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夜行梁州
古人曾有詩雲:‘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此時的楊叡卿心情與此相似,隻須將其中一字改過,便能恰到好處地印證他的心情。
近鄉情更切,不敢問來人。
越靠近故鄉,楊叡卿的心情就越急洽越迫切,甚至想要肋生雙翼飛到已經化為廢墟的家門前,憑吊已經逝去的父母。
但他又害怕自己找人打聽呈楊縣之事,再度確認了父母的死訊之後,他能在燕氏兄妹麵前做出什麽樣的表情和神態。他更害怕第二次確認的消息傳到自己的耳朵裏來,會讓他最後的一絲僥幸為之覆滅。
而燕氏兄妹的神經也越來越繃緊。他們不止擔心楊叡卿接受不了現實而崩潰,更擔心自己正在執行的任務會不會因為他的歇斯底裏而中止。
對於高尚之饒崇敬使燕百清臨時改變了執行任務的方式,但他們並非聖人,也並非‘士人’。他們隻是在亂世中見慣了人情冷暖,四處飄零的遺孤兄妹而已,遠沒有達到舍己為饒境界層次——他們隻是凡人。
更何況欽差開出的條件令他們無法拒絕:可以上陣殺耽北複疆土,為父母、家園、國家報仇。
對於仇恨如銘文般刻在骨髓裏的人而言,沒有什麽條件比答應讓他去報仇更加誘人。
燕百清是這樣,燕征綾卻有些不同。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她發現這個楊叡卿並非想象中的書呆子、腐儒。此人謙恭有禮而不失剛直、文質彬彬而不乏血性、容貌俊秀而不以為意、才華橫溢卻不自矜。
跟隨兄長漂泊了十四年,燕征綾從未見過這種如雨後新竹、浩渺煙波般的男子。他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與他相近,令燕征綾覺得如沐春風,心裏暢快舒適,甚至覺得有些醉意。
唯一令她感到不適的是,楊叡卿似乎對自己和兄長都持敬而遠的態度,表麵上客氣友好,實際心裏想的什麽,卻從未讓她接觸過。
不止如此,楊叡卿在日常趕路時始終與燕征綾保持著距離,刻意到她都不需要注意都能感受得到,那是一種近似於‘前方止步’的禁令,盡管委婉卻不容忽視。
三人乘三馬,各自有心事。
正值隆冬時節,夜幕降臨,加上韃人新進來犯,官道上四望無人。一望無垠的原野上隻有與雲與山與江,還有三人乘馬提燈緩緩而校
黑暗之中,江水仍舊自西而下,奔騰東流去,如時光、如世事,更如故人。
此情此景之下,楊叡卿隻覺得心中悲愴蒼涼,恨不能長嘯三聲以抒胸臆。油燈忽明忽暗,不時令他想起剛出發時做的那個夢,父母的音容仍舊在耳畔回響,揮之不去。
此情此景之下,燕百清隻覺得大仇未報而身飄零,妹年已一十九歲而不曾嫁人,愧對祖宗、愧對父母、愧對師父,淒涼無奈之感在胸口翻騰,卻不能對人訴。
此情此景之下,燕征綾除國恨家仇之外,更有幾分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之福身為女子,自五歲起跟隨兄長在世間四處漂泊,其中的悲傷、哀怨、仇恨、無奈,更是平添了幾分。
情竇初開的年華,卻隻得為君縱馬疆域,為卿相伴身旁,而不能傾訴衷情,可謂哀甚。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楊進士,依在下記憶,沿這條官道向前再有五十裏就是呈楊縣了。”燕百清不想任由自己消沉,想要依靠言語交談來打消心中的思慮。“今是就近尋個驛館暫且歇息下,還是……?”
“色已晚,還是就近歇息吧。”燕征綾聲地插話道,“雖然出了逐虎澗,但在錦城附近也並不安全,楊進士應該比我們清楚。”
“確實不假。”楊叡卿接著夜色擦去眼角清淚,清了清嗓子道,“我們正處於山與江交界之地,左手邊就是層層高山,多有山賊出沒,夜間行進並不安全。”
“但是,這周圍也沒有什麽民居、客棧之類,就連驛館也要再走三四裏地才能趕到。”燕百清皺眉想了一會,道,“這個時候就算到了驛館,隻怕也趕不上借宿的時候了。”
“燕兄,昨日見你飛鴿傳書,不知是為何事?”
楊叡卿冷不丁的問話使燕百清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自己借口解手走出百步之遙還能被楊叡卿發現,一時語塞起來。
“楊進士,我哥他隻是向驛館那邊報一聲平安而已。”燕征綾急中生智,接過話頭答道,“我們兩個出來追你時一時倉促騎了驛館的馬匹,總得向他們解釋一下。”
“驛館的馬可不是誰都能牽的。”燕百清對這裏地形,尤其是驛館位置的熟悉程度印證了楊叡卿的疑慮,他接著問道。“令兄妹究竟是何身份?”
“楊進士,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方,難道你還懷疑我和妹嗎?”燕百清沒想到自己會暴露,有些緊張地解釋道,“憑我和妹的身手翻牆劫馬並非難事,而且——”
“尋常遊俠可不會對驛館的位置如此熟悉。”楊叡卿歎了口氣,意識到自己引起了誤會。“燕兄不要誤會,楊某對令兄妹的真實身份無感,隻是隱約猜到你們應該是與朝廷有關的人。不知是否正確?”
“……”燕百清沉默了一會,明白此時撒謊不如坦誠,“是。楊進士,我和妹正是被皇上派來護衛你前往梁州的。”
“哥……”燕征綾看著自己的兄長,不明白他為什麽在坦誠之外還撒了謊。
燕百清晃了晃手裏的提燈,示意妹妹不要話。
皇上的本意是讓他們兄妹借‘追趕’之名趕上楊叡卿以後,假裝失手放了他。如此一來,就可以讓楊叡卿使他加快趕路的速度,他們再在暗中護衛。
本來計劃得很好,但燕百清沒想到卻正好遇到了秦家公子帶來的那一波人,將錯就錯之下,他發現楊叡卿其人性行淑均,不禁對他肅然起敬,也就甘願成了他的護衛,繼續做著自己的臥底任務。
而現在,楊叡卿發現了他們的身份,卻並未表現出敵意,這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