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賀蘭悲歌(47)
第338章 賀蘭悲歌(47)
幾乎與此同時。
西夏王宮。
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忠於梁太后的侍衛,幾乎全都被誅殺殆盡。
秉常在禹藏花麻、耶寅的簇擁下,大步走進那間陰沉沉的宮殿。這一刻,他才真正體驗到一種大權在握的感覺,一種可以任意主宰他人的生死禍福的快意。
但儘管如此,當他走梁太后所居的宮殿之時,依然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兀卒,你來了。」殿中梁太后的聲音,依然一如既往的從容。這讓秉常感覺到一陣不舒服。
「母后,我來了。」秉常用一種勝利者的語氣宣布著,注視著從黑暗中走出來的梁太后。這個人,既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是他的政敵。不共戴天的政敵!秉常並沒意識到,他的臉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扭曲得極度的猙獰。
梁太后只是淡淡地看著秉常,露出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
「兀卒現在已經真正不愧為景宗皇帝之孫了!」梁太后笑道,她微笑著望著似乎感覺到有些驚愕的秉常,幾乎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她期待這一切已經很久了。但這微笑很快凝固成寒冷似的冷酷,「景宗皇帝是踏著他父親的屍體走向霸業的,現在輪到你了,兀卒!」
「行大事者,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以六親不認,可以認賊作父!大夏國一定要掌握在一個比祁連山上的寒冰還要冷酷無情的君主手中。」
秉常那勝利者的錯覺在一瞬間便散於雲煙。望著面前的梁太后,秉常只覺得一陣茫然。在心裡醞釀了無數的罪狀,準備痛快淋漓的指責著她,讓她後悔,讓她害怕,讓她向著自己哀求!但到此時,秉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底是她贏了?還是我贏了?
一種被戲弄的感覺讓憤怒瞬間充斥著秉常的大腦,他的手不覺抓緊了腰間的佩劍。
「兀卒!」耶寅望著秉常,他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氣息。受到華夏文化影響的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自己的君主背負著弒母的惡名。
但就在他出聲的同時,秉常拔出了佩劍,雪亮的劍光耀映著梁太后蒼白的臉,劍尖與她的咽喉,相距不到一寸。
但秉常的劍卻沒有遞出,他只是緊緊的咬著牙,用力捏住劍柄,劍尖筆直堅定的對著他的母親——他一生中最強大的敵人,他的臉色因為鐵青與僵硬顯得異常的猙獰,被這樣兇狠仇視的目光所震懾,耶寅不由自主的又叫了一聲:「兀卒!」但這一聲呼喚,在這空蕩蕩的殿中,幾乎輕微的讓人聽不見。
秉常如同燃燒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依舊鎮定自若的母親:那蒼白的臉上,絲毫沒有驚惶,甚至還有淺淺的笑容,她的目光深遂而寧和,似乎有著包容一切的平靜,但正是這種平靜與包容,讓秉常感到更加的憤怒,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間覺得她此時的目光有些象母親了,「可是太晚了」,他憤恨的想,「景宗皇帝是踏著他父親的屍體走向霸業的,現在輪到你了……」那熟悉的聲音不停地在他耳邊回蕩,彷彿慈愛的叮嚀。難道她等待的也是這一刻么?等待她唯一的兒子以這樣方式成就霸業,所以她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歡喜,只有期待?
秉常嘿嘿的冷笑兩聲,但這聲音發出來之後,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因為這根本不是人的聲音,竟象是野獸發出的嗬嘿聲。他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劍,劍尖一分分的向前遞出,可對面那容顏上的表情卻似是不會改變一般,他忽然間有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沮喪感覺,兵變成功的喜悅在瞬間蕩然無存,贏了嗎?真的贏了嗎?他有片刻地恍惚,便在這一瞬間,一股溫熱的液體忽然濺上他的臉,鮮亮腥紅的鮮血漫過他的視野,一個沉重的身體墜掛在他的劍上,令他幾乎把握不住手中的佩劍。
是梁太后自己撞上了劍尖!!!
耶寅脫口驚叫了一聲,但他隨即馬上明白——勝利了,徹底的勝利了!他毫不猶豫地屈膝跪倒,大聲道:「兀卒,太后舊疾複發,痰涌氣塞,遂至大漸,於未時仙馭升遐!請兀卒節哀順便!」禹藏花麻也隨即跪倒,沉聲道:「兀卒節哀!」 但秉常卻只是神情索然地望著梁太后的屍體,彷彿全然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97
「黔首石城漠水邊,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彌葯國在彼方
……」
茫茫人流之中,忽然有人高聲作歌,一人歌,百者應,間雜著低低的嗚咽與凄楚的胡笳樂聲,似乎也匯成了河流,隨著人流,一齊湧向那不可預測的遠方與未來。
這是夏人懷念故鄉的歌謠,幾百年前,他們受吐蕃的威迫,遷移來此,曆數百年經營,建立了興盛強大的大夏國,但他們的心中,依然懷有對故鄉的深深眷戀,這曲歌謠就是他們心聲的訴說,如今,他們又要離開自己的家園了,要遷往一個雖在疆域之內,卻又是無比陌生的地方。這又是一場離別,幾百年的輪迴,這美麗富饒的塞上江南,竟不知何時才能夠歸來?那遙遠的西方,又將有怎樣的命運在等待這個無比頑強的民族?
秉常勒馬於一座小山丘上,注視著那從興慶府一直延伸到賀蘭山下的人流,他聽到他們眷戀凄涼的吟唱,他看到他的子民們痛哭流涕紛紛捧起地上的黃土,珍而重之的包裹在手帕里,然後藏在最貼近胸口的位置,他們將要離開,他們不知道前方的路,究竟會如何坎坷,也不知道歸期,所以他們已經提前將對興慶府的眷念化成了鄉愁,含在這首古老的歌謠中吟唱不休。
但秉常卻相信,他的子民們必將歸來,或許歸期遙遠,但他堅信,他必將再次帶領他的子民們重新歸來,來到曾屬於他們的興慶府,或者走到更接近中原的土地上,一切的繁華都可以重建,只要他們都還懷有戰勝困厄的信心,大夏國就永遠不會滅亡。
「兀卒,這已經是最後一批撤離興慶府的百姓們了,」耶寅低聲說道:「咱們也應該動身了!」他看著那湧向遠方的延綿數十里的人流,安慰道:「兀卒,你一定能中興大夏的!」
「我一定會!我們還會再回來!」秉常看著他的子民們,彷彿是發下誓言,他忽然仰起頭,看著賀蘭山,道:「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永遠不要忘記!」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耶寅喃喃的道,在這個迅速成熟起來的年輕君主面前,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大安七年二月初二!」秉常重複了一遍,忽然側首向身後的耶寅道:「不,今天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
「是!今日是興慶元年二月初二!」耶寅跪倒在地,聲音哽咽地重複了一遍。
「我要到景宗皇帝的陵前,向他謝罪,也向他盟誓,終有一天,我還將帶領我們的子民歸來,祭祀列祖列宗的英靈!」
雖然暮冬剛過,冰雪才消融不久,但大夏王陵前的春草已經生髮,錯亂的布在蒼涼的黃土地上,雖然稀疏,卻也是象徵著新生的希望。
秉常遠遠勒住馬,然後脫掉靴子,扯開束髮的冠帶,就這樣在群臣的注目之下,跣足散發地踏著初春的寒冰,一步步走向大夏國最偉大的君主夏景宗李元昊的陵墓,然後重重的跪拜在前代君王的墓前,他將臉埋在黃土之上,用自己的嘴唇親吻著那泥土,似乎是想永遠的記住這土地的滋味。
「景宗皇帝英靈為證!不肖子孫秉常在此向列祖列宗發誓:我們必將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