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大安改制(9)
第257章 大安改制(9)
「我剛剛為何要說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劍之風,不過是近兩年之事?」章惇怔怔地愣在那裡,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寧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崢嶸的時候……」他猛然想到這一點,腦中便只覺得一片空明,在心裡一件件梳理這七八年來天下發生的大事,什麼事情都清晰起來。
「這七八年以來,大宋所有的變局,竟大都與石越有關!」章惇得出了一個並不意外,但在以前卻只是隱隱潛伏在心中,從不曾清晰顯現的結論。「士子佩劍之風,表面上看來與石越無關,但實則石越與桑充國在義學讓學生習射術與騎術之時,已有伏筆。便是這熙寧蕃坊,表面上不過是沿海商號合資從開封府與百姓手中買下幾條街道,再賣給蕃人,從中牟利。但這一切,卻是自從石越在杭州重商業,開海外之時,便已埋下伏筆。走到這一步,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便連這羅瑪人阿卡爾多來到大宋,亦不過是遲早之事吧?」
「他這七八年來所做之事,除了著書辦學似有計劃外,其它都看似雜亂無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麼問題后,迫不得已要解決,於是才想出一番對策來。青苗法改良,不過是迫不得已捲入紛爭之中;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不過是為了應西夏之驕使;通商海外,不過是為了解決杭州之災情;官制與軍制改革,不過是為了應付皇上的差使……甚至連大敗西夏,都不過是被迫出撫陝西。所有這些事情,若從表面上來看,看不出什麼聯繫可言。然而不知不覺之間,大宋竟已隱隱顯出幾分王霸之氣!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這果真只是不經意為之么?」
章惇幾乎被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惇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如此之人,豈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麼時候暗了起來,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覺心中的預感果然暗應天象,不由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握著刀柄的手心,在這殘雪未化的天氣中,竟沁出汗來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也!」
「子厚兄。」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章惇的遐想。章惇被唬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最近剛剛升為御史台「副台長」侍御史的安惇,正笑吟吟朝自己走來。
「處厚如何會來此地?」章惇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問道。自呂惠卿為相以來,一直稱得上春風得意的安惇居然私服來此,實在不能不讓人奇怪。章惇深知安惇為人,他名利心極重,又特別看重官威排場。以他的性格,絕難想象會微服來這種地方。而更讓人奇怪的是,自己現在的處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惇居然會主動與自己親近!「事有悖於情理者為偽。」章惇心中立時冒出一個念頭來。
卻見安惇走到面前,拱手一揖,親熱地說道:「在下不過閑來無事,到處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興,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惇微笑回道。
安惇臉上堆滿了笑容,但章惇卻注意到,他眼睛掃過自己身上時,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章惇不由暗暗冷笑,卻聽安惇笑道:「聽說去此不遠,便有一家花門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氣。所謂相請不如偶遇,這外邊天寒地凍,兄何不一同前往,共買一醉?」
章惇爽聲笑道:「處厚現在春風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紅人,某卻是待罪之臣,公既不棄,某自是求之不得。」說罷拉了安惇的手,便往那花門酒坊走去。花門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並非「小有名氣」可言,章惇自是知道去處的。
安惇聽到「宰相面前的紅人」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他是身為御史台副台長,「宰相面前的紅人」,這根本稱得上是譏諷了。但他察看章惇之時,卻見章惇嘻笑自若,似是渾然不覺。安惇一時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此時他是刻意前來拉攏章惇,自然不便開罪,當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裝成沒有聽見一般,與章惇並肩前往花門酒坊。
這所謂的「花門酒坊」,正式名稱,叫「夢華樓」。之所以被稱為「花門酒坊」,一是因為這夢華樓每一間雅院的門前,都必然擺放著若干壇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為夢華樓有著天下各族的佳麗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號稱「汴京第一」。而讓它在一兩年內就聲名鵲起的原因,還是夢華樓的規定——任你腰纏萬貫,若非讀書之人,便絕不接納;任你一擲千金,位高權重,夢華樓的酒女也絕不侍寢。它這兩條在許多人看來足以讓它破產的規定,出乎意料的竟成為夢華樓走紅汴京的原因。一時之間,這裡竟成為官員士子們最愛出沒的地方之一。但讓人奇怪的是,當其他酒家想東施效顰之時,卻又一一失敗。
不過,「稱病」的衛尉寺卿章惇,卻還知道夢華樓更多的內幕——這家夢華樓的掌柜,是當今尚書左僕射呂惠卿的得意門生,現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陳元鳳的妻弟。陳元鳳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異,這中間自然離不開呂惠卿的關係。而呂家在河北礦山上佔了多少好處,章惇雖然不能知其全部,卻也絕不是一無所知。料想陳元鳳那樣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吃虧。這夢華樓創辦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於河北的礦山。
章惇對於陳元鳳是否以公牟私,倒並不如何介意——這等事情,大宋的官員們,說有一半以上的會做,章惇也不奇怪。雖然大宋朝執行的是「高薪養廉」政策,但實際上真正能約束官員的,只有律令與道德操守而已——豐厚的薪俸,僅僅是讓那些有意願廉潔的官員能有條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沒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監督機制,對於沒什麼抱負操守的官員而言,是沒有誰會嫌錢太多的。而這種人又永遠佔據多數,所以,在事實上,大宋朝官員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這種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於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如章惇,就對這種「做官就有錢」的現象根本是視若無睹,以為是世間之常理,卻不知道這是一個對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澤。
不過,對於章惇而言,這些並不重要。他介意的,不過是這家夢華樓的背景牽涉到呂惠卿而已。
章惇二人剛一跨入花門酒坊,便有一個小廝迎了上來。他打了躬,正待開口,便聽安惇已先說道:「睡香閣。」
小廝聽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問,忙笑道:「二位官人這邊請。」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這花門酒坊是幾進幾齣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廝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門之前。這時候小廝便停住腳步,不知何時,從拱門后閃出一個豆蔻年華的紫衫少女。小廝笑著交待道:「紫娘,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閣的。」說罷又向章惇二人行了一禮,笑道:「小的便引到此處,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廝告退,方向二人斂衽盈盈一禮,抿嘴道:「請二位官人隨奴家來。」
章惇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麼,竟是懶得理會。一邊注意觀察安惇,一面隨著紫娘前行。安惇卻似是饒有興緻,一路行走,還一路向章惇點評院中布局景觀。
如此又穿過兩三個小院子,猛然間,章惇便嗅到一股濃洌的花香襲來,頓覺精神一怔。正要尋找花香的來源,卻見紫娘已停在一道粉牆的門洞之前,笑道:「這便是睡香閣了。」
章惇抬眼打量,便見那門洞裡面,依稀可見幾株灌木,正滿樹開滿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個個繡球。那花香,便是從這些花中傳來。章惇原不曾見過這些種花,正要詢問,卻聽安惇笑道:「子厚兄,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處又稱睡香閣。」說完,又有意無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這睡香還有兩個別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卻未曾聽聞。」章惇這時已從花香中回過神來,他笑吟吟地望著安惇,心中卻在同時下了一個評語:「村牛!」 果然,安惇搖頭晃腦的賣弄道:「這睡香又有別名,喚作蓬萊花,也叫風流樹。蓋人皆以為,此花惟蓬萊仙境方有也。」
「處厚兄果然淵博。」章惇望見安惇那輕佻的神態,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裡卻輕輕捧了一句。安惇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謙遜兩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來,服侍二人坐了。安惇駕輕就熟地點了幾樣茶,頃刻間,各樣果品點心小菜都已上齊,兩個分別穿著綠袍與白衫的酒女將溫了的酒給二人斟上,二人便對酌起來。席酒美酒佳肴,纖纖細手,吳儂軟語,已讓人心醉。而門外玉樹瓊枝,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屋中點起的檀香裊裊,更讓人幾乎以為這裡便是人間仙境了。連章惇這樣性格剛強之人,在這裡也不禁有幾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閑聊賦詩,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覺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時。正在章惇幾乎要以為安惇來找自己果真沒有什麼目的的時候,卻見安惇一口氣喝乾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著酒氣對旁邊的酒女說道:「爾等先退下。」
「是。」酒女們連忙躡腳退出屋中。
安惇見房中再無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滿上酒,一面凝目注視章惇,半晌,方問道:「公聽三分否?」
章惇被他的神態嚇了一跳,不料卻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好笑,回道:「亦曾聽過。」
「三分有魏武與漢昭烈煮酒論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帶了幾分醉意。
「確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評一番天下英傑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態。
「天下英傑之士?」章惇帶著嘲諷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與曹劉相提並論,恐過於狂悖了。」
「公何必過謙。」
章惇小心翼翼地說道:「方今天下,我大宋聖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餘群臣,可稱英傑者亦甚多。而其尤傑出者,某以為在契丹有遼主耶律濬、蕭佑丹、耶律信;大宋則有富公彥國、文公寬夫、王介甫、司馬君實、呂吉甫、石子明。凡此數人,可稱為第一流之人物。」
安惇噴了口酒氣,大不以為然地嘲笑道:「耶律濬弒父奪位,國家不寧至今日;蕭佑丹為其謀主,上不能固耶律濬之位,使子弒父,臣弒君,為此不無人倫之事,下不能經濟邦國,使契丹分裂割據,內鬥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論,此輩何足稱英傑之士?」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評價,心中譏道:「若換上你安惇,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當下竟是懶得反駁,又聽安惇大放厥辭道:「富弼老而修道,聰而不明;文彥博剛恢自用,不知變通;司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以公所論英傑之士而言,某以為惟王介甫與呂吉甫可當之。余不足論。」
章惇不料世間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見安惇語氣神態,沒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與呂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覺好笑,當下忍笑問道:「處厚似是漏說一人。然而處厚以為石子明可當英傑之士否?」
「石越?」安惇的臉色變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為,石越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為樑柱,百官以之為幹吏,士林以之為鴻儒,百姓以之為神人者也。」
「某卻以為,石越不過是沽名釣譽,包藏禍心的偽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橫飛的說道。「此人大偽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澤之死,是前車之鑒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禍,焉知不是石越從中構陷?」
章惇頓時默然無語。安惇話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顯。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卻是從未怨怪過別人。他當初那樣處置向安北與段子介,並非是與高遵裕合謀,其實不過是想待價而沽而已——先賣高遵裕一個人情,穩住高遵裕,再將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夠的本錢與高遵裕討價還價,進可攻,退可守。至於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還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萬萬料不到向安北與段子介二人會反抗。結果向安北居然就此喪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來,亦十分悔恨。只不過如他這樣的性格,向來以為一將功成萬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會太重,倒也不會有太多的自責便是。而且章惇也是從來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這樣的處境,他只會怪自己料事不明,廟算不周,至於旁人的所作所為,章惇都以為不過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惇連段子介都不怨恨,何況一個與此事幾乎沒什麼關係的石越?
安惇卻以為成功的挑起了章惇對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閃過一絲喜色,又繼續說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門生也。陝西安撫司的親兵衛隊護送他到京城,若說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誰人能信?」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