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7)
第352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7)
田烈武的話,似是談心,又似是勸誡,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著田烈武,心裡隱隱感覺他這個弓馬老師,實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裡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會允許我的部下去做那種事情。那是衛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權』;可是我若去擅殺那些畜牲,我就是濫權。」田烈武回視著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這樣做,我還是要說你做得對。」
「為什麼?」
「我說不清楚。」田烈武搖搖頭,笑道:「或許是我心裡雖然明白不應當擅殺那些畜牲,可是卻又極想把他們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許,是看到你這麼同情那些無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許久,彷彿不知道該怎麼樣說,半晌,方斂容道:「有些話……」
「田大哥但說無妨。」唐康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馬騎射的日子。
「這樣的事情,做了便做了,後悔是沒用的。但若是能逃過這一劫,以後二公子須多思量些。象我這樣的人,資質有限,守經而不犯錯,循規蹈矩,不是難事。但是對聰明人來說,循規蹈矩往往是最難的。不守規矩做了一件事是對的,做了兩件事是對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對的,但不是說會一直對下去。只要錯上一件,便會後悔莫及。因為這樣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極奇怪的,郭侍郎違令立功,人人記得;可是之前違令出戰大敗而回的三十二將校,卻沒幾個人能記得住。我記得有一回我見學士,學士正在練字,他拿給我看,寫的是『毋作聰明』四個字,學士告訴我,那是《尚書經》裡面的話,我當時很奇怪,都說聰明好,為何聖人反說『毋作聰明』呢?學士說,因為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自以為聰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亂子來。自古以來,所有的大亂子,都是聰明人惹出來的,越是聰明,惹出來的亂子越大。所以,他寫這幾個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為聰明。」田烈武說到這裡,笑道:「學士和我說過的話不多,人人都說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說過什麼,我回去以後都會寫出來,時時讀,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象這段話,當時我一點也不明白。後來聽人說書,講典故,我留心對照,越往後便越明白這是至理名言。象學士那樣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聰明……而且,聰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為不愛循規蹈矩……」
田烈武這輩子沒和人說過這麼多大道理,但他與唐康亦師亦友,當年感情也是極好。他是很重情義的人,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為人,又覺得這些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自從再會之後,唐康給人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親切平和,但骨子裡卻有點高高在上,他一直尋不到機會開口,這時終於有機會一口氣說出來,竟是感覺如同去了一樁大心事。可是同時心裡又感覺有點惶恐——唐康有石越這樣的義兄,這些粗淺的道理,哪裡還需要他來說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負才智,外謙而內傲,加上結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種「禮法豈為吾輩設」的自傲。此時在這前途未卜之際,聽了田烈武這一席話,竟猛然覺得自己這十幾年來有多麼的可笑!
4
大宋東京與西京之間,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還有槐蔭森森的官道相連,交通頗為便利。然而便利有時亦可成為煩惱,金蘭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還沒到洛陽時派專人送回來的,自從打發了那個下人回去復命后,便再也沒有信件送來。無論是石府還是文府,唐家還是桑家,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到了洛陽后,走的是哪條道。她估算時間,這幾日間唐康便應當到汴京了,只得用傻辦法,分別派了人晝夜輪換守著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渡口。雖明知這樣也沒什麼用處,但是對於親人來說,若是什麼都不做,卻實在不能心安。
接連幾天,打探的人都沒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蹤跡,文氏與金蘭幾天幾夜都合不了眼,心裏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該盼著他快點到好,還是希望他慢點到好。兩人眼巴巴盼著唐康回京,眼見著他就要升遷,一家人又可以團聚,卻不料中途出了這麼一檔事,真是禍從天降。初聽到這個消息,文氏幾乎嚇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還是金蘭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議后,二人分別去石府與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個堂兄,難以應付這樣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馬去杭州報信。但文氏與金蘭各自打聽了消息回來后,二人一對口風,才知道唐康這禍事闖得著實不小——擅調禁軍倒也罷了,唐康竟然不請旨誅殺了七千餘名已投降的叛軍!文氏是名門高第大家閨秀出身,平生見過的人加起來只怕也沒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麼概念,不知者無畏,倒也罷了。金蘭聽了,當時便倒吸一口涼氣,幾乎被驚呆了。但她一回過神來,便立即與文氏商議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彥博說情,自己則除了陪姐姐金芷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幾趟石府與桑府——金蘭在宋朝這麼多年,早已是個汴京通。她平素雖然也有許多交好的閨中密友,但到了這時節,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國夫人王昉,不僅清河郡主與她是多年好友,甚至連當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蘭心裡也清楚是什麼人掌握著唐康的命運,無論是清河郡主還是方氏,其實也做不得多大用處,皇帝、太后再寵愛清河,也不會允許她干政;而呂惠卿的家法是極出名的,這樣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幫忙,也根本說不上話。但明白歸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彷彿只有這麼做了,才能讓自己稍稍安心。她心裡只能是抱著一絲僥倖,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終說不上什麼話,若是王昉能讓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兩句,或許便是另一種結果——畢竟在宮中各種各樣的請託,也是從來沒有杜絕過的。
但是,即使做了這一切,對於聰明練達的金蘭來說,終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騙不了自己——唐康的升遷曾被汴京的官員們視為石越東山再起的預兆,人人都認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這一點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數一數學士巷前馬車的數量,便可以看得出來。可石越的東山再起,卻一定會讓呂惠卿感覺到威脅,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呂惠卿都不會放過,更何況這次唐康簡直是將天捅了個窟窿!
「雖說擅調禁軍平叛犯禁,可畢竟也是為了朝廷,官家應當不會怪罪吧?」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應當處死的……」
對於文氏織造的種種為唐康開解的理由,金蘭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願意再去給她增添無謂的壓力,如文氏這樣的名門閨秀,真的是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但是,金蘭卻找不任何理由來寬慰自己——自古以來,對於身居高位者來說,除了做事的內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還是沒有官人的消息么?」眼見室中那座珍珠座鐘的時針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悶的鐘聲隨之響起,金蘭忍不住扭過頭來第三次問道。
侍婢搖了搖頭,低聲回道:「還沒有。」說完,她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金蘭,輕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許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佔據了金蘭的內心。她沉默了一會,忽然站起身來,道:「去桑府。」 早在幾年前,桑府就從潘樓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這裡不比潘樓街那種商業區,咸宜坊與董太師巷一樣,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親國戚與達官貴人,當今皇帝的四弟趙頵,王府便在咸宜坊第一區。而四王府的正對面,此時也正在大興土木,這是官家在給雍王趙顥興建王府——路過咸宜坊第一區時,金蘭透過馬車車窗看了未來的雍王府一眼,嘴角邊閃過一絲冷笑。
當今對這位「賢王」的「寵信」與「友愛」,實在令人唏噓,以前金蘭所見所聞的宮廷鬥爭,要麼便是如遼國一般赤裸裸地拔刀見血,父子兄弟手足視同仇讎,不殺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決不罷休;要麼便是如高麗一樣,雖然同樣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張胆的威脅,最多便「只是」強迫諸王子們出家為僧……但象大宋這樣做得這般溫情脈脈,不露聲色的,則實是讓金蘭嘆為觀止。她是頗知其中內情的,自王安石為相以後,宋朝財政便慢慢規範;至改官制后,特別是為了應付對西夏的戰爭,財權更是進一步下移,分別由戶部與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財富越來越少,而當今皇帝更是賢君英主,為了緩解國庫用度,他三番五次削減宮內用度,大內如今至少有兩三座宮殿年久失修,他都捨不得花錢——可為了給他這位皇弟興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嗇地掏出了二十餘萬貫!這二十餘萬貫銅錢,除了向天下詔示皇室兄弟敦愛,皇帝重視手足親情外,其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就是讓雍王殿下住得離禁中遠一點。這顯然也不只是皇帝一個人的想法,因為一向錙銖必較的戶部尚書司馬光竟罕見地沒有反對。
金蘭對這個雍王沒什麼好感。宋人以虛歲計算男子年齡,熙寧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經九歲,信國公殿下也已經八歲,從皇帝、太后、皇後到朝廷的大臣們,都開始張羅著給這兩位皇子挑選師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實際上的皇太子,卻偏偏體弱多病,難以入學,所以一直拖延不決。皇后本來準備先給信國公選個師傅,但正當金蘭等人興高采烈地籌劃著替信國公挑一個好老師的時候,這位雍王殿下卻奏了一本,說了些「長幼有序」之類的話,結果這件事便沒了下文。
雍王的用心金蘭看得清清楚楚。只因在宮中延安郡王與信國公與他人不同,均由皇后親自撫養,故此將來繼承統緒的機會自然要高於其餘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無恙,以長幼,以血統,自然都沒有信國公的機會,而且無論是王賢妃也好,金蘭也好,都不敢有這樣的野心;但如若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麼萬一,那麼其餘皇子中,信國公年紀最大,又是皇后撫養長大,雖然在血統上佔了劣勢,但若有朝一日朝臣們為了防止兄終弟及的情況出現,擁立年紀較長的信國公,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所謂的「血統」,是由父系而非母系決定的。信國公的高麗血統固然會有「夷狄」之譏,但他畢竟是大宋皇帝的親子。更何況他母親貴為高麗公主,諸皇子之中以他母親的出身最為尊貴!雖然眼下人人都認為信國公毫無機會,但金蘭卻相信,天下之事,變化無常。
這位雍王殿下,顯然也算計到了這一點。高太后與皇后一定會維護皇子們的長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趙佣都還沒選好師傅讀書,倒先讓皇七子就學,此例一開,便是啟諸皇子覬覦之心,將來後患無窮。反正諸皇子年紀還小,不怕耽誤,自然便先壓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則樂得看見皇子們越晚讀書越好。
馬車飛快地掠過咸宜坊第一區,在街巷中七拐八彎,又跑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門的家丁見到金蘭的馬車,早有人飛奔入內通報,一面迎了馬車自側門進府。金蘭在中門下車之時,王昉早帶了人親自迎了出來。
「表嫂。」金蘭見著王昉,忙斂衽道:「豈敢勞動嫂嫂。」
王昉笑著扶起金蘭,挽了她手一邊向裡間走,一面笑道:「蘭兒,柔嘉縣主回來了。」
「啊?」這個消息實是讓金蘭頗覺意外。柔嘉自從曹太後去逝后,便鬱鬱寡歡,熙寧十三年起,她便屢次上表,請求去鞏縣替曹太后守廬三年,以盡孝道——這是大宋開國以來未有之事,亦為禮法所無。但宋朝與歷代一樣,都是「以孝治天下」,皇帝雖暗中憐惜這個妹子,屢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與清河郡主勸慰她,但無奈柔嘉意志甚堅,皇帝無可奈何,這才勉強准了她,至熙寧十四年,柔嘉便離了靜淵庄,前往鞏縣。從此汴京便甚少聞她音訊。金蘭是極剔透的人,早先她進宮見王賢妃時,曾閑聊到柔嘉縣主,王賢妃還笑稱不論是已故的曹太后,還是皇帝與皇后,對柔嘉的寵愛,其實還在清河之上——宮中人都說這位十九娘的脾氣性子,象極了在熙寧三年故逝的楚國大長公主。
金蘭從沒見過這位仁宗皇帝的愛女,但她卻聽說過她的許多事迹——這位公主膽子大得無法無天,在宋朝那些溫柔嫻淑的公主們當中,是一個極為另類的人物。可是她的命運,卻無法逃脫宋朝公主的詛咒,與許許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樣凄慘。
這位楚國大長公主與多數公主一樣,不幸被指配了一個自己完全無法喜歡的駙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這種命運。於是在短短几年內,夫妻感情急驟惡化,最後竟鬧得夜扣宮門,要與駙馬分居——宋朝的律令,宮門夜開是極為嚴重的事情,兼之這位公主常常與內侍們飲酒作樂,又無法處理好婆媳關係,早已引人側目,竟因此惹得台諫紛紛彈劾,眾議嘩然,最終被降封為沂國公主。但她卻絲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寧死也要與駙馬離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駙馬家說情,說「凡人富貴,亦不必為主婿也。」委婉請求駙馬家解除了婚約——這可以說是楚國長公主,同時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迹中,最為驚世駭俗的一樁大事件,當時這位公主不過二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