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凜冬城又是一場大雪,白茫茫一片,純淨美好,隻是不知底下掩蓋了多少陰險汙垢。偌大的江湖一片風平浪靜,深處的暗流湧動卻在十二年前同樣的一場大雪後沒了蹤跡。
凜冬城往西的浮生山匯聚地靈氣,孕育萬物生靈。浮生山連綿不絕臥於遠郊,山峰在雲霧中時有時無。密林接承了厚重的積雪,此刻澄白與暗青交織,一望無際。深冬時節,野獸蟄伏以至萬俱寂,此地又鮮有人至,於是更是少了幾分煙火氣。
不知在哪片山巔,卻暗暗立上了一座房屋。
屋頂上堆滿了積雪,雖寒風冷冽不斷,絲毫不影響屋頂之人在飄雪之際豪飲。那人發髯雖是花白,卻神情自若,半闔的一雙眼裏不時閃過精光,無意間散出的氣息也是深不可測,令他周遭飄雪都像是慢了許多。這等氣度不凡的老先生卻是半坐半躺地斜斜倚在屋頂上,一口美酒下肚,四溢的香醇令他饜足地眯了眯眼,咂嘴好一番回味。
“師父!”
一聲尚且稚嫩的喊叫打破了像是凝結一般的庭院。
書房雖與庭院隔了好些距離,章仲淵顯然已經習慣了這聲驚呼並無所動若,無其事地繼續喝酒,不予理會。
“師父!”
似乎是沒得到回應心有不甘,那聲音陡然拔高了些。章仲淵聞此眉毛跳了跳,輕歎聲放下酒壺語調無奈地應道:
“來了。”
隨即從屋頂上一躍而下,落地拂袖。
他不緊不慢地向書房走去,進屋便看到那少年模樣:盤坐於案台前,神色緊張。章仲淵緩緩走近,才發覺案台上已被濃墨沾染,而那抹濃黑中安然躺著一本書。
“又把硯台打翻了?”
章仲淵也不惱,隻是輕聲問道。隨即又看了一眼案台上的書籍,近乎已無可視之處,也無從讀起了。
“對不起,師父,徒兒知錯。”
少年低眉垂首,一雙手不安地抓著衣角。
“楚弈,記得下次心些,自己收拾了吧。至於這書,到藏書閣再取一本便是。”
楚弈聽完心中竊喜,方才的緊張也漸漸散去。
章仲淵向來如此,做任何事都不緊不慢,旁人從他的語氣和臉色中永遠捕捉不到他的任何情緒。
章仲淵完便向門外走去。
“對了。”
章仲淵停下步子,頭也不回地吐出二字。
“怎怎麽了師父?”
“將這書抄寫一遍,作為懲罰。”
完便踏出書房之外。楚弈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台上那本偌厚的書,不禁撇了撇嘴,少年固有的頑劣性子倒是顯的淋漓盡致。
“不是吧,這麽厚一本書。”
著他搖了搖頭,起身向書房外走去。
楚弈來到藏書閣,找到那本書,緩緩向自己的房門走去。卻無意間瞥見章仲淵站在庭院中央,鵝毛般的大雪緩緩地散落在他肩上。楚弈皺了皺眉頭,迅速去房中取來兩把傘,快步向章仲淵走去。
“師父,傘。”
楚弈的聲音突然出現,章仲淵有些措不及防。回過神來看向聲音的主人,卻正對上一雙清亮的眸子,那眼裏的澄澈卻令章仲淵藏著事的心神狠狠晃了晃。楚弈望著章仲淵,左手撐著傘,右手伸出,將另一把傘遞向章仲淵。
章仲淵斂了眼中暗色,因著心事出口的語調都淡漠了三分。
“不必。”
楚弈又看了一眼章仲淵屹立在大雪中的偌大身軀,隨即將自己的傘放到地上。
“下雪打傘本是師父告訴我的,既然師父現在又下雪不必打傘,那我也不打了。”
楚弈聲地嘟囔著。
章仲淵側首看著少年安靜的側臉,沉默了片刻,終是歎了氣開口道。
“隨我來吧。”
章仲淵朝正房走去,楚弈聞聲趕緊乖乖跟在身後。
整潔幹淨的正房裏,師徒兩人麵對麵坐下。
“算來你跟著我已有十二個年頭了。”
章仲淵不緊不慢地道。
“還記得我教給你的東西麽?”
“十之八九。”
楚弈回答著。
“那你便來為師聽聽。”
章仲淵著,將沏好的茶端起,悠然地遞在嘴邊抿了一口。
“第一,不到萬不得已,不得讓他人知道師父教過我太和功法,更不能當著其他人的麵施展師父教我的功法。第二,他人問起身世時,要爹娘死於山間獵物,自幼漂泊為生。第三,終有一,我要下山曆練,拜入逸空派門下。”
“很好,這塊玉佩你拿著。”
章仲淵滿意地點點頭,將一清透潤滑的玉佩交於楚弈之手,楚弈緩緩伸手接過,溫玉入手令他立刻來了興趣,眼睛直盯盯地望著那玉佩。
“這是上清察君玉佩,你拿著它,將來會有你用它之時。記住,這是世間十分罕見的寶物,亦是兵器。上清察君玉佩極有靈氣,能否讓他認你為主,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有師父在,我肯定可以!”
楚弈淡笑,揚起的嘴角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章仲淵卻沉垂下眼瞼。
“這下大勢均衡,北為太和,南為浮影,西為大敦,東為逸空。赤月一派居中,雖實力不比從前,但不可忽視,至於若水一派,常年漂泊,四海為家。太和不必多,占卜預測之能和內功脫穎,你隨我修習的盡屬太和功法;浮影以暗器聞名,遠處作戰無人能敵;大敦擅長攻防兼備,所設防禦陣法無人能破;逸空一派將劍術與自身真氣結合,劍法可謂下第一。至於赤月,是公認的邪派,早些年被其餘五派共同鎮壓,大勢已去,所用之法無一不陰險惡毒,為世人所不齒,不值一提。若水一派,皆為女子,擅長化針線於殺人無形,調煉香毒控人心智,精通醫術。這些你都要悉數記住。”
楚弈不免有些疑惑,這是章仲淵第一次與他一次這麽多話。在他的記憶中,章仲淵從來都是短言短句。
“這世間沒有絕對的正邪,一切盡是人心作祟。為師希望你一心向善,萬不可誤入歧途。”
“是,徒兒謹遵師命。”
楚弈暗暗記下章仲淵所言,一邊細細嚼其意,一邊點頭恭敬地行了禮。
章仲淵放下手中的茶杯,兩指緩緩在桌上敲打,銳利的目光看向楚弈已稍顯俊逸的臉龐。心裏像是做了一番掙紮,緩聲道。
“你該啟程了。”
章仲淵完,楚弈猛地抬起頭一雙眼裏滿是疑惑。
“如今,便該是你下山曆練之日。”
章仲淵起身背對著楚弈,緩緩出了這句話。楚弈一時愣住,好一會兒才明白章仲淵今日的所作所為。
“徒兒打翻硯台該罰,還請師父不要趕我走!”
楚弈聞言下跪,麵色惶恐。章仲淵咬緊牙關,一雙眼是閉了又閉,須臾,他轉過身來。章仲淵喉結滾動了一下,想什麽,終還是忍住了。
“為師並不是要趕你走,而是你到了離開之日。下山曆練是為師對你的考驗,拜入逸空門下自然也是為師對你的期望。記住為師教你的,切不可暴露你的太和功法。”
楚弈年幼,自不懂師父所言合意,但也會盡數聽從。楚弈心中明白,章仲淵做了決定便不會更改。
“徒兒定會謹記師父教誨,不辜負師父的期望。”
楚弈單薄的肩頭微微顫了顫,再抬頭時眼睛了儼然充滿了堅定。
章仲淵見此微不可聞地歎了歎,“好了,去吧,下山之路為師早已告知於你。下山後往東走,途經洛雲城,泰安城,這是地圖,可助你尋到逸空,為師就不送你了。”
“師父”
楚弈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章仲淵隻拂拂手。
“走吧,到了外麵要一切心,切記要隱藏自己,不可衝動。”
楚弈起身收拾好包袱後,緩緩離去。
“為師十二年前救你於青石林,你雖是異子,但生性善良。但願你此去一切順利,為了下蒼生,為師不得已而為之。你體內的異端之氣為師已盡數封印,但隨著時間推移,封印將漸漸消弭,惟願封印消弭之際,你已然修成正道,可克製其邪性,保下太平。”
章仲淵望著楚弈離去的背影,心中默念。
“金鱗又豈是池中物,這下,你注定是要去闖一闖的。”
大門之外,楚弈緩緩撫摸著章仲淵留於他的玉佩,望著這熟悉無比的庭院,心中的感傷久久不能釋懷。
大雪仍在紛飛,楚弈似乎想到了什麽,默默扔下手中之傘,跪拜磕三響頭,悵然離去。
獨留一傘在大門之外,顯得格外淒涼。
在被白雪堆積的門前,章仲淵默默凝視著楚弈的離去。。
這年,少年離去時仍瘦削的背影,在此後的好多年裏,深深映在了章仲淵腦海之中。
而楚弈不知道的是,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