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古今如夢,有舊歡新怨——蘇軾詞(二)
時移世異,蘇軾在這燕子樓上夢見前代佳人,又生出一番感慨。蘇軾的這首《永遇樂》,上片寫實,說如今的燕子樓上明月如霜,好風如水,院子里有曲港跳魚,圓荷瀉露,這樣清幽的景緻卻是那樣地寂寞,當年這裡的主與客早已經看不到這些恍恍惚惚地在園中尋覓,不知不覺中已經把園子走了個通。
下片筆鋒一轉,以一句「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慨嘆古今滄桑。這一句實在是以燕子樓的故事來追問人生的意義:樓址依舊在,燕子年年飛,而當年的那些風流人物又到哪裡去了,他們的恩恩怨怨又到哪裡去了?下一句把感嘆推進了一步,古往今來,世事如夢,我們從不曾從夢中醒覺,卻在夢中斤斤計較於小恩小怨。點睛之筆在最後一句:「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燕子樓空」三句由自己寫到燕子樓的滄桑和佳人盼盼的杳無蹤影,由人亡樓空悟得萬物本體的瞬息生滅,然後以空靈超宕出之,直抒感慨:人生之夢未醒,只因歡怨之情未斷。燕子樓原建何人何時已無考,唐貞元中張尚書鎮徐州時曾別築一新燕子樓以安寵妓盼盼。盼盼妙善歌舞,雅多風態,為感念張尚書深恩,在張去世后,居燕子樓十餘年而不改嫁。唐代白居易曾有《燕子樓詩三首序》述其情事,但只言張尚書,未著名,言盼盼而未著姓。舊傳張尚書即張建封,盼盼姓關。但清代汪立名撰《白香山年譜》,考為張建封子張愔之事。兩說兼陳,並非亂人耳目,只是意在考察史事,尤當慎重也。蘇軾敘寫有關燕子樓的一段情事,將要眇之情和凄迷之境寫得簡約而富於理趣,詠寫古事而如此超宕,亦用事而傳神之典範也。其以示秦觀「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並自以為語約事豐,誠非虛妄。張炎、鄭文焯亟賞此三句,亦意在抉發用事使典之妙諦。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三句,由古時的盼盼聯繫到此時的自己,由盼盼的舊歡新怨,聯繫到自己的舊歡新怨,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慨嘆,表達了作者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這三句是用莊子「吾與汝,其夢未始覺者也」之意。由古代燕子樓中的佳人到此日登樓覽感的倦客,再到古今所有的普羅大眾,無一不是寄身夢中。這是蘇軾人生哲學的一次集中反饋,它淵源於《莊子·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人生如夢,惟醒者知其為夢。可惜自以為醒者,其實仍是在做夢,自視為智者的人仍不免為愚者。因而古今之間,並不是夢者與醒者的不同,而只是所夢內容在舊歡新怨上的差異,古今同此一夢而已。不獨如此,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此日蘇軾登樓興感,彷彿是醒者感嘆夢者,將來若有人再相登臨,面對黃樓夜景,恐也有醒者對夢者的浩嘆。然究其極,亦不過是天地古今一夢者而已。醒者是痛苦的,夢者因其夢而反得逍遙。蘇軾從莊子哲學中找到了消解痛苦的良藥。「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行香子·清夜無塵》)
結尾二句,從燕子樓想到黃樓,從當日又思及未來。黃樓為蘇軾所改建,是黃河決堤洪水退去后的紀念,也是蘇軾守徐州政績的象徵。但詞人設想後人見黃樓憑弔自己,亦同此日自己見燕子樓思盼盼一樣,抒發出「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無窮感慨,把對歷史的詠嘆,對現實以至未來的思考,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終於掙脫了由政治波折而帶來的巨大煩惱,精神獲得了解放。從現代的角度來看,蘇軾的人生態度不免消極。但在北宋黨爭頻仍,詞人迭遭打擊的歷史條件下,讀者是不應苛求古人的。畢竟,超越現實的虛幻慰藉也是古代士人相當普遍的一種精神生存狀態。
黃樓,這是蘇軾在賓士徐州水災之後修建的一座高樓,鋪以黃泥,取的是「以土克水」的意思。所謂為官一任,造福一市,抗洪是蘇軾在徐州任上最大的政績,黃樓可以說是蘇軾人生履歷表上的一座豐碑,千百年後有人游徐州、登黃樓,也會想見蘇軾當年的一番作為。但是,洪水過去了,黃樓落成了,慶典結束了,蘇軾卻從燕子樓想到了黃樓,從張建封和關盼盼想到了自己,想到多年之後有人游徐州、登黃樓,面對著和今天一樣的夜景,是不是也會生起和自己今夜一般的浩嘆呢?
蘇軾填詞,向來境界遠大,很少兒女情長的那種,即便寫燕子樓這樣一個愛情題材,最後也會歸結到人生哲學上去,這是他和其他詞人最大的不同。
最後,還有兩個問題交代一下:一是關盼盼那三首詩,一說是張仲素寫的,《全唐詩》兩說並存,把同樣的三首詩分別歸在兩個人的名下;二是故事的主人公一說不是張建封,而是他是兒子張愔,此事至今也沒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