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永生不離
東陵文帝十年,帝未銘薨逝,諡號昭文帝。
昭文帝未銘,在位十年,勵精圖治,興邦安國,文治武功,剛柔並濟,使東陵繁榮昌盛,國富民強,更甚先帝之功。
昭文帝未銘,遺詔有雲:朕天壽早夭,恐有負先祖所托,未恪盡帝王之責,深感有愧,特令早入皇陵,請罪於我東陵皇祖,無須停靈三日。另:聖武將軍王,曲吟風,文韜武略,胸懷天下,乃百世不出的帝王之才,著其繼承東陵帝位,東後妝繚,雖則為朕之後十載,然則朕以兄妹之禮待之,念其與聖武 將軍王曲吟風情深意重,特封文寧長公主,賜予新帝為後,欽此。
東陵國喪,舉國縞素,尊昭文帝遺詔,不予停靈三日,為示尊帝之禮,滿朝文武親扶龍棺,由東後妝繚在前,扶靈出行。
自出建水皇宮西門,建水皇城大街,萬民皆著喪服跪地,伏首送別昭文帝龍棺儀仗,國喪之日,萬裏默哀。
六十四位引幡人,高舉萬民旗傘,千人儀仗隊手拿精致祭禮,更有甲胄威嚴的皇城護衛軍,手拿戰天戟開路,一身素色常服的妝繚麵色灰冷,懷抱昭文帝靈牌,身後乃是天子龍棺,由滿朝文武親扶,其後宗室家眷共皇親無數,儀仗浩大,更有道姑、和尚等千人之多,著法袍,拿法器,一路誦經聲不絕。
昭文帝未銘,天壽早夭,走得悄無聲息,也走得尊榮無匹。
東陵的陵寢,依祖製坐落在建水皇城不遠的西山上,靈綃幾乎是拚盡全力趕到,也隻是看到皇陵高廣威嚴的石刻巨門轟然落下,漸起煙塵一片,模糊她絕望的眼。
幾乎是自地獄深淵發出的嘶吼,她聲線裏帶著枯澀的顫音:“未銘!”
這一聲未銘,帶著撕心裂肺的愴然,讓站得僵直的妝繚,緩緩轉身。
再不是東陵秀雅端莊貴氣天成的東後娘娘,她完美如斯的臉徹底撕裂成仇恨的猙獰,妝繚近乎報複性道:“靈綃,還記得落日樓頭,我曾說過,你不會期待看到我如今的模樣,現在,你懂了麽?”
對此,靈綃卻似是無動於衷,她幾乎癲狂地衝到皇陵巨門之前,本就破敗不堪鮮血淋漓的指尖以一種入骨的力道摳到巨門之上,看著一身素服神色頹然的妝繚,她近乎央求道:“妝繚,你把門打開,好不好,我去陪著未銘。”
她的未銘,沒有等到她的答案,一個人離開肯定是不甘心,可是,她怎麽舍得,讓他不甘心。
聞言,妝繚卻是極盡諷刺地一笑,她失聲吼道:“靈綃,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夠珍惜,未銘他愛你愛到這般廉價,連命都賠給你,可是你呢?你給他留下了什麽?”
指尖狠狠掐進掌心,素來溫婉的東後妝繚這一刻近乎嗜血的暴虐,她要把所有剜心的苦痛,十倍百倍地替未銘還回去。
妝繚一步一步,極緩地走到靈綃麵前,看著她死寂的水眸,近乎一字一句道:“靈綃,不過無心之人,陪未銘,你有資格麽?要哭靈,離我帝陵遠一些,別擾了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安息長寧。”
妝繚從未想過,她二十餘年的修養,作為一國之後的尊華,會用來近乎惡毒地,為難一個女人。
但是,想到未銘那一雙清淺的眸,孤寂到絕然,她就覺得自己的心,硬到連刀都砍不進。
所以,靈綃,讓我殘忍一回,也許,未銘他,看不得你受委屈,自己就走出來了。
字字誅心,針針見血,靈綃從未想過,她也會經曆這般天塌地陷的絕望,抓心撓肺一般的力道,狠狠撕裂她破敗不堪的靈魂。
她一身堅硬的刺,把自己軟弱得密不透風,終究因著未銘,再一次,抽筋剝骨一般地,碎裂成灰,無力到分明。
頸間的血痕深可見骨,隨著她過分起伏的呼吸滲出刺目的血,但她已經不再介意,幾乎是一下癱坐到地上,靈綃灰敗的臉緩緩貼近冰冷的石門,柔聲道:“未銘,看,你的阿繚又欺負我,所以,隻能等你給我開門了。”
這一刻,她不再是萬丈深海之淵生殺予奪的王者,僅僅,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
此刻,靈綃才意識道,原來,她自己錯的離譜,自從遇到未銘,她的一切,就不再隻是三百年焚心烙骨的血仇,很難想象,一年的時間,會輕易抹煞三百年磨折戮魂之苦,但不得不承認,她的未銘,已經比什麽都重要。
妝繚見過風情萬種的靈綃,見過肆意張揚的靈綃,見過嬌嗔柔軟的靈綃,可是,從未見過這般,癲狂到無措的靈綃,偏又軟弱得,她一句話就可以傷到體無完膚。
如未銘所說,他的阿繚,不該是如此心狠之人,可是未銘,不是她心軟,而是,她怕傷了那人,讓你睡不安穩。
妝繚似是恍惚著輕歎一氣,幹脆倚著皇陵大門坐下,她深深看一眼對麵頹喪的靈綃,語氣稍緩道:“靈綃,若是真覺對他不公,那麽,讓他知道,你對他的在意,至少,不會那麽不甘。”
聞言,靈綃死寂的眸中驀地染開細碎的幾近救贖的光,她唇邊淺淺牽起,柔聲道:“未銘,你的阿繚一向懂你,所以,你也是想聽的,對不對?”
她似是感激地看一眼妝繚,柔媚的臉在皇陵門上的浮刻上軟軟地蹭了蹭,爾後嬌聲道:“呐,未銘,你一定要聽清楚,我隻說一遍,不過,若你還想再聽,可以給我開門,我給你說永生永世,好不好。”
靈綃從未說過這麽多話,但此刻,她喋喋不休地,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對著一個已經死寂的靈魂,在低聲訴說蝕骨的纏綿:“未銘,其實,我是不是從未跟你說過,我突然害怕死亡,在遇見未銘之前的靈綃,隻覺時日太短,不夠她心間磨出一把刀,去手刃血仇之人,無懼生死,可是,遇見未銘之後的靈綃,開始期盼來日方長,日轉月明能夠再慢上一些,第一次,她想活著走回來,而不是歸於寂滅。”
似是心慌,她開始毫無章法:“未銘,我說過的,回來便給你答案,你怎麽不等我?明明一年前你就說過,隻要我回頭,你就在身後,不曾遠離。作為帝王不應該失信於人,未銘,你明明說過不論你走到哪裏,都會帶上我。如今,連你都不要我,那我該怎麽辦?”
反反複複,她一直來回說著這麽一段話,機械一般地重複,到最後,眸色都愈見幽沉,似是失神一般的空洞,她無聲說道:“未銘,我冷。”
可是這一次,那位眉目清雋淡雅如玉的年輕帝王,再不能給她披上那件雪色的狐裘,輕執她手,問一句:綃兒,冷不冷。
她少得可憐卻炙熱如火的溫暖,終究被他一人帶走,淪喪在暗夜之終。
不知過了許久,靈綃倏地抬眸,看著臉色灰敗的妝繚,水眸一彎,勢在必得地說道:“妝繚,我想,我要永遠霸占你的陛下了。”
妝繚初時不明,待反應過來卻是一刹驚恐到極致,但那句不要已經說不出口。
隻見一身珍珠長裙的靈綃,緩緩起身,兩袖平展,紅唇輕啟,一陣晦澀古老的咒語無聲漫開,衝天的幽藍暗光過後,她浮至半空,全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龍化,幽藍的鱗甲自雪透的肌理裏浮現,泛 著森寒的冷光,而她婉轉的水眸,也被幽藍的暗光徹底吞噬。
伴隨著一道高亢的龍吟之聲,本是明麗的天光霎時色變,風雲詭譎,一陣黑色的風暴席卷在靈綃的周身,嗜血叫囂。
爾後,一道道幽藍的光劍刺破黑暗的風暴,在暴虐的陰霾四散之際,一條幽藍的巨龍已經遨遊在皇陵之上的長空,龍息浩瀚,尊榮無匹,神聖之光照耀東陵萬裏王土。
見此,皇陵之外的眾人都俯跪於地,唯恐褻瀆龍神威嚴。
而長空之上的神聖巨龍,龍目一凝,以一種絕然之勢,衝向皇陵巨大的石門,一道曜日的藍光過後,本是肅穆莊嚴的皇陵巨門之上,於浮刻的祥瑞圖騰之中,驀地多了一條幽藍的巨龍圖騰。
龍鱗幽冷,龍威浩瀚,然則龍目卻是帶著莫名的柔軟,更令人驚歎的是,盤踞的龍身之下,龍尾卻不是尋常所見那般,而是似一條魚尾,飄渺中帶著一抹難掩的聖潔。
看著皇陵巨門之上龍身魚尾的圖騰,妝繚嘴邊驀地一彎,近乎恍惚道:“未銘,這下,你該心安了。”
她從未想過,靈綃所說的霸占,會是這樣一種方式,可是,她知道,未銘會有多麽喜歡,此後,靈綃,會永遠守著他,想到龍棺之內唯二的兩件陪葬品,一卷靈綃的畫軸,一件雪色的狐裘,她的陛下,終於值得。
暗忖間,似是聽到一聲飽含憐惜的輕喚:“妝小繚。”
聞聲,妝繚渾身驀地一僵,爾後便是止不住地輕顫,這世間,唯有一人,會如此喚她,妝小繚,那是,她的吟風,她狠心丟了十年的,曲吟風。
可是,這一刻,妝繚不敢回頭,這奢侈得像是一個夢。
風塵仆仆的聖武將軍王,曲吟風,快步走到皇陵前,撩起厚重的戰甲半跪於地,沉聲道:“聖武將軍王曲吟風,見駕來遲。”
話落,他幾乎跪行到妝繚身前,重重把她扣緊到懷裏,啞聲道:“妝小繚,你的吟風,回來了。”
聞聲,隱忍到極致的東後妝繚,最後一根弦終於繃斷,死死抱住他清瘦的腰,隔著冰冷的戰甲,她失聲哭道:“吟風,未銘他,不要我了。”
曲吟風,被邊塞風沙磨礪過的男人,這一刻,用他所有的溫柔,近乎寵溺道:“他不要,我要,妝小繚,曲吟風,隻要你一人,死生不離。”
十年錯失,長夜荒涼,這一刻,他終於不再寂寞,柔聲道:“妝小繚,你幫未銘守著他的江山,而我,幫未銘守著你的後世,好不好?”
妝繚更緊地抱住他的腰,秀雅的眉目無聲一彎,她說得理直氣壯:“曲吟風,不許推卸責任,守著妝小繚,你責無旁貸,非關他人。”
她想,她終於,不再狠心。
東陵文帝十年,昭文帝未銘薨逝,聖武將軍王曲吟風承其帝位,封文寧長公主妝繚為後,年號,昭寧。
東陵史載,昭寧帝吟風在位五十餘載,勵精圖治,選賢舉能,東陵朝綱清明,繁榮昌盛,頗有其兄昭文帝之風,且昭寧帝帝後情深,終其一生,隻立一後。
更有野史載:昭文帝未銘後妃靈綃,乃是龍神下凡,護佑東陵蒼生,在昭文帝薨逝後,以身永鎮昭文帝陵寢。
後世戰亂,帝王陵寢被盜者十之有八,然東陵昭文帝陵,未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