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點鐘,送餐人員準時將晚餐送到228號。餐盤上四菜一湯井然有序擺放。波浪邊白色圓盤裡五顆珍珠丸子裊娜綻放,五粒枸杞鑲嵌其上,法香恰到好處的插在間隙處,讓一向以味道取勝的中餐同時展現出西餐的優雅美相。方盤裡腰果雞丁黃瓜柳煞是好看,烤至金黃的腰果配上油亮的黃瓜回歸到香嫩雞丁的懷抱,不得不說是今晚的最佳拍檔。青紅椒炒素雞、蒜蓉煸青菜、番茄蛋花湯不僅用夏天的顏色裝扮了這頓晚餐,而且讓這個冬夜變得溫暖而絢爛。
腰果嚼在嘴裡,酥、脆、鮮、香四溢滿口;咬去半顆珍珠丸子,米的清香蔥的鮮味伴著肉糰子一齊下肚。清湯掃過口咽順著食管滋潤胃腑。
「還沒吃完嗎?呀!你咋站著吃呢?咋不坐那兒?」小個子窄身板,粉面紅唇,一張口欲罷不能的小辣椒。小姑娘話語間有自來熟的鄰家姐妹的親切、熱忱之感,你絕對想不出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當然這一半的熱忱來自於當下容顏上的居高臨下,另一半來自一無是處的憐憫。
「啊,什麼?」她陷在美食帶來的滿足感里,浸在美味帶來的美妙幻想里,不想被一個外來入侵者打破了這種憧憬。她不自覺起身應對。
「這一個月里,你的日常生活就由我來照顧啦!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都可以找我哦,不論時間地點。如果找不到我可以電話打到前台留言,前台人員會幫你聯繫到我的。今天你剛來,整個流程還不太熟悉,不過經過明天一天你就會完全了解啦。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她邊說邊擦拭嘴角的飯渣和油亮的嘴巴。
「沒事沒事,別客氣,你繼續吃。我先走了,再見!」她轉身正準備開門,忽而回過頭說:「對啦,你還沒問我名字呢!我叫宋錦書,叫我錦書就可以啦。」
「奧。」她剛準備坐下稍作休息,卻發現對方還站在門口沒有離去之意。於是提溜轉一下眼珠問道「哪個錦書?」
「『雲中誰寄錦書來』的『錦書』,我爸給我起的名字。」
「奧,那你家是不是還有倆小孩,一個叫宋雁字,一個叫宋西樓。」
「啊?」
「沒事,開個玩笑。」
「奧,那我真的要走了。你快吃吧,再不吃都涼了,看我耽誤你這麼長時間,明天見!」說完,如嘰喳過後的雲雀般抖著翅膀飛走了。
睡覺前,產後康復的護士過來輔導、叮囑產婦哺乳姿勢。躺喂、坐喂、抱喂,護士教的津津有味,可她聽得索然無趣。護士教完后特別叮囑她:如果奶水多不要躺喂,要坐喂或者抱喂。
第二天八點半,洗衣房的阿姨已經來收衣服了。一套橘粉色絲綢睡衣同主人一樣的姿勢躺在臟衣簍里酣睡。上衣散發出一縷茉莉皂香的氣味,只是上面污圖的奶漬會讓你完全失去嗅覺;睡褲上斑斑血漬靜默的陳述著主人的劫難。阿姨麻利的將衣服打包好裝進袋子里,輕輕將她喚醒,讓其在單頁上簽字。
迷糊中她睜開眼,草草簽字了事後,便一頭紮下去回應床的呼喚。畢竟誰也不會在夜間喂上三四次奶后,早上依然活力四射的醒來。
「快先起來吃飯吧,吃了飯再睡。」婆婆的聲音小到她剛好能聽見。
「讓我睡會吧……瞌睡死啦,只讓產奶不讓休息誰受得了!」
「先吃了飯再睡,一會不熱嘞。」
「哎呀,不想吃,只想睡覺。」
「一會兒妮兒又該來吃奶了,你不吃上點咋有力氣喂她嘞。」
一聽到「吃奶」兩字,她整個人清醒了很多,從夢境的虛幻世界一腳踩空跌落到現實世界里。她雙手支撐起身坐於床上,頭髮蓬亂,眼神獃滯。旁邊桌子上餐盤裡鵝黃色小豬奶黃包正若無其事地朝她微笑。
「珍珠媽媽是吧?上午下午都可以給寶寶洗澡,你們選擇什麼時間洗?」負責嬰兒日常的護士進來詢問。
「這是固定時間的選擇嗎?還是每次都可以重新選?」
「每次都可以選,我們每次都會過來問的。
「奧,那這次選擇上午吧。」
「好,餵奶后至少半小時就可以洗澡了。咱寶寶上次幾點喂的?」
「我忘了。喂那麼多次,睡也不好覺,誰還記得幾點啊。」
「育嬰室可以查出來,上夜班的護士都登記的有。」
「不用了,就現在洗吧。」她急切的拒絕護士的提議。「現在洗至少可以拖延下吃奶的時間。」她心裡竊喜。
她和婆婆相隔兩臂遠,一同站在育嬰室玻璃窗外觀看。小嬰兒呆坐在盆浴架上,溫水順著她的清透肌膚濯濯而下。護士右手掌托住嬰兒前胸,手背頂住其下巴頦,手指繞過腋窩,握住左肩臂,將其牢牢鎖在手中。
她看的出了神。有那麼一瞬間,她也被掬在這方尺盆中,母親柔軟且細膩的手掌撫觸著她嬌小而敏感的身體,讓她放掉戒備舒展身體。安全感和生命力便順著母親手掌的紋路流入她的體內。於是她以最燦爛而純真的笑容回報母親的同時,偷偷沾染了母親身上的香氣,暗自記下母愛的蹤跡,以便日後循著味道追去。如今她再抬起胳膊嗅一嗅,浮香早已蕩然無存。曾經的那個尋香嬰孩已初為人母,到了懷抱留香的年齡。可是她身上連女人味都沒有,更別說傳授母親的香氣。但她覺得罪不在己,因為時間的作用並不是歷久彌新而是教會了她遺忘和摒棄。她一把接過洗完澡的嬰兒,香氛滿懷,清新的香氣狡詐的藏起那些被遺忘的味道的痕迹。
「護士好厲害!她是怎麼將一個軟塌塌的小嬰兒玩弄於鼓掌之中的呢!」
「那人家天天給多少個嬰兒洗澡嘞。」
「我覺得嬰兒就是一塊嫩豆腐,一洗就碎了。」
「嘿嘿.……」婆婆聽不太懂時就憨憨一笑。
晚上,她躺在床上,回顧著初來乍到第一個完整的一天。吃飯、餵奶、給傷口烤電,這些既定的事情被編入晶元植入她的大腦,於是她變成這諸多正常運轉「產婦」機器中的一員。下午她接到一個彷彿可以將其從沼澤泥潭裡解救出來的瑜伽活動的電話通知。電話拋出誘餌,她很快上鉤。她像魚咬住魚鉤般緊握住電話不鬆手,但蠢蠢欲動的心還是被沼澤里的淤泥拖累。魚竿拽的越起勁,淤泥糊的越緊實,最後她不得不重新陷進泥潭裡,全身除了鮮紅的心臟,其餘全被浸黑了。
月子中心像一座脫離了時間的宮殿,雖美崙美奐卻也是禁閉樊籠。這裡的產婦晝夜不分,除了餵奶什麼都不需要關心。她們的稱呼都由「某某美女」統一變成「寶媽」,一個個被「媽媽」的稱謂或強佔或奪去了「自我」。可媽媽不就應該奉獻、無我嗎?還要什麼自我?集體認知不就是這樣定義「媽媽」的嗎?
一個女人一生總要走上三面鏡的試紗台,為了一次公主的體驗,搭上餘生。現在回過頭來看,是她們錯了嗎?她們懷抱著公主夢,戴上皇冠,奔向城堡,卻不想午夜十二點的鐘聲一響,她們又變回灰姑娘,閃亮的水晶鞋和「自我」一同留在了昨天。在她們的公主夢還未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換上了女僕裝,再也無法褪下。
以她才走過人生三分之一路程的淺薄經驗來看,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她有多渴望「自我」就有多反感這身女僕裝,並且認為「媽媽」的身份與「自我」是相互排斥,絕不能兼容的。可實際上呢,她以為的「自我」是虛空一場,因她從不曾有過,或者說在「自我」練就的過程中被強擄並射殺了。她不過是給不想承擔「媽媽」的重任而找尋借口,以此來迷惑自己,並把尋求「自我」這一志願幻想的無比高尚。
那麼很明顯,她尋求「自我」的命題是假的,成為「媽媽」的命題也不可能是真的。做好「媽媽」的那顆心掉進了追尋假「自我」的圈套里,一顆一分為二的心是既做不好母親也無法成為真正的自己的。
她並不明白,其實兩者的關係是亦步亦趨,相輔相成的。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她會突然醒悟,身上的女僕裝閃著金光沒有毀滅她而是成全並成就了她,於是「媽媽」和「自我」相互將對方渡濟后相擁在一起。她豁然明白:成為母親,是上天賞賜給她的一個重生的契機。母親的成就之路也是她的自我完成之路。
「該餵奶了,珍珠媽媽。」
「我今天夜裡不想喂***又痛又暈我好想睡一整夜覺。」當然相較於餵奶的疼痛她顯然更受不了每次起夜持續半個多小時餵奶的煎熬。十點一次,十二點一次,三點一次,六點一次.……她的腦袋裡被強行安裝了一個嬰兒哭聲「警報器」,每隔一段時間哭聲爆響強行將其魂魄從夢中的另一個世界勾回。
「好,那夜裡給咱寶寶餵奶粉。」
窗外道路兩旁稀稀拉拉泊著幾輛車,路上偶爾有車輛行過,行人亦少。太陽忘記了這座渴望得到關懷的城市,霧霾趁虛而入將其包圍。騎行俠們不管這些,身後馱著商品,心中泰山壓境,飛奔在大街小巷,穿梭在人群行伍。獨要與這陰翳的天氣抗衡。
「啊!睡得好舒服啊,不喂夜奶真好!」她美美的伸了一個懶腰。
「那是啊。」婆婆一旁附和著。
「雖然覺是睡飽了,可我發現會漲奶,胸沉甸甸的往下墜,好難受。」說話間,奶水滴滴答答已經透過背心浸濕睡衣。
「那讓妮兒趕緊過來吸吸就好了。」
「對啊,那趕緊讓護士推過來。」第一次,她這麼迫切的想讓寶寶來吃奶。
「她這是怎麼回事?」
「驚奶了,奶水太多寶寶一時咽不及被嗆到了。拍拍她的背就好了。」護士從容回答。
「哦哦。」她笨拙的給寶寶拍背,試圖安撫寶寶。
「咱上午什麼時候烤電?」這時另一名護士走進來詢問。
「喂完奶就烤吧。烤電真的管用嗎?大約烤多長時間傷口能好呢?」
「它是通過紅外線照射傷口,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促進血液循環,從而促進傷口恢復。恢復的話得看個人情況,有的烤兩周差不多就好了,有的得一個月。」
「哦,好吧。」
喂完奶她只覺腸鳴矢氣,趁著烤電的護士沒來,先行方便。這是自生產完時隔八天後的第一次排便,她已然忘記排泄帶來的暢快感是什麼滋味了。她盡量避開傷口偏坐在馬桶上,且一坐下便飛來滿腦子瑣事:傷口多長時間能好?什麼時候能跑能跳?什麼時候餵奶可以不疼?還要多久才能斷奶?好想去旅行散散心,可小孩怎麼辦呢?哎,沒有小孩該多好,幹嘛要生小孩,自討苦吃!
「好了嗎?人家來給你烤電嘞。」廁所門「咚咚」兩聲響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還沒好呢,要不先給別人烤吧,我還得等會兒呢。」
「這都半個多小時了,還沒好嗎?」
「有半個小時多了嗎?」她驚訝於神遊之際,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又好奇自己居然什麼都沒排出。
不知何時,腳底麻木感叢生,攀沿著雙腿,一直蔓延到臀部,化作千蟻啃噬著她的下半身。腳底生了根,騰挪不得,腿有千斤重,無法動彈。她左倚右靠來回倒換身體重心,以此緩解來勢兇猛的麻脹感;並窮盡不亞於生產時的全身之力擠壓腹部,掀起腸胃裡一陣波翻浪涌,試圖清退腸道里的敵人。起先她只是頭暈目眩,心跳加速;而後便覺呼吸困難,雙腿發抖。最終在邁向暈厥的盡頭處,半顆被排出的糞便挽救了她。這半顆糞便在所有器官的奮力協作下終於被趕出腸道
「結束吧,站起來。」
「可我還沒排完啊!」
「那你是要命還是要拉屎呢。」
「有那麼嚴重嗎?」
「你想想啊,你可能會成為一個笑話。」
「什麼意思?」
「一個產婦沒有死在產床上卻死在了馬桶上。哈哈哈。」
「你還有沒有哪怕一點同情心?」
「你為什麼要求別人同情你,何況,我說的是事實。」
她沖完馬桶,整理好衣褲,擦掉臉上的兩行熱淚。抬起頭,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美貌已不復存在,尊嚴也蕩然無存,一股惡意攜著陰風襲進她的頭顱。忽地,她雙手抱頭,手指摳進頭髮里,緩慢有力地拽著髮根並將其攥於握緊的拳頭裡,似乎要將頭髮與不堪一同連根拔起。她仰面而泣,眼淚順著緊繃的眼尾再次簌簌崩落。悲傷不像眼淚總是有很多出口且肆無忌憚,它將嘴巴撐到極致,和著無聲的吶喊和哀鳴一起迸出。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個耀眼的女孩怎麼會變成一隻只配躲在角落裡的蟑螂。
「我現在就是個爛人!我恨我自己!我討厭我自己!我想抽自己兩巴掌!哈哈哈!啊!生活你待我太不公平!」
「你還有資格恨自己嗎?你跟無辜可扯不上關係,今天的故事是你一手策劃並釀成的。」
「你閉嘴吧!危言聳聽,冷嘲熱諷,落井下石,你還會些什麼!」
「可惜,可惜你把錯都推到別人身上。什麼時候反過來思考,光明就會開始接近你。」
「呸!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她披著狼狽,在廁所來回踱步,以便早點結束這件荒唐事。。她在想,在這件事情上自己絕對可以稱得上世界第一憨人,這樣一來,不僅能將痛苦肢解,還能將窘迫、憤懣、羞恥一併湮滅在死無對證里。
就這樣想著,她的頭已經浸在洗手池裡。水龍頭裡的水汩汩湧出,溫柔的淹沒了她的眼睛,帶著升騰的氣泡邁過鼻子,毫無攻擊性的繞過耳朵,就在觸碰到下嘴唇時,便意友好且強烈的叩擊肛門。她從露出狐狸尾巴的愜意水中被便意喚醒,試圖睜開眼睛,不料鼻子機敏的搶先想嗅一嗅空氣的味道,於是她被始料未及的嗆到了。一下就讓她無比清醒,這才識破水的淹溺詭計,彷彿剛剛自己在另一個迷惑世界里走了一遭,只一步之遙便遁入魔道。她定了定神,再次坐到馬桶上完成她的「排便革命」。
「咋才出來?烤電的護士都來過兩次嘞。」婆婆問道。
「那我也沒辦法啊,腸道堵車啦。」她低著頭走向卧室,避免被婆婆看到紅過的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