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有來生，兩不相見，各自安好
序：
很多年以後，我和妻子坐在青海湖畔。
遠處的山上經幡吹動，眼前的景色水天一色，各種不知名的鳥兒在翩翩起舞。
我問妻子：「如果回到當初，還會選擇和我在一起嗎？」
妻子回答：「和你在一起，我從來不後悔，這是我的選擇；如果時光倒流，我絕不選擇，一路走來，太難了。」
是的，一路走來，不止是「太難了」三個字所能描述的，還有欺騙、選擇、醒悟、救贖、奮鬥、無奈……
幸好，我們沒有辜負彼此。
也謝謝你，在錯誤的選擇里和我相愛，從此不離不棄。
01.
那年，我剛結束了一段感情，感覺全世界都欺騙了我。
除了上班，我在網吧里打發很多無聊的時光。
那時候，微信還不流行，大部分人的聊天工具都是QQ，微胖的企鵝，還有標誌性「嘀嘀嘀」的聲音，是那個時代的永久記憶，它代表著青春，還有那段時光里的放蕩不羈。
我在網上加各種女性朋友為好友，和各色人等聊天。聊天的內容從剛開始的溫文爾雅，逐漸變成後來的各種調情。
網路的虛擬的世界里，匱乏的情感彷彿在這裡找到了出口。各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和污言穢語在鍵盤的敲擊下橫衝直撞，陌生的人在這個誰也不認識誰的世界里赤裸裸地溝通。
不管漂亮的或是不漂亮的、男的還是女的、或者是不男不女的，這種聊天的節奏簡單、粗暴，卻很有效果。
網路里的很多人通過這種方式，迅速地完成視頻聊天，線上約定，線下吃燒烤，賓館約p的流程。
也有另類，比如我，只在網路里玩感情，不約p。
倒不是我清高，因為上一段感情，我幾乎傾家蕩產，屬於那種有賊心也有賊膽，但沒有經濟實力的那種。微薄的工資只夠糊口。
在這個空間里，我欺騙著別人，也被別人欺騙著。
想法很簡單，嘴上說說而已，何必當真？況且，這些或真或假的話，通過鍵盤來完成，不入心，不經口，大家各取所需，玩玩而已。
當然，也有例外。
那時候，在QQ里加了一個女孩，不論怎麼引導，她似乎懵懂未開化，不懂男歡女愛；又似乎有規有矩，不超越底線。談話的內容總是不咸不淡。
我告訴她，我經歷了一段失敗的感情，錢財兩空。
她說，她是在校大學生，正在研究心理學，很樂意聽我說。
那一天，我的網路空間里很安靜，屏蔽了和其他所有人的聊天，很認真地訴說著遭遇和不幸，心裡滿是苦楚，說到動情處，甚至眼淚橫飛。
一下午的時間，除了偶爾傳過來幾個「嗯」字，最後，她只說了幾個字：「你真的很慘！」
沒有安慰，沒有鼓勵。
我想，這是研究什麼狗屁心理學的？八成是打發無聊時光的，或者就根本不是在校大學生，或許，她的聊天框里此刻正有好多人同時在聊著各種話題。
好在，她是第一個完整地聽完了我悲慘的故事，並一直有回應的人。
如一顆石子扔進平靜的水面，雖然只盪起了輕輕的漣漪，但終究有所迴響。
說了再見，結束了聊天，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我知道，這世界還是一片混沌。
02.
這個女孩不咸不淡地聯繫著，忽遠忽近，似乎相識，又彷彿一無所知。
更多的是互相問候。彷彿在網路的空間里，沒有刺激的聊天話題，或者是一方對此不感興趣，根本沒得聊。
當兵的時候，聽指導員說過一句話：人和人之間，尤其是通過電話或者網路，除了聊工作，超過五分鐘，就開始聊天氣了。
仔細想想還真是，我和她不咸不淡，算不上熟悉，但也總不能聊日月星辰，颳風下雨，碧海藍天吧？
有一天，她告訴我，馬上放假了，回家的時候，會經過蘭州。
我說：「你是不是想見我？」
她說：「是想看看混的那麼慘的人是個什麼樣子？」
我說：「視頻里看看不就得了？網上這麼多誘騙的，你不怕嗎？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我連視頻的時候，她從來沒接過，這個時候就又連接了視頻，還是被秒拒了。
她說：「汽車站就在附近，看看你就走了，不會給你留機會。我只是覺得好奇，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悲慘的人呢？」
我說：「怕是個醜八怪吧？」
她停頓了一會，說：「反正不漂亮。」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那就見見吧。」
她發了具體的到站日期和時間，我說：「到時候穿漂亮點，人靠衣裝，別讓我太失望。」
……
話雖這麼說，卻根本沒想著去見她。原因有三點：我不是騙錢騙色的騙子，這方面，自認為還是個好人；她不漂亮，不值得我專程去趟火車站；最關鍵的是，這樣的承諾說多了，就像放屁一樣，放了就放了，沒人在乎，也不追究。
日子還是照常過著，忘了和她見面的事，上班的時候繼續上班，上網的時候繼續空虛。
那天放假，我整天都在網吧。
收到QQ里的詢問，我才想起，她今天要在蘭州火車站短暫停留的事。
她問：「你在哪？」
我說：「在網吧。」
她又問：「怎麼沒來車站？」
我說：「沒錢，怕請吃飯。」
她說：「還過來嗎？」
我心裡想，怎麼有這麼執著的女孩，不來就是不見，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傻女孩，就說：「等得住，就過來，得一個多小時。」
她說：「那你過來吧。」
因為財務狀況捉襟見肘，我沒有打的，換乘了兩次公交車，才到火車站。
憑著QQ聊天的約定地點，在銅奔馬下面的廣場見到了她：個子不高，很瘦；穿一件淡藍色衣服，有點泛白，應該是穿了好幾年；扎馬尾，高高地豎在後腦勺上，走路的時候一搖一擺。
我雖然在網路上是個無恥之徒，在感情生活中也經過風、見過雨，但現實中見到，還是有一點不好意思，不敢直面看她。
簡單地聊了幾句，也沒有想象的那麼激動。
她說：「原來混的那麼慘的人還是和普通人一樣。」
我說：「總不至於我到哪裡都以淚洗面吧？就是悲慘，也並不是逢人就說，也只有你知道而已。」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或許這才是我想和她見面的真正原因。
她說：「好吧，原來我那麼幸運。我要走了。」
抬起頭，想說再見的一霎那，我看清了她的臉：白皙、乾淨、算不上精緻，但很耐看；尤其那一雙眼睛，單眼皮，彷彿眼眶裡只有黑色的瞳孔，很清澈。
見我盯著她看，那雙眼睛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兔子，慌亂的四處張望；兩隻手不由自主地交叉在一起，無處安放。
我突然有了想給她買點東西的想法，說：「你等等。」
一口氣跑到超市，用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塊錢買了一大堆零食，塞到她手裡，說：「沒請你吃飯，拿著路上吃吧。」
她一再推辭，我還是堅持送到了她的手裡。
揮手送她進了火車站，想回去坐車的時候，才發現口袋裡一分錢都沒剩。
十幾公里的路程我一口氣走了回去，居然哼起了歌，心裡無比舒暢。
03.
我們還是有事沒事的聯繫著，但很少。
雖然那時候手機上也可以聊QQ，但我們幾乎不用。
我問她為什麼不用手機聊天，她說不喜歡和人聊天，時間都用來學習了，和我聊天，也只是在電腦上查資料的空閑時間。
因為學習認真，家庭條件又符合貧困標準，她每年都拿獎學金，大學幾年的花銷都靠獎學金和勤工儉學維持著。
我呢，很少用手機聊天，是因為從網吧回去，每晚臨睡前都會看會書，這個習慣保持了很多年。
她大四那年，快要畢業了，為找工作的事發愁。
我說：「工作有那麼重要嗎？沒好工作的人照樣還不是活著？滿世界都是大學生，大部分不都在底層打工著嗎？」
她說：「那不一樣。」
具體怎麼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反覆地說著同樣的話，有時候會加上幾個字「我是農村來的，那不一樣。」
我沒上過大學，體會不到她的心情；但我也是從農村來的，我很清楚，有份好工作真的很重要。
我只能安慰她，即使我想幫她，也無能為力。
有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地說：「要不我追你吧？」
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底氣，但就是想說這句話。
我知道，根本配不上她：她是本科畢業的大學生，我是學歷很低的高中生；她還是青澀的小姑娘，我是年長她好幾歲的感情失敗者。
過了好久，她都沒說話。我趕忙打了幾個字發了過去：「我開玩笑的，哪裡配得上你……」
她回了一句：「要是我實在找不到工作了，就和你談戀愛。」
感情的開始，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
只是在網路里聊了幾句，只是在人群中看了一眼。
04.
從此，我和她的聯繫日漸增多，男性的荷爾蒙慾望不斷地在內心澎湃。
我一心想要拿下她，完全忽略了之前心中的卑微，甚至在內心狂妄地發出一種聲音：拿下她，在感情的世界里，從此我就可以翻身了，她可是堂堂大學生啊。
有人說愛情是自私的，過了很多年我意識到，其實自私的另一種解釋就是不負責任。
雖然自私，但愛情來臨時還是顧不了那麼多。
在強烈攻勢下，我們確立了戀愛關係。她提出要見雙方的父母，她說，得不到雙方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我自然一百萬個同意，本來就是奔著結婚的目的去談戀愛的。
最後一個假期，我們見了雙方的父母。
見我領了個女朋友回來，全家都很高興，第一次見面我媽就給了她600塊錢紅包。600塊錢不多，但在我們鄉下，第一次見面就給這麼多錢的還真不多。況且，那幾年，我們家被各種事折騰的已經欠了債，幾乎拿不出錢了。
送走了她，我告訴父母，她是大學生。我爸蹲在牆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廉價的香煙，時不時地會發出唉聲嘆氣的聲音；我媽沉默了好久，淡淡地說了一句：「要是她父母不同意，你也別怪她。」
即使現在想來，父母雖然沒文化，在生活問題上，畢竟他們走過的路比我吃過的鹽多，他們能夠一眼看穿生活的本質，同時，他們也很善良。
但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躁動的心，決定試一試。
我買了好煙好酒去了她家，頂著風，冒著雪。
沒去過她家之前，以為來自農村的人都一樣，只是生活條件不如城裡人罷了；去了她家，才知道，原來，世界遠比我想的複雜的多。
農村也像城市一樣，分為一線，二線，三線，四線，甚至五線、六線……
還沒去過更貧瘠的的地方的時候，她家所處的的村落，毫無疑問，就處在這個末端。
按照她的要求，我在離她家最近的地方下了車。
離國道近點的村莊是土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走過村莊，為了抄近道，她準備帶著我翻山越嶺。
看著被冰雪覆蓋的山脈，我說：「這哪裡有路。」
她指著山上說：「那裡到處是路。」
山大坡陡，我一路小心翼翼，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前行，生怕一不小心，就會從山脊上滾落下去。
四周望去，有些山上長滿了野生的松樹和高高低低各種說不上名字的植物，在冰雪覆蓋下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白色小山包；山坳里零零落落的住著人家，還有些人家的房屋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炊煙裊裊升起，有種很久遠的意境；有些山被整成錯落有致的莊稼地，白茫茫一片，煞是好看。
若是單看風景，那種原生態的美，彷彿走進了中國畫空靈清新的意蘊之中了。
但是，我此行的目的並非如此。
她在前面帶路，腳下生風，彷彿山遇見了她都會讓出一條道來。
她說，這條路，走了十幾年，從小學一直走到了高中。
她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小山溝興奮地說：「看，那就是我讀書的小學。那一屆，只有我一個人走出了大山，很多人沒讀完小學就輟學了。」
我說：「為什麼要輟學？」
她說：「太遠了，很多小夥伴堅持不下來，就放棄了。」
我們繼續走，爬到一座山頂的時候，她說：「我們休息會吧。」
坐在山頂，她眺望著遠方，指著遠處說：「看，那裡是我上初中的地方。」
接著又換了個方向，指著說：「看，那是我讀高中的地方。」
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城市，隱約能看見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再次看向這三個地方，走讀的腳步聲、讀書的喧鬧聲、還有城市車水馬龍的景象在我的耳畔響起，眼前掠過。
我知道，那是她夢開始的地方，充滿了艱辛、布滿了荊棘。
好在，她從這裡走了出去。
風不停地刮著，揚起雪，吹在臉上如刀割一樣。
05.
她們家，是很簡單的農家小院。
小小的院落，四面房屋環繞，有些是住人的，有些是養牛養羊、養雞鴨鴿兔的；房屋的屋頂鋪著墨色的瓦，這是一種很古老的瓦片，我只在江南古鎮的宣傳畫里見過；房後背靠大山，出了院落，除了山，還是山。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父母什麼也沒問我，只是熱情的招待，殺了兩隻雞。
雞肉出鍋端上來的一霎那，整個屋子裡飄滿了香味，形容不出具體的味道，但是有一種混合著各種中草藥的原始香味迎面撲來；沒有任何輔料，調料只放一把鹽，一把自家種的花椒，鍋里全是肉，咬一口，酥軟的就像咬了一口麵包。
我知道，即使他們什麼也不說，我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他們把最好的給了我。
這裡的雞不用喂，啄食自然精華；
這裡的人不用描述，天然去雕飾。
住了一晚，他們不問，我也不好說。
躺在熱炕上，外面萬籟俱靜，偶爾會有凄厲的聲音在外面想起，劃破夜空，顯得格外凄涼。一輪月光灑在院子里，外面格外敞亮，天空的星星一閃一閃，即使是夜晚，也能感覺到天空的澄澈。
後來的後來，妻子告訴我，那凄厲的叫聲是野貓發情的聲音，不管春夏秋冬，它們都會在夜空里嘶叫。
第二天，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從原路返回，一路上，我們沒有說太多的話，耳邊只有風聲。
我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走過那個山頂的時候，我指著他曾經求學的三個地方，說：「看，每一個地方都很遠，但是每一個地方都充滿了期待。」
她不說話，佇立許久，輕輕地說一聲：「走吧。」一堆雪被狠狠地踢起，隨著風吹的方向滑下山坡。
一直送我坐上了車，她才戀戀不捨地揮手告別。
在路上，收到了她的簡訊：「對不起，家裡不同意。」
我回了一條信息：「沒關係，我知道。」
淚水肆無忌憚的流了出來，旁邊的老奶奶緊張地問：「孩子，你沒事吧？」
06.
我很快就釋懷了。
從站在山頂看著那三座學校的時候，就決定放下了。
我有什麼資格去追求她？能給她什麼？又能給帶來什麼改變？
她奮鬥了這麼多年為了什麼？從那麼艱苦的環境里出來，難道又要讓她進入另一個艱難的境地嗎？
走出了大山，不是她一個人的夢，而是承載了幾代人的夢。她還有兩個弟弟妹妹在讀高中，他們以她為榜樣，為走出大山，正在全力衝刺。
那時候，我讀過麥子寫的一篇文章《我奮鬥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把這篇文章重新找出來讀了一遍，發給了她，讓她好好看看。
我說：「我配不上你，你值得擁有更好的！」
07.
後來，很意外地接到了我現在稱之為岳父的人打來的電話。
他說：「以後，姑娘交給你了，你要對她很好。」
我沉默，不知道說什麼。
但我知道，她為此爭取了很久；此刻，我們的愛情也得到了父母的祝福，一定會幸福的。
他還說：「我姑娘高中沒早戀，大學沒戀愛，最後選擇了你……這是命。」
這是一個父親的無奈、心酸，又滿臉無可奈何。
08.
後來的後來，我們買了房，買了車，生活沒有大富大貴，但依然朝著更好的方向努力著。
這些年，村裡人說，我和妻子在一起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曾經很好的朋友說我們的愛情像演電影一樣，令他羨慕；
還有不熟悉的人問過我戀愛的秘訣。
但是這些年，這段經歷一直埋藏在我們心底，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這場愛情義無反顧，卻處處危機。
愛情需要轟轟烈烈，生活需要實實在在。
與其說我們的愛情像一場電影，我們寧願把它當作一次絕好的運氣。
聽著身邊很多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愛情故事，最後在鍋碗瓢盆的碰撞里七零八落，我們是慶幸的；
看到身邊的朋友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蠅營狗苟里鬧得不可開交，我們是擔心的；
想到還有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要面對愛情、面對生活，不知道我們的故事該不該得到鼓勵和認同。
只是，我和妻子在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有同一種解讀：
在錯誤的選擇里，今生既然相愛了，就風雨兼程，好好愛下去；
如果有來生，面對同樣的情形，我們寧願兩不相見，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