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醫院(4)

  第263章 醫院(4)

  「沒有異議的話,那就簽字吧。」庄小溪把合約翻到了最後一頁,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女孩適時遞上了一支簽字筆。


  許明普父子分別在患者和患者家屬一欄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合約一共兩套,庄小溪將其中一套交給許強保管,另一套則遞給身邊的女孩,說:「回去轉交給李鐸教授。」


  女孩脆生生應了句:「好的。」


  羅飛猛然間想起了什麼,看著那女孩說道:「你是柯守勤手下的實習生吧?」


  女孩一愣,反問:「您怎麼知道的?」


  羅飛說:「三十號下午,柯守勤來到醫學院的時候,你在會議室外面叫了他一聲『柯老師』,我記得你的聲音。」


  「沒錯,那個人就是我,您的記性可真好。」女孩驚訝地讚歎了一句,然後又自我介紹說,「我叫余婧。」


  「你怎麼沒在病理科?」


  「這不是庄老師讓我來取文件嗎?」余婧解釋說,「李鐸教授就住在醫學院裡面,我回學校的時候正好可以帶給他。」


  「那你一會兒還去病理科那邊嗎?」


  「得去啊!必須柯老師那邊確定沒事了我才能走,要不然會挨罵的。」說這話的時候余婧不自覺露出了怵然的表情,看來「柯鎮惡」的名頭真不是白叫的。


  「我正好想要找你們。」羅飛建議說,「你過去跟柯老師說一聲,在病理科等我一會兒,好嗎?」


  余婧嘴裡應著:「好的。」眼睛卻看向庄小溪,似乎在徵詢對方的意見。


  「你去吧。」庄小溪向女孩介紹說,「這位是刑警隊的羅飛羅隊長,他正在調查李俊松的案子。」


  「哦!羅隊長好!」余婧熱情地看著羅飛,目光中流露崇拜的神色。


  「行了,我這邊的事結束了,你們接著聊。」庄小溪站起身來,視線在羅尹二人和許明普父子間轉了一圈,隨後便招呼余婧說:「我們走吧。」


  兩個女人離開了病房。這時許強也從椅子上站起來,主動向羅飛打了個招呼:「羅警官,你好。」他的神態看起來有些拘謹。


  「坐吧。」羅飛招呼著對方,自己也坐了下來,然後他看著許強說道,「之前我已經和你父親聊了一會兒。我們說到那次誤診的事情,聽說當時做了很多檢查,報告單都是你拿著的吧?」


  「是我拿著的……」許強遲疑了一會兒,又說,「可是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羅飛微微一笑:「你還沒找呢,怎麼知道找不到?」


  「已經過了半年了嘛。」許強解釋說,「這種東西又不會刻意保存的。」


  羅飛「哦」了一聲,又問:「那你還記得報告上是怎麼說的嗎?」


  「不記得了。」許強頓了頓,特意強調說,「反正當時沒查出什麼問題。」


  羅飛盯著許強看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對尹劍說道:「你帶煙了嗎?給我一根。」


  「煙有啊。」尹劍用提醒的口吻說道,「可是這裡不讓抽煙的。」


  「對了對了,這是病房。」羅飛敲著自己的腦袋,好像剛剛想起來似的。隨後他拉了許強一把,說道:「走吧,一塊到外面抽一根去。」


  面對刑警隊長的熱情邀請,許強也不好拒絕,於是便跟著兩個警察來到了病區外。尹劍掏出香煙發了一圈。羅飛率先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在吐出煙圈的同時,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做了這麼多檢查,如果已經患了癌症,是絕對不會誤診的,對嗎?」


  尹劍正把香煙往嘴裡送呢,聽到這話動作便停了下來。他看看羅飛,又看看許強,忽然明白這場煙抽得可是別有深意!

  許強的動作也僵住了,他的神色有些猶疑,想說什麼卻又不敢貿然開口。


  羅飛的目光轉過來盯在了許強的臉上:「既然報告單都在你手裡,那麼最先得知檢查結果的那個人,一定也是你,對嗎?」


  許強愣了一會兒,然後忐忑地試探道:「羅警官,你什麼意思?」


  羅飛沒有接對方的話茬,只是繼續著自己的思路:「十月二十三號下午,你父親來到人民醫院鬧事,因為他在紅山醫院查出了腎癌晚期。他是一個人來的,也就是說,他去紅山醫院做檢查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對嗎?」


  「沒錯,他是一個人去的。」這次許強正面回應了羅飛的提問,並且給出解釋,「因為我對李俊松的話深信不疑,所以不肯帶他再到別的醫院做檢查。最後他就一個人瞞著我去了。」


  「就算你相信李俊松的診斷。但是半年的時間過去了,你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再去做一次檢查才是合理的吧?」羅飛追問道,「你為什麼要阻止你父親呢?」


  「嗯……」許強語塞了,只是拖著長音卻沒有下文。


  羅飛又道:「後來院方給你打電話,你趕到了人民醫院。一開始你的態度很好,配合醫院把你父親勸回了家。可是晚上你們倆又殺回來了,這次你的態度變得非常強硬。這中間的變化又是為什麼呢?」


  許強道:「我爸脾氣不好嘛,我擔心別鬧出什麼事來,就先把他勸回家了。後來一琢磨,這事也太過分了,所以又帶著我爸去討說法。」


  「一開始冷靜,過後又衝動?這事可不合常理。設想一下,當你來到醫院,得知父親因為誤診而到了腎癌晚期,你能冷靜得了嗎?就算不想讓父親惹事,也總得讓院方給個說法吧?還有,既然已經把父親勸回家了,再去討說法的時候怎麼又把他帶過去了呢?這不是和你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馳嗎?」


  許強再次陷入了張口結舌的境地。


  羅飛默默地看著許強,直逼得對方終於低下了頭。然後羅飛才開始闡述自己的推論:「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李俊松根本沒有誤診。他早就查出你父親得了腎癌,並且及時把這個結果告訴了你。可是你想要隱瞞這個結果,就請求李俊松編一套謊話來欺騙你的父親。對癌症患者隱瞞病情,這事也很常見吧?李俊松又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就幫了你這個忙。所以你後來一再阻撓父親去醫院複查。當得知父親鬧到了人民醫院,你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把他哄回家,因為你害怕李俊松出面把真相說穿。到家之後細細一聊,你才知道李俊松已經被院方解聘了。這個變故消除了你的後顧之憂,於是你又帶著父親到醫院鬧事,想藉機敲醫院一把。我說的沒錯吧?」


  許強沉默不語,不敢抬頭。


  羅飛又分析道:「隱瞞病情一般有兩個目的,一種是為了讓病人保持樂觀的情緒,但相應的治療並不會停止;還有一種呢,就是純粹想要放棄治療了。從你父親對待李俊松的態度來看,你一直都沒把當初檢查時的實情告訴他吧?因為你的目的就是要放棄治療,如果讓你父親知道了,你根本無法交代。」


  許強抬起了頭,他看著羅飛乞求道:「羅警官,這些話你可千萬別跟我爸去說……」 「那你得先對我把真相講清楚!」羅飛態度堅定,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


  「真相就是你說的那樣……」許強小心翼翼地瞥了羅飛一眼,神色既尷尬又敬畏,然後他開始為自己辯解,「我也是沒辦法。我爸得了這種病,他又沒有醫保,怎麼辦呢?要治的話也是白花錢。這錢別人家花得起,但我們家花不起啊!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要是把這事捅出來,那……那……」


  「不但你父親饒不了你,庄小溪給你們找的醫療資助恐怕也得泡湯,對嗎?」羅飛把對方想說又不便說的話講了出來。


  許強苦著臉說道:「我們這種家庭條件,這種病真的看不起。如果沒有資助,這一家子都得被拖垮。」


  羅飛嘆了口氣。這事雖然不光彩,但對於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群,確實也有著無法迴避的難處。


  「醫療資助,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也沒必要插手。而且合同都簽過了嘛……」羅飛用這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然後他又解釋說,「我所關心的,是李俊松遇害的案件。所以圍繞他本人發生的一切事情,我都要查清真相——你明白嗎?」


  許強連連點頭:「明白,明白……」


  羅飛也點了點頭,給這場交談畫上了句號。然後他把手裡的煙頭往垃圾桶里一丟,招呼尹劍道:「走吧。還有另一件事情,今天也得查個清楚。」


  (4)


  出了住院樓往北走,穿過一條小路,最終來到一片幽靜的樹林邊。林外矗立著一幢兩層的小白樓——這裡便是人民醫院的病理科。


  踏入小樓之後,走廊里瀰漫著福爾馬林的氣味。這是一種防腐液,常用於保存各種有機體。對於醫生和刑警來說,這種氣息往往會和死亡聯繫在一起。


  因為已過了下班時間,小樓內顯得非常冷清。病理科和醫院的其他科室不同,其工作任務主要是分析屍體和病理標本,從來不會面對活著的病人,所以病理科的醫生一般都不需要加班或者值班。


  在一樓的辦公室里,羅飛找到了余婧。這個女孩正如約等待著兩位警察的到來。


  羅飛進屋之後首先問了句:「柯守勤呢?」他擔心這個不靠譜的傢伙不聽囑咐先走了。


  余婧的回答打消了羅飛的顧慮:「在焚燒房裡處理標本呢。」


  「哦?」這個話題一下子引起了羅飛的興趣,「我聽說處理標本一向都是你們這些實習生的活啊?」


  「可不是嗎?」余婧誇張地拖著聲調,像是要在羅飛面前訴苦似的。


  「那今天怎麼……」


  「這兩天他又不叫我燒了。誰知道怎麼回事啊?他這個人一向如此,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余婧壓低了聲音,同時特意往走廊里瞟了一眼。她的位置就坐在窗戶邊,只要稍稍探頭就可以看到外面了。


  羅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凝目不知在想些什麼。而余婧發現走廊里並沒有出現柯守勤的身影,嗓門又大了起來,她咧開嘴說道:「其實他就是叫我燒我也不會燒的,這活實在是太噁心了……」


  羅飛還在想著自己的事。尹劍在一旁接過茬問道:「不燒怎麼辦?他不要罵你呀?」


  余婧調皮地一笑:「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嘛。」


  尹劍繼續追問:「什麼辦法?」羅飛這時也抬起頭來繼續聽女孩講述。


  「請別人代勞。」


  「請誰啊?」尹劍看著余婧,心想這活沒人願意干吧,而你一個實習生,在醫院裡又能支派得了誰呢?

  「苗師傅,晚上值班看太平間的。只要每天給他五塊錢,他就樂意了。」


  尹劍點點頭。看太平間的師傅,這種人倒是什麼活都肯干,每天能多筆額外的收入也不錯呢。


  羅飛插話問道:「是不是很多實習生都這麼干啊?」他剛才聽余婧說「我們有我們的方法」,故有此問。


  「只要是來過病理科的,都這麼干。」余婧大咧咧地說道,「這種事都是一代傳一代嘛,我也是從師兄師姐那邊學來的。包括具體的操作方法。」


  尹劍追問:「還有具體的操作方法?」可能是查案過程中難得遇上像余婧這樣的青春女孩,尹劍今天的話也多了起來。


  「當然有方法啊。苗師傅每天晚上九點上班,早上六點下班。你不能跟他一個點吧?這個樓沒人值班,每天晚上都會鎖樓門。要進入就得刷卡。我們手裡就只有一張卡呀,也不能一直放在苗師傅那邊吧?」余婧故作高深地接連問了好幾句,還沒等對方說話呢,她又開始自問自答,「所以我們就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每天下班前,先把要處理的標本從標本室里挑出來,一罐一罐地搬到焚燒間旁邊的分析室里。然後正常把樓門鎖好,但把樓卡藏在樓門口的垃圾桶底下。接著你就可以安心回家啦。晚上苗師傅會過來取出樓卡,他先去分析室,把要焚燒的標本從罐子里取出來,集中放在一個大桶裡面。然後再到焚燒間里處理掉。完事之後苗師傅也鎖好樓門,把樓卡藏在垃圾桶下面。第二天我們只要提前一點上班,把那些空罐子搬回標本間就行啦。」


  「那怎麼也是走得比別人晚,來得比別人早啊。」尹劍看著女孩,帶出一點同情的語調。


  「那怎麼辦呢?誰叫我攤上這麼個苦差事?」余婧噘了噘嘴,「不過這事也怪我,我要不犯錯誤的話,也不會被發配到這個地方來。」


  尹劍問道:「你犯了什麼錯誤?」


  一旁的羅飛笑了笑,他發現這兩個年輕人聊起來,自己倒好像是個多餘的。不過這樣也好,自己本來就不愛多說話。而那個女孩顯然是個話癆子,你問到的她說,沒問到的她也說,這種性格倒也挺招人喜歡的。


  果然,余婧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把實驗室里的無毛鼠弄丟了——是醫學院的實驗室,不是這邊的。本來我在那邊做課題,是研究『人耳鼠』的。哎,你們知道『人耳鼠』吧?」


  尹劍顯然不知道,只好求助般的看了羅飛一眼。羅飛道:「好像在新聞上看過,但具體怎麼回事也不太了解。」


  余婧便開始講解:「就是用可降解的材料做一個人耳形狀的支架,然後把牛的軟骨細胞接種在支架上,先經過兩周左右的體外培養,接著在無毛鼠的背上切開一個口子,把支架移植過去。隨後那些可降解的材料就會自行消失,而牛的軟骨組織則在鼠背上生長,最後形成人耳朵的形狀。」


  「一個在鼠背上長出來的牛骨耳朵?」尹劍眨著眼睛問道,「這東西有什麼用啊?」


  「哎呀!」余婧瞪了尹劍一眼,似乎在責怪對方愚鈍,「現在是試驗研究階段,所以用的牛骨細胞。如果用人骨細胞呢?誰的耳朵掉了就這樣做一個,到時候把長成的軟骨從鼠背上取出來,在患者腦袋上做個皮下植入,這不等於又長出一個耳朵嗎?這個研究如果做深了,完全可以開辦一家生物醫學工廠,到時候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家工廠里預訂到自己需要的組織和器官,更換安裝就像是機械調配一樣簡單。」


  「那還真是挺神奇的!」尹劍讚歎了一句,但他隨後又意識到什麼,擔憂地問道,「喂,你不會就是把那隻長了耳朵的老鼠弄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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