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推開活動室的門,好不熱鬧,五光十色,香氣襲人。十幾張桌子上各有一花籃,花籃里擺放著各色鮮花。一多半桌子已有人圍坐,她選一張位置靠後的空桌坐下。
湛紅色雛菊本是深夜裡的尤物,燈光下亦別有韻味。深紅色從中心蔓延,顏色由深次第變淺;外緣花瓣舒展盛放,中央花瓣曲卷著如波浪層層迭開,涌送著對生命的嘆服。粉紫色、香檳色玫瑰玉立桌上,有的明艷開至六七分,有的羞澀含苞待放,如皇室佳人,優雅顯貴。向日葵是冬日最顯眼的角兒,激發著眾人對春天的想像。非洲菊別具一格,集三色於一花分外好看,閃耀著異域風情。白色澳洲臘梅撒在嫩綠色枝條上,洋溢著勃勃生機,粉色澳洲臘梅在一旁暖意洋洋。粉紫色、暖黃色、淺桃紅色洋桔梗擁抱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活潑而明快的互訴心腸。白、紫兩色滿天星星羅點綴,斜倚著花籃,娉婷仙子般傍在各色美人邊。
眾花之側,幾支龜背竹、尤加利葉子清新翠麗。龜背竹撐著傘蓋,孔隙中吹來遙遠夏日的風;尤加利傲立花群,散發著醒神的氣息,提點著皆醉的眾人。
「你是第一次來參加活動吧?之前沒見過你。」
「是的,第一次來,傷口還沒好,可能坐一會兒就走。」
「奧,你家寶寶哪天的啊?」
「這個月1號。」
「奧,我們是三號,只差兩天好巧。」這位媽媽體型偏胖,面色白裡透紅,臉上籠著一團和氣。
「嗯嗯,是啊。」
「哎,你奶水咋樣?」這位媽媽突然湊近了問。
「奶水挺多的,早上起來漲的難受。」
「嘖,羨慕啊!你這麼瘦奶水竟然那麼多!我婆婆說我白吃的恁胖,奶水少的可憐。」問完又拉回到原來是距離。
「唉,我倒是真羨慕奶水少的。」她小聲咕噥著。
「今天下午我們的活動是插花,每張桌子上都有十餘種花材。一會兒花藝老師會來教我們如何插花,最後的成品大家可以帶走……」
「在月子中心怎麼樣?」
「你管我怎樣呢,你又不陪我。」
「那我這不是為了工作嗎,又不是出來玩。」
「.……下午插花了。」
「那你的插花作品肯定很漂亮吧。」
「湊合吧。你什麼時候回來?」
「還得過幾天吧。」
「就知道不會如期回來,每次回家都推遲。」
「嘿嘿,沒幾天就回去了。」
「就這吧,掛了。」
剛掛完電話,護士推著哭聲震耳的嬰兒前來餵奶。
「今天還是不喂夜奶吧。」
「現在才十點多,要不喂完這次吧,不然夜裡容易會漲奶。」
「好。」
深夜溫度已低至零度,房間里中央空調、地暖一齊開放。她像中了床的魔咒,總有出不完的汗,每睡倆仨小時,身下床單被祿便被汗水浸濕透,只得翻個身挪塊地兒接著睡。整張床不斷吸食她身體里的水分,她像癮君子般形銷骨立。
婆婆怕她夜裡熱醒,每次都會開窗留個小縫,今夜也不例外。一陣寒風襲來,繾綣窗側的窗帘飛起,盪到床邊。她只覺十指發麻,寒冷驅逐了溫熱和睡意化作尖針扎進她的手骨。她閉著眼雙手來回摩挲試圖消化針刺般的疼痛,並將棉被拽至頭頂,蓋嚴瑟瑟抖著縮成一團的身體。忽然整張床墊顫抖,搖晃,緊接著如波浪般翻湧起來。當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端坐在廁所馬桶上。奶水順著睡衣流下滴到地面,衣褲染花,濺起的汁液嘭到棉拖上,變得濕漉漉。地上積聚起的一灘白色**,映出她那張時刻都在嘲笑自己的臉。她脫掉上衣搭在背上,胸脯豐滿鼓脹,胸上青筋暴起,一片片皮膚緋紅髮熱。她起身向外走去,只覺憋悶喘不動氣,胸前墜著的兩塊巨石仍滴答流個不停。她扶著牆向卧室走去,牆面彎曲變形,腳底軟飄飄像踩在棉花地里。她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在做夢。
取回吸奶器,她合眼坐在床邊排奶。從慢低檔升至快高檔,十分鐘過去,只盛到奶瓶的四分之一。但**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裡面仍然疙疙瘩瘩,**連帶著**被吸得脹紅髮熱。無奈之下,她便草草了事。不聽人勸的後果就是自食其果,自食其果后仍不聽人勸,便導致她常常陷入已經習以為常的痛苦的輪迴里。她倒頭蜷縮著睡去,焦慮難安潛藏在她不停翻覆卻始終不沾床的背上。
「你好,我是護士領班王敏。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前幾天我請假了。以後寶寶每天吃奶次數和餵奶量都是由我負責傳達的。」大臉盤,齊肩短髮,小眼睛,四方大嘴,笑起來只怕牙齒露的不夠多。
「嗯。」她眯著眼,嘴唇掛著干皮。
「你是不是不舒服?」
「好像吧,昨天夜裡直感覺冷,是不是降溫了。」
「你是不是發燒了?不是積奶了吧?」護士長敏銳的詢問。
「什麼是積奶?」
「就是奶水太多,寶寶來不及吸,或者哺乳姿勢不對導致乳腺管堵塞,常伴有硬塊或者表皮微紅。還有就是會發燒。」
「啊!我感覺你說的這些癥狀我都有,這可咋辦?」她睜大了眼,有點恐慌。
「噫,還是得讓妮兒多吃奶,夜裡還是得餵奶。」婆婆在一旁插嘴。
「那你得儘快排奶了,然後把退燒藥吃上。這不能拖,拖就會變成乳腺炎,乳腺膿腫是很糟糕的。」
「可我老公出差了,沒人買葯啊,可咋辦?」
「你媽不能去嗎?」護士長指了指一旁的婆婆。
「我婆婆對這裡不熟悉。」
「其他家人、朋友、同事都可以。」
「你們不能幫忙買嗎?我可以多付錢給你。」
「這個,我們都在上班啊,不能離崗的。」
「好吧。看來這裡也並不是天堂。」
「安琪,你能幫我個忙嗎?」好在這離單位不遠,她向同事求助。
「你說。」
「我發燒了,你能幫我買退燒藥嗎?我一會把地址發你。麻煩你了。」
「行,不過我得吃了午飯才能去。」
「好,謝謝。」
她按一下胸,生疼,硬邦邦的沒一點彈性。胸漲到極限的邊緣,不停的滴答著外漏,婆婆幫她搭著濕毛巾熱敷。
她從腋下取出溫度計,40°2。
「珍珠媽媽,先讓小珍珠幫你吸一吸吧。」一個小護士及時將寶寶推進來。
「好吧,難道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她自言自語道。
「咱坐起來喂吧,因為本身側躺會壓到**,積奶會更嚴重的。」她剛要側躺著餵奶,護士便如此提醒她。
她坐起,重心全放在右屁股上。婆婆趕忙在她背後塞兩個枕頭。寶寶紮下嘴,緊緊嘬住**,埋頭強吸。
「啊!別吸了!」熱淚順著眼角迅速滑落,她用手背遮住眼睛,不想讓大家看到。
「真疼,真沒這麼疼過啊!別吸了吧!求你們了!」寶寶每吸一口,**連同背部的筋骨就被抽刮一次。她竭力扭動著背,如同被針固定住中心的蜈蚣,死命掙扎身體亂顫卻無濟於事。
「呀,別哭,看了難受。」婆婆這樣安撫。她本想給這壓抑而沉悶的空間開一扇窗,沒成想卻堵得更死了。
「我能控制嗎?這麼疼為什麼不讓哭!啊……」她右屁股沒了知覺,背部抽筋,腹部快要岔氣。**里的血肉正被女兒一點點嘬出,崩潰四散在她全身,她沒預料到是這樣的結果,更無力承擔這樣的後果。
「你滿意了吧?這就是你想要的!你就是想看我受苦,想看我生不如死!」
「可是,這是誰造成的?」
「是你!是你們!你們把我逼成這副樣子,然後再來看我的笑話。你們是圍觀死刑犯行刑的觀眾,冷漠且無恥。你們每一位看客的目光都加重了劊子手手中鍘刀的分量!」
「是你不願接受這個生命,你從心底里排斥她。你需要接受愛,然後才能付出愛。」
「虛言假語,鬼話連篇,你以為幾句話就可以粉飾你的罪行嗎?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晚的痛,以及蓄意謀害的你!」
「不被愛籠罩的人,只能活在黑暗下。黑暗吞噬了你,你做了黑暗的黨羽。」
「我恨你,恨這裡的一切,恨一切的一切。」
「實在疼就先不餵了。不行讓產後的人給做個排奶吧。」不知何時,護士長和另外幾名護士都已站在床邊。說著便把嬰兒接過來放回小車裡。
「排奶不疼嗎?我疼死了,不想再受這種罪。」她用手擦拭眼窩,余痛陣陣,淚還在不斷滑落。苦難要自己承受,眼淚是她的戰友。
「疼肯定是疼,但好的快啊。」護士長中肯的說道。
她擦掉額頭的汗,似點非點的點了下頭。
午飯時間已過,飯菜被擱置一邊。婆婆勸過三次飯後便不再說什麼。時間獃滯在錶盤上,畏縮著挪動。
「安琪,你幾點能到?」她很著急卻又不失禮貌地問道。
「差不多得到一點了,我吃完飯還有點事,然後再走過去就得一點了。」
「奧,好吧。我等著你,麻煩了。」
「沒事。」
前台來電話核對過訪客后,將同事放行。
「呀!子蒙,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啊?」楚晴,她的女同事中最溫柔文弱的女孩。
「哈,哪個樣子,又應該是什麼樣子呢。」她苦笑一聲回應。
「生孩子到底讓你經歷了什麼?」
「你以為只有死是血淋淋的嗎,生,亦如此。」
「在我想象中,你應該是很享受的在坐月子。可現在你的樣子好慘,讓我覺生孩子好可怕。」
「你來摸摸我的頭。」
「啊!天哪,這麼燙!這得有四十多度。」
「早上量完就沒量過了,不知道現在多少度。」
「哦,感覺這裡很暖和啊!你應該不是感冒引起的發燒吧!」
「是積奶引起的。」說著她便掀開衣服展示給她們看。
「哇!這麼大!」安琪直白卻毫不誇張地感嘆。兩人同時張開吃驚的嘴巴,瞪圓驚奇的雙眼。
「你先把葯吃了吧。哎,我真覺得這月子中心環境很不錯啊,不管是風格、環境、衛生、服務,我都挺喜歡的。感覺這像貴婦住的地方啊!」安琪把葯拿給她,並轉達醫生開的服藥量。
「哎,這是你吃的中午飯嗎?哇,好豐盛啊!四菜一湯啊,賣相還這麼好,肯定是不光好看還好吃。嘖嘖,你可真幸福啊!我真想像你一樣,天天啥也不幹還有人伺候!」安琪像旅遊觀光一樣參觀著即將被倒掉的午餐。
「呵呵,你只看到你想看到的我的幸福,卻並不在乎你目前還體會不到的我的痛苦。」
「哎,這兒做個月子多少錢?到時候我生孩子考慮考慮也來這,讓男朋友給我掏錢。哈哈!」
「到時候可就不是男朋友這麼簡單了。」她朝安琪使個眼色,伸手示意價格。
三人閑聊,安琪傾吐著單位的八卦:誰誰又犯了什麼小小錯誤卻被小肚雞腸的領導批的狗血噴頭;女領導又跟男領導干架,最後還是那個總是以兩套標準待人的男領導主動搭話以示和好;誰跟誰有辦公室戀情啦,紅娘是大家都愛玩的手游,建議大家多打遊戲少相親;餐廳的新菜品蒜香炸雞腿,成了大家的新寵,有職員中午只吃一大盤雞腿,其他什麼都不吃……
「唉!時間過得真快啊!兩點了,我們該走了,下午還得上班。真羨慕你啊,不用上班。」
「那你們走吧,我這也沒法起來送你們。辛苦啦,謝謝你們!」
「客氣啦,拜拜。」
「怎麼樣,下午咱排奶吧,做好心理準備了吧。」產後排奶的護士是這裡唯一不化妝的護士。
「沒有,聽說排奶很疼。」
「嘿嘿,那咱這樣一直拖著也不是事啊,會拖成乳腺炎你知道吧?」
「知道。管不了那麼多。反正現在不碰不疼。」她一副自暴自棄的態度。
「那還燒不燒了?」
「剛量的38°。」
「奧,退燒了,還得按時吃藥。這樣吧,你想排奶了,隨時打電話,我就在樓上。」護士說完,客套幾句便走了。
「那不中,我陪你一塊去排奶吧。」婆婆在一旁勸說。
「我剛生完江南的時候,奶水可多,也是經常積奶,俺就拿個高粱上的那個細刺刺兒自己扎扎,用恁了話吧那就是疏通疏通。扎完,孩兒吸吸就好了,那是常有的事。」
「那不疼嗎?」
「噫,那咋不疼!可疼,那疼有啥法兒,忍著就這麼過來了唄。」昏暗的房間里,婆婆的臉上笑出可愛而溫暖的花朵。
「那,媽你陪我去吧。」她低了頭,目光直直地盯著胸。
她邁著台階向樓上排奶室走去,一雙腳如同戴了腳銬,步伐沉重緩慢,看起來更像是被押赴戰俘營。她低著頭,喘著粗氣,不情願的走著,卻又迫切的恨不得爬也要爬到排奶室:急切的讓護士幫她排奶,好讓她直起背重新做個正常人。可鬼鬼祟祟的心一刻也沒放過她,她低了頭,認了輸,成了命運的俘虜,昔日的戰士脫去了引以為榮的軍裝,再也不敢將徽章配在身上。她做不了命運的主,這是事實,但最糟糕的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她要麼冷漠被動,隨便被命運推到哪裡,這時她會語氣堅定但心虛的說:這只是暫時的,我怎麼可能就這麼狼狽的過一生,我定是高貴的命;要麼脅肩諂笑,希望命運可憐可憐她:發發慈悲對我好點吧。但命運是喜怒無常的:相反,你留有讓我使你更慘的餘地。
當她中年時,那雙琥珀色眼睛里已完全看不到曾經閃耀的燦爛明媚的但其實不止在孩童眼裡才應有的光,取而代之的是從無數個黑夜裡射出的憂鬱和絕望過後留下的木訥空洞。她徹底老了,人的衰老就是從眼神的變化開始的。從她在痛苦酸楚面前低頭開始,她就老了,而且是節節敗退。歲月吸光她的氣血,煉燼她的脂肪。她哪能想到在二十歲就達到了人生最豐腴的狀態,之後便每況愈下,她離開這個世界時只有不到八十斤。以至於最後的歲月里,她不敢相信陽光下飄蕩在風裡的不成人形的竟是自己的影子。
「你是因為啥積奶的?」產後護士問她。
「可能是我這兩天沒喂夜奶。」
「啊?你怎麼能不喂夜奶呢?那可不是會積奶嘛。來,把上衣脫了躺這兒。」
「哦。」她慢吞吞的將睡衣脫掉。
「我可開始排了啊,你得忍著點。」護士坐在右側,雙手抹罷按摩油,將毛巾搭在她腹部以及胳膊上。
「唉!」她長嘆一口氣,「不忍又能怎麼樣?我現在就是刀下魚、俎上肉。」她抬頭看一眼護士,眉眼有些熟悉,這才想起剛來月子中心的第一個晚上就是這位護士來房間講解餵奶注意事項的,只是自己當時並沒有太在意。這位護士濃眉大眼,粗枝大葉,臉上不笑自喜,讓人有一種自然的親切感。
護士先捏捏**,放鬆放鬆;而後又雙手輕按**,上下震顫做緩衝狀。
「疼疼疼!」她縮緊右肩膀,右背翹起離開床面。
「哈哈,我這就剛碰了碰**,沒那麼疼啊。你放鬆,放鬆,我再輕點啊。我真的只用了最輕的手法。」護士眉眼笑的更開了,特別像一位喜劇演員。
護士繞著**呈放射狀向中間揉推,疏通乳腺。**如泉眼般湧出許多奶水,順著前胸流下沁濕毛巾及床單。推完順勢向上提捏**,奶水開始噴洒四濺,如噴泉般毫不吝嗇的沐浴著房間里一切物品。護士的手、胳膊、前胸、臉、嘴唇甚至睫毛上都是奶水。她吱哇亂叫,肩背酸灼,右胸已沒了知覺。她是躺著受刑的耶穌,卻懷著撒旦的心經受著護士對她的審判。她的叫聲不僅同奶水一樣充斥著整個房間,還透過門縫飄向走廊故意招引更多人的注意和同情。排完奶右胸立馬軟下來,小下去。等待的被解救的左胸即將迎接另一場暴風雨。
「電話。」婆婆將震動的手機遞給她。
「喂,幹嘛?」她從婆婆手裡接過電話。
「啊!輕點輕點.……」
「我積奶了,給這排奶呢!」
「我發燒了,你不在,連葯都沒人給我買。」
「掛了,疼!」
「你的奶水可真不少啊,這排了得有四五百毫升。」
「直接斷奶怎麼樣?」她冷不丁冒出一句。
「啊?為什麼斷奶?最好喂到兩歲,你這剛喂幾天就不餵了?」護士一瞪眼眼白都露了出來,黑眼球小小的聚在眼球中間。
「一勞永逸嘛,省的以後再積奶。有沒有什麼方法。」
「維生素B6和麥芽水可以回奶,你真想斷奶,我把方法發給你,不過你得想好。」
「嗯。」
「好了,起來吧。回去注意啊,要堅持喂夜奶,而且餵奶的時候不要躺喂。躺喂也容易積奶。」
「是嗎?開始怎麼沒人告訴我不要躺喂?」
「那是你沒認真聽吧,我們每次去輔導都會提醒產婦的!」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
「你這情況至少排三次,明天提前跟我約,記得按時吃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