩個,她要從這些名門望族的手裡摳一、二青年才俊隨行。再不行,要個代表人物也可以!
她從趙家拿走了一個趙司翰的親生兒子趙儉,從容家拿走了容逸的堂弟容持,最後薅走了御史台前任老大的兒子謝普,第一個是攢經驗的,第二個是謀出身的,第三個是養聲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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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那兒總後台聯繫上了。
自家最大的靠山也講好了。
姻親們的路也打通了。
公孫佳又幹了另一件事——她將自己的資財分作幾分,各有安排,一一寫下,一起封作一封奏本,預備臨行前交給皇帝。此外,她又命取出一筆錢,約見了章昺,將這筆錢交給了他。
章昺對她出征並不滿意,認為她襲爵、任職已經足夠又足夠了,再出征……贏了,於她增益有限,輸了,還能活著回來嗎?章昺對公孫佳還有一點關愛之意,只是此事皇帝決定了,他反對也是無效。
收了錢,他也不開心:「這是要做甚?」
「我要走了,前路莫測,這些你收著一定會有用的。要是我過年的時候還沒回來,你再跟別人騰挪去?那多不好?」
「那你就別走。」
「我一準得走,哥哥,我哥,親生的那個,我要不拿出點真本事來,以後怕護不住他。我想,你也沒有把握一定能護住的吧?不是我不信你,就怕別人不講理、下黑手。王妃整治吳孺人的時候,用的也不是家法宮規,樂平侯比王妃可厲害多了。哥哥,我怕呀……」說到最後,聲音都顫抖了。
將章昺的火氣又挑了起來,公孫佳將錢往他那裡一塞,掩面而去,心滿意足地繼續準備出征事宜了。
現在,她就剩再跟皇帝、朝廷中樞們碰面,最後確定出征的日期、方略、人員安排等了。
皇帝要給她的後路安排一員老將坐鎮,公孫佳當場就提出了反對:「我一個年輕人,還是女子,本來就夠讓人不服的了。您再安排個有威望有經驗的長者,一旦有了分歧,這大軍人心必然浮動,不是分兵、也是分兵了。凡朝廷剿匪,無不是以優勢兵力圍剿,優勢就是兵力,這是最穩妥、最有效的戰法,只要不犯錯,傻子都能贏。一分兵,或不能協同,就是將自己最大的優勢葬送掉。是取死之道。」
皇帝這才真正的放心,說:「依你。」
公孫佳又申請,所到各州府的官員:「文武不相統屬,我不問他們的出身,但戰時他們須配合大軍行動。只要打贏了,怎麼都好說,請功也有他們的一份。要因為他們出夭蛾子誤了我的事,哪怕入京領罰,我回程也把他們的腦袋捎上。」
氣得皇帝罵道:「怎麼又學上你外公了?」還是准了。
接著是商議名單,偏將若干,校尉若干,擇精壯之士卒。皇帝又命黃喜再領精兵暫歸公孫佳麾下,這是必然可以放心的。又有鍾保國的帶出來的偏將郁喜來,也被皇帝劃出來領兵隨行。這兩個「喜」,寄託了皇帝對後輩的愛護之意。
此外就是自家的家將、心腹領兩千家兵隨行,又有鍾氏的家將領一千人助陣。又有若干書吏一類,也是她從自家莊園產業等抽調而來。公孫佳是女子,又帶了三百人的女兵隨行。
最後,名單里也少不了關係戶。公孫佳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表哥鍾佑霖也給夾帶上了,鍾佑霖現在當的是皇帝身邊花瓶的差使,名義上是護衛,誰都知道保衛皇帝的安全指望不上鍾佑霖這些「衛」。但他也在行列,調他出征居然也是名正言順的。一同被捎上的還有信都侯。
人湊齊了,公孫佳要過最後最難的一關——鍾秀娥。
打死鍾秀娥也想不到,她嬌生慣養的閨女要上戰場!這不是開玩笑嗎?擱京城打打殺殺的就算了,京城是自家地盤,公孫佳有那麼多的打手,吃不了虧。戰場上刀劍無眼……
鍾秀娥牙都要咬碎了,僵硬著笑臉回了公孫府。她不罵也不鬧,眼淚都沒滴一滴,默默地給公孫佳收拾行李。她要鬧反而好了,越是這樣,公孫佳心裡越是難受。鍾秀娥竟把公孫佳逼得先挑明了:「阿娘,您有什麼火就發出來吧……」
鍾秀娥只是將幾車行李將給阿姜:「去吧。我又不是頭一回送自家人上陣,男人女人都送過,只不過這一回輪到自己女兒罷了。」
將公孫佳也憋出一肚子火氣來。
公孫佳有了火氣也要發,臨行前各營需要磨合,安排行軍的次序、重申紀律——這些都是老生常談。點的都是有經驗的將校,帶的都是年輕人。公孫佳要年輕人沒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年輕人沒見過世面,好管,好騙,好煽動。弄一堆兵油子,到時候不知道是誰先吃虧呢。
自家的部曲不用講,早訓好了。用自家部曲作榜樣,以年輕人好勝之心,更好帶動調撥來的朝廷兵丁。
各營聚齊練得還不錯,公孫佳召了諸將,又提了新的要求:「將士用命,以殺傷敵立功,你敢殺敵立功,我敢為你請賞,公孫家從不辜負血戰的將士!大軍行處,不能驚擾百姓。可以不愛護百姓,但不能不聽我的話,我說,老實呆著,就得老實呆著!我說,不許驚擾百姓,就是不許驚擾百姓!」
這個沒什麼,公孫昂得皇帝的青眼,也是有「仁義之師」的范兒,給皇帝長臉。舊部們都知道這個規矩,但是公孫佳的要求是,一根線也不能動!不許擾民。行吧,她要的是「絕對服從」,大家一聽,以為是官長要考驗他們的服從度,都答應了下來。
公孫佳見他們無所謂的樣子,有點吃不準,指使張禾的兒子領了兩百人只做刀斧手、督察隊,不殺敵,專殺不守軍令者。
至此,她的氣兒才算順了。
也到了大軍出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