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求教
幾家歡喜幾家愁。
章嶟退位之後, 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歡喜有人憂,終究是高興的人多、抑鬱的人少。混日子的人也跟著快樂了起來,章嶟在位的時候日子是不太好混的, 他會挑剔你不思進取。可你要進取了、跟著他折騰了,政事堂立馬又看你不順眼、該給小鞋穿了。
想當年,延安郡王生氣了會當街破口大罵讓你丟臉丟到大街上, 江平章會極其陰險地讓人當眾出醜, 趙司翰的戰績是一口氣把十幾號人的考績壓到了下等,為此不惜與章嶟杠上。公孫佳出手就更狠, 惹到她就直接請你滾出朝廷, 連領個不稱職考評的機會都沒有。
苦啊!
現在終於好了, 讓想幹活的幹活, 想躺平的躺平,咱們又不是享受不起!
章碩踏進大殿, 就被滿殿真實而熱烈的喜意衝擊著, 身心俱是一輕。他之前幾年過年也不怎麼舒心,哥仨坐一塊兒跟孤兒似的, 親爹完全不是小時候那般親近的樣子。現在雖然親爹乾脆就沒出現, 但是宮裡氛圍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兒。有點像一家人了。
章碩含笑步入殿內,先是按照禮儀流程將一套做完。接下來的氣氛就更熱鬧放鬆了, 章碩回憶著童年記憶里的片段,也往宗室、貴戚、百官那裡晃一晃, 與宗室長輩們說說話。其中最得罪不起的就是大長公主, 許多人都在猜測,她老人家被氣吐血與章嶟退位有直接的關聯。
大長公主比起之前更顯老態,說一句:「都好,你也要好好的, 做太-祖太宗他們那樣的人,不要學那不好的。」
一句話比章碩坐那兒看半天奏本都累,老太太說話又慢、口齒也開始不清楚了起來,她說話間鄉音越來越重,章碩哪懂多少賀州土話呢?吃力地分辨出來,抹了一把汗說:「您放心。」
大長公主又說:「給你爹送東西去,別叫人挑了理兒。人的嘴啊——」
章碩從最後一句話里感受到了來自長輩的真心關愛,心頭更暖:「都想著了。皇后親自安排的。」
「好好。」
其他人也不能怠慢了,章碩下去巡了一圈了,受到了熱鬧的歡迎。以前這宴上他不太容易打入各個圈子,現在各個圈子他都能走一遍了。同時還旁觀了一場單方面的毆打——妹妹正在打小夥伴。
小夥伴也不是外人,是信都侯的親兒子季迪,之前公孫佳點名去平叛結果被章嶟攔下來的季漢民是他的堂兄。季迪是信都侯的小兒子,像極了親爹,也是個不太著調的貨。他在京城跟妹妹也熟,妹妹得了定襄侯的爵位之後得空也與他們玩一玩。今天,妹妹很乖,親自把彭犀送到席上,看老頭坐穩了,還試了試老頭面前的酒注熱不熱,最後把根短杖交給彭犀:「一會兒回去先拄這個。」
季迪等到正經的三次給皇帝上壽的禮走完,就開始起鬨妹妹:「喲~妹妹,你好乖的喲~都不像你了!哈哈哈哈~」
話還行,朋友打趣,就是笑聲太賤了!像鴨子叫又沒那麼天真,像鬼嚎又沒那麼專註,妹妹被惹毛了,抬拳把他打了一頓!季迪那群朋友有一個特點:跟長輩、老師們耍滑頭的才算好漢,過份乖巧的要被取笑。朋友挨了別人的打,他們要組團報復回去(如果打得過的話,打不過就認慫),自己人內部打架,就一齊起鬨!
一群三世祖都喝了幾盅了,見狀開始喝彩:「打打,打哭他!」「快快,你快鑽桌子底下她就打不到了!」
彭犀抱著短杖,笑眯眯地看著。
章碩好奇地過來看了一眼,信都侯忙向他解釋:「他們就這樣兒!小孩兒,打不壞的。」你的兒子,你樂意就行。
不大會兒,季迪就從桌子另一邊鑽出來了,帽子也歪了,頭上還頂了個豬蹄。圍觀者又是一通大笑!信都侯這爹當的,居然不向著兒子,也是拍案叫絕!
章碩道:「這才是朋友啊!」看看妹妹,紅著臉整理好了衣服,一臉的理直氣壯,好像剛才她沒打人一樣。只有被父母寵愛長大的人,才有這樣的底氣吧。章碩道:「你們玩,別喝太多,天冷,醉了不好。」
眾人一齊答應了。
章碩才又踱走了。
正旦,章碩的心情不太好,因為得去給太上皇、太上皇后朝賀。政事堂與太后們的一致意見是:可別把章嶟給弄宮裡來受賀了!不好!真的不好!他要鬧起來場面就太難看了!所以章嶟至今仍然沒能走出別宮半步,有大日子就是章碩去看看他。
這一天,章嶟的心情比章碩還要糟糕,被軟禁在別宮裡,在老婆手下討生活就已經夠慘了,還要被兒子來耀武揚威!就很氣!
每天,京城的百姓就能看到從宮裡出發的長長的隊列,為的就是給章嶟送東西。一日三餐、衣服、玩器……啥都有。
京城百姓開始還私下嘀咕兩句兒子把爹關了之類,沒過倆月,誰看這些供奉不覺得新君哪怕是纂位這也算厚道了呢?於是風向又轉到「陛下真是個孝子啊!」尤其是南方的慘狀終於終到了京城,京城百姓也覺得,哦,那請上皇退個位也不算太過份了,只要以後京城還這麼繁榮就行。
聽聽,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當著群臣的面,章嶟也不太敢當面發難道,不得不說,當著他的面絞死吳宣給了他極大的心理陰影。沒人撐腰的時候,他就慫。全程,都由父子三人身邊的宦官代說了台詞,一個說你要治理好國家,另一個說,您要保重身體。
終於,把這一場所有當事人都不開心的「朝賀」應付完了,父子三人終於可以分手了!
兒子一走,章嶟就恨恨地罵了出來:「什麼國之棟樑,都是小人!昔年拜我時,是怎麼歌頌我是聖天子的?!現在又是怎麼對我的?!」
謝皇后陪他住得夠夠的,她是大家閨秀家教頗嚴,是個能坐得住的人。別宮地方不小,照說該舒心的。可這同居人實在太拉胯!章嶟還在抱怨,謝皇后就噎了他一句:「他們稱頌你的時候,你又是怎麼對他們的?」
說完,也不管章嶟,自召了別宮的伎樂來行樂。留下章嶟獨個兒坐著,陰著臉想了許久,才一揚聲:「才人呢?」摟著小才人,他也取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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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碩回到宮裡就沒有這麼清閑了,他得看著女人們打牌,給她們發點彩頭。看了幾天牌,官員們還在放假,章碩在宮裡又把那本集子看了又看,接著,命人找出來歷代明君的本紀拿來看。
都是不得要領。
本紀這玩藝兒,通常都是記些大事!一些帝王的言行之類,要揣摩。對章碩來說,它又太零碎了。章碩從小不是按著太子的標準來培養的,一時半會兒哪能揣摩得透呢?
看了幾天不得要領,乾脆把容逸請了來,向他請教為君之道,我要做賢君該怎麼做?
容逸答:「親賢臣、遠小人,廣開言納,善於納諫。」
對章碩而言,這話是「正確的廢話」,說了跟沒說一樣!誰不知道要親賢臣遠小人?賢臣小人的標準呢?具體該怎麼做?讓我自己去揣摩,再錯了呢?上皇照著先帝的規劃來做都能做成這樣,我再做不好呢?
他要求再具體一點。
容逸想了一下,說:「行王道,教化萬民。」他目前的政見主要是開學校、開民智之類,不過因為天災人禍的給耽擱了。不過他給章碩出的這個真是一個十分安全的主意,章碩一個新手,動別的容易出錯。辦個學校,收好名聲,總不至於出大問題的。
章碩覺得不太滿意,又召了霍雲蔚,霍雲蔚認為,把章熙留下來那個規劃辦完,就足以稱為聖明了!絕對是盛世的締造者。
再問趙司翰,趙司翰認為,天子是天下的表率,您得先守禮,可不能跟章嶟似的隨心所欲。您只要照著禮制來,不出錯,就很好了。看出來章碩不是很滿意,他又解釋說:「世間能做到這一點的帝王是極少的。」他學問極佳,扳著指頭給章碩數了一下,從古至今的皇帝,有殺父殺兄的,有寵妾滅妻的,有無故廢后的,有寵信奸佞的,有枉殺功臣的,有廢長立幼的,有廢嫡立庶的,有奢侈享樂的,有窮兵黷武的,有荒淫無道的,有壓榨民力的……等等,還有些人能拼了老命把以上全都過一遍。還有些人能把我沒舉到的列子也都幹了的。
陛下,做臣民的不求啥英明神武,您做個正常人就行了。
聽得章碩也是無語,好像是有道理。但是讓他什麼都不做,他又有點不安,心裡沒底。
問江平章,江平章因為女婿進了政事堂,自己都在躺平,想了一下,說古之聖王,垂拱而治。您要不知道怎麼做,就乾脆什麼都不做,「垂拱」算了。
問到鍾源,鍾源說:「只要您好好的,臣等別無所求。」
延安郡王呢,章碩沒問,因為這位叔祖實在不像是個能講出正常道理的人。
章碩最後問到了公孫佳——公孫佳大過年的也沒消停,應酬大部分讓妹妹去幹了,自己還是「養病」。聽到公孫佳病好了一點,進宮來看太后們了,章碩把人請了過來,向她請教。
公孫佳隱約知道了一點章碩請教的事情,聽他問起,便說:「這不是臣能教得了的。不是敷衍陛下,臣也沒做過皇帝不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止是臣,天下所有人都是不能教一個皇帝怎麼做好皇帝的。」
「可總有些能夠告訴我的吧?」
「聖賢書里寫了很多,趙、江、容的學問很好。」
章碩搖了搖頭:「問過了,他們講的道理太大了,像是對的,又像是什麼都沒說,簡直是讓我什麼都不做。霍相公像是有期望,可那個,對我而言,我……」
「照著做總覺得味兒不對?」
「不錯!」章碩眼前一亮。
公孫佳也明白這些同僚們的想法了:別再找事了,先湊合過兩天安生日子吧。他們看章碩是個青澀的新手,他實際上也是,公孫佳看章碩確實是新手,但是新手與新手不同。她對章碩是比較同情的。她說:「接手這麼大一個攤子,心裡慌,想理得順一些。大道理都懂,可怎麼做呢?你們倒是告訴我怎麼做呀!」
「對啊!」
公孫佳道:「先父過世的時候,我十一歲,每天都在想,我該怎麼做。」
「您可以教我嗎?」
公孫佳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呀。非要解釋的話——」
「什麼?」
公孫佳道:「唔,我只能把我當時怎麼想的告訴你,要怎麼做,看你自己。當時府里什麼人都有,舊部里人心惶惶,想什麼的都有,不同的人對我也有不同的要求。我想著先父的功績,他是將軍,我呢?一個病秧子。光模仿著學,是不成的。」
章碩點頭道:「我亦如此。」
公孫佳話鋒一轉:「所有人對陛下提出來的所謂諫言,都是他們自己的期望,陛下不應該把這些當做準則。」
「有點明白了,又還是不很明白,」章碩索性複述了自己與趙司翰等人的問答,「國家那麼大,千頭百緒,之前天災人禍的時候,我心亂如麻,幾乎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看著諸卿分派妥當,好像看出來一些,又好像沒學到什麼。」
公孫佳笑道:「他們這不是說得很明白嗎?希望安定,希望將來有個盛世,不希望再折騰了。您知道了他們的期望之後,就考慮一下自己要怎麼做。皇帝有老師,『皇帝』又沒有真正的師傅。」
章碩隱隱抓住了什麼,但總覺得還有一層窗戶紙,他起身長拜:「請您教我。」
公孫佳垂下眼,沒有接話。
章碩也不起身,再拜:「請您教我。」
如是再三,公孫佳終於說:「陛下,坐下吧,咱們慢慢聊。其實啊,唔,他們說的都有道理是不是?」
「是。」
「愛民,減賦、賑濟之類,史書都寫爛了,我不信陛下沒讀過。」
「是讀過。可是,我如今……」
「心裡沒底,想找點事做。不然總覺得這個皇帝做得不踏實,跟個木偶一樣。」
「是。」
公孫佳道:「因為您是新君啊!不管做什麼,新人總是恐慌的。這個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是沒用的,心是自由的,它就是不安。」
章碩長出一口氣:「沒錯!」
公孫佳道:「陛下不安,天下就都要不安啦。陛下缺的,是一點自信。我只說一句,您是上皇的太子,是太宗之孫、太-祖曾孫,沒有人比您更正統。」
章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
公孫佳笑道:「看到上皇的下場不安?一個皇帝退位了,怎麼天下歌舞昇平跟沒事發生一樣?皇帝就這麼不重要嗎?是可以隨便換的嗎?」她定定地看著章碩,章碩也看向她。章碩萬沒想到公孫佳能說得這麼直接,她偏就說了,不知道是自信還是真誠。她的眼睛依然年輕,清澈又明亮,看著你的時候你會感受到明確無誤的坦誠。
章碩忍不住點了點頭:「是啊!」
公孫佳道:「都不說,那就我來說,令人害怕啊。誰不怕呢?人看到活的老虎的時候會害,老虎死了,就不怕了。可看到人死了,就又會怕了。您看到一隻老虎被關到籠子里,是安心呢?還是害怕?又安心又害怕,對嗎?」
「是。我既是虎,又是人!世間也只有我一個是這個樣子!」
公孫佳道:「我不向陛下剖什麼忠心,只問陛下知道為什麼歌舞昇平嗎?因為天下人安心了,所有人說的這些,既是為您好也是為大家好,您做仁君,所有人就都安心,哪怕無為而治,也能令人安心。天下人心安了,您就安全了。您已然安全了。」
章碩福至心靈:「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1】
公孫佳道:「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是這個道理。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天下沒那麼多喪良心的人,還是忠臣多的。一旦有變,必有人護衛陛下!
您只管放寬心去做事,天下、百官、百姓,都是您要處置的問題,百官也包括政事堂。這個題目太大了,我做不來,得您自己做。解甲歸田也由您,富貴閑人也由您,問個犯上作亂也由您。您是天子呀!」
「怎麼說到這裡了呢?」章碩不好意思了起來。
公孫佳道:「那再說點更露骨。您是最好的,反正比上皇強多了。陛下赤誠,所以上下同心。上皇令人寒心,國人不免棄之而去。」
章碩忍不住笑了:「我見阿爹,忍不住害怕。小時候他還是慈父,現在……唉。」
公孫佳道:「現在您是孝子,上皇安逸,全賴您一片仁孝之心。」
「我不懂的地方還有很多,還要時時請教諸位呢。」
公孫佳笑眯眯地說:「陛下已經非常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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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從宮裡出來,輕輕吐出一口氣。
回到府里,彭犀等人聚到書房,等她發問。公孫佳道:「都說了。」
元錚道:「陛下的擔憂是必然有的,如果沒有,那才是個大-麻煩。不是天生通透,就是內心藏奸。能被看出來,就是道行還淺。」
妹妹居然猶豫了,問道:「會不會太囂張了?」
彭犀道:「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啦。挑明了總比什麼都不說要好。這話還能指望誰去講?陛下哪來的心腹給他剖析?能找到這樣的人,也不用丞相自己去說啦。脾性不好的人,不會因為這一席話就不忌憚權臣,品性尚可之人卻會因此釋去一些猜疑。
更重要的是,信任不是說出來的,是做出來的。陛下從開府,到立儲,到大婚,到登基,哪一件丞相沒幫過他?哪一件又居功自傲了?只要是個有良心的普通人,丞相現在就安全了。陛下,也不是個小人。」
妹妹道:「真傷腦筋啊。」
公孫佳道:「你多吃點豬腦,別總長個兒,呃?單先生?怎麼不說話?」
單良這才驚醒:「啊!那個!」他伸出雙手食指對成一條直線,面色詭異地說,「阿宇她帶回來那個小子,今早帶過來給我看……」
妹妹道:「那個小郎中?您不舒服?府里有御醫呀……」
「不是,」單良說,「他倆,他們……好上了!居然好上了!」
單宇去年被派到南方又是賑災又是善後的,回來的時候捎回來幾個人,放在她在府外的宅子里。這個大家都知道,賑災嘛,順手收幾個孤兒,再順個郎中回來,正常。
可好上了……
公孫佳笑道:「不錯嘛!那小郎中有三十了吧?眉清目秀的,阿宇有艷福。」元錚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公孫佳還沒察覺出來,說:「該吃喜酒了吧?」
單良跳了起來:「我養大的閨女哎!小毛孩子,他懂什麼?」
元錚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年輕人,不體貼。」
公孫佳道:「誰還不是年輕過來的?你也年輕過呀。把他們倆請過來喝個茶?」
作者有話要說: 【1】是孟子里的話哈。
皇帝肯定有顧慮的呀,親爹被請下台了哎!他要沒點擔心,那才奇怪了哈。畢竟這事兒還不是他主導的,他跟個木偶似的,肯定擔心。
就這話只能是公孫佳去說,只有她的性格、地位、經歷能說得這麼直接。容逸雖然也勸過章碩,卻是從「大臣們是好人犧牲很大」這個角度來說的,只能是部分釋疑。他的性格、學識決定了不會直接問皇帝,你是不是擔心再把你廢了。
公孫佳就不一樣了,皇帝算是被她給安排了。當然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常年閉關,半死不活。可以把她當成個時靈時不靈的隨身老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