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程山水裡的相思——納蘭詞( 三)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公元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雲南平定,康熙帝出關東巡,祭告奉天祖陵。容若隨從康熙帝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十三日出山海關。塞上風雪凄迷,苦寒的天氣引發了詞人對京師中家的思念,於是寫下了這首詞。
清初詞人於小令每多新創意境。這首《長相思》以具體的時空推移過程,及視聽感受,既表現景象的宏闊觀感,更抒露著情思深苦的綿長心境,是即小見大的佳作。
上片在「一程」又「一程」的復疊吟哦中,展示出與家園的空間阻隔不斷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嚴重增大,空間感與鄉情構成尖銳衝突。正在這種行進方向和心緒逆反背離中駐營夜宿,「夜深千帳燈」,似是壯偉景觀,實乃情心深苦之寫。白日行軍,跋涉山水,到夜深時仍燈火通明,難入夢鄉,這是因思鄉而失眠。於是轉入下片鄉情思戀之筆。
「一更」又「一更」的重疊復沓,於聽風聽雪的感覺中推移著時間過程,時間感知於鄉情的空間阻隔而心煩意亂,怨夜太長。說「聒碎鄉心夢不成」,其實是容若鄉心聒碎夢難成,情苦不寐,只覺得風聲雪聲,聲聲扣擊入心窩,難以承受。在「鄉園」時是不會有這種令人痛苦的聲響的。將主觀因素推諉客觀,語似平淡,意更深沉。此類遷怒歸咎於風雪聲寫法,心理情態能充分表現出來。看似無理,反見情痴,愈是無理之怨,其怨愈顯沉重。疊句和數字「一」、「千」的運用強化著視、聽覺感受中的焦慮,怨懟,幽苦,亦是此詞值得辨味的佳處。納蘭性德身為一等侍衛,卻極厭煩「扈從」公差,於是構成傳統羈旅題材的又一種類型。
詞作上片描寫跋涉行軍與途中駐紮,夾雜著頗多無奈情緒;下片敘述夜來風雪交加,攪碎了鄉夢,倍覺惆悵。全詞描寫將士在外對故鄉的思念,抒發了情思深苦的綿長心情。語言淳樸而意味深長,取景宏闊而對照鮮明。
「山一程,水一程」,寫出旅程的艱難曲折,遙遠漫長。詞人翻山越嶺,登舟涉水,一程又一程,愈走離家鄉愈遠。這兩句運用反覆的修辭方法,將「一程」二字重複使用,突出了路途的漫漫修遠。「身向榆關那畔行」,點明了行旅的方向。詞人在這裡強調的是「身」向榆關,那也就暗示出「心」向京師,它使我們想到詞人留戀家園,頻頻回首,步履蹣跚的情況。「那畔」一詞頗含疏遠的感情色彩,表現了詞人這次奉命出行「榆關」是無可奈何的。
這裡借描述周圍的情況而寫心情,實際是表達容若對故鄉的深深依戀和懷念。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風華正茂,出身於書香豪門世家,又有皇帝貼身侍衛的優越地位,本應春風得意,卻恰好也是因為這重身份,以及本身心思慎微,導致納蘭並不能夠安穩享受那種男兒征戰似的生活,他往往思及家人,眷戀故土。嚴迪昌《清詞史》:「夜深千帳燈』是壯麗的,但千帳燈下照著無眠的萬顆鄉心,又是怎樣情味?一暖一寒,兩相對照,寫盡了自己厭於扈從的情懷。」「夜深千帳燈」既是上片感情醞釀的高潮,也是上、下片之間的自然轉換,起到承前啟後的作用。經過日間長途跋涉,到了夜晚人們在曠野上搭起帳篷準備就寢;然而夜深了,「千帳」內卻燈光熠熠,為什麼羈旅勞頓之後深夜不寐呢?
下片側重遊子思鄉之苦,交代了深夜不眠的原因。換頭寫景,風一更雪一更,突出塞外風狂雪驟的荒寒景象。這是以哀景襯傷情,風雪載途,行者鄉思更烈。疊用兩個一更,突出塞外卷地狂風,鋪天暴雪扑打帳篷經久息的情景;也從一個側面寫出了天寒地凍之夜,人之輾轉難眠的狀態。聒碎鄉心夢不成呼應上片的夜深千帳燈一句,直接回答了深夜不寢的原因。著一聒字,突出了風雪聲響之巨;且極具擬人味,彷彿這風雪也通人心似的,徹夜念叨著故園的人事,讓人心潮起伏。聒碎鄉心,用的是誇張手法,形象地表現了一夜徵人盡望鄉的愁腸百轉的心態。故園無此聲,交代了夢不成的原因:故鄉是沒有這樣的連綿不絕的風雪聒雜訊的,當然可以酣然入夢;而這邊塞苦寒之地,怎比鍾靈毓秀之京都,況且又是暴風雪肆虐的露營之夜,加之鄉心的重重裹挾,就更難入夢了。結尾這一句直截地表達了徵人對故鄉的深深眷戀之意。
從總的來說,上闋寫面、寫外,鋪陳壯觀;下闋寫點、寫內,曲描心情。選取的都是平凡的事物,如山水風雪、燈火聲音。又採用短小精悍而通俗易懂的語句,輕巧排列,對應整齊。信手拈來,不顯雕琢。全篇融細膩情感於雄壯景色之中,盡顯非凡,容若用山,水,千帳燈,風,雪等大的物像,來寄託細膩的情感思緒。纏綿而不頹廢,柔情之中露出男兒鎮守邊塞的慷慨報國之志。沒有一般邊塞詩的大氣、沉痛、悲涼、雄壯,而是風格婉約,筆調纏綿,少了抑揚頓挫的沉雄,多了小女兒的纏綿情態。
這首詞以白描手法,樸素自然的語言,表現出真切的情感,是很為前人稱道的。詞人在寫景中寄寓了思鄉的情懷。格調清淡樸素,自然雅緻,直抒胸臆,毫無雕琢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