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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12)

  第384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12)


  他騰地跪了下來,朗聲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陳於官家面前——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於資善堂講讀,此一派說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講彼一派的註疏,於東宮實有害無益。若其只顧了互相傾軋、爭寵,於太子又有何益?桑、程雖是布衣,然盛名佈於天下,且皆講學十餘年,亦有當師傅的資歷。二人為人剛直,又脫於黨爭之外,實是極難得者。官家若要為太子尋師傅,舍此二人其誰?臣願官家三思之。」說到這裡,他略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繼續說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諱之事,太子也須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當世大儒,實為天下清議之領袖。二人雖為布衣,而門生遍於天下。得此二人在東宮,儲君之位,誰得動搖?漢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說完這些話,已是汗流浹背。這已是挑得極明了,桑充國、程頤,是決計當不了權臣的,但是憑其聲望與影響,若爭取到太子一邊,對於太子鞏固大位,將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他說出這番話來,卻已經是身不由己地捲入了宮廷鬥爭當中。一個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對於皇帝的家務事,也不應當知道得太清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長壽的第一要訣。雖然身上都流著太宗皇帝的血,但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別。趙仲璲心裡一面是對自己強出頭的悔恨,一面是對未來命運的憂懼,二者交雜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顫抖著。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趙頊亦沒有聽不懂的。他身子還是有些不靈便,斜靠在榻上,半睜雙眼,靜靜地看著趙仲璲。半晌,方緩緩說道:「堂兄忠心可嘉,卻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國已久,人心早定,用不著什麼商山四皓來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還有何人敢妄加覬覦?朕讓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著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權術算計。天命若在六哥這裡,憑誰也奪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這裡,費盡心機也守不住。朕用不著什麼桑充國、程頤!」


  「臣糊塗,臣糊塗!」趙仲璲忙不迭地叩頭請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塗,而是太明白了。」趙頊吐詞含混,語氣卻尖銳得象把利刃,「朕還沒死,這大宋江山,作主的還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遠了。」


  「官家……」


  趙仲璲話未說完,便被趙頊打斷,「這麼些年來,堂兄每年四次奔波於兩京之間,祭祀祖宗,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也算是勞苦功高。但太忙了,看來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暫時不要管了,還是好好讀讀聖人的書……」若非看在濮王趙宗暉的面子上,趙頊早就將趙仲璲趕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趙頊並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國、程頤當趙佣的師傅,自然也有他的考慮。白水潭學院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成為朝中一股極龐大的勢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學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但他卻不願意因桑、程為太子師,而助漲白水潭的聲勢。在趙頊看來,反而應當給其餘的學院適當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在最近幾屆殿試中,他甚至有意提升嵩陽、應天府書院的進士的名次。此外,趙頊對桑充國的印象很一般。十餘年前的事情,趙頊當然不可能老記在心上,桑充國說到底不過一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麼事情,然而在心裡卻留下了一個壞印象,這讓他下意識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於程頤,皇帝了解甚少——他從未讀過程頤的著作,但趙頊卻記得程頤的哥哥程顥,他也並不是太喜歡程顥。更何況,「皇太后屬意的人選」,這種傳聞讓趙頊感到極不舒服。


  所以,他寧可從館閣中找幾個飽學之士去做資善堂講讀。


  然而,不管當事人有何想法,趙仲璲的奏摺到底已經成為了離弦之箭,難收覆水。洶湧澎湃的暗流,彷彿找到了一道口子,嘩地便噴射出來。高太后的真正意願,沒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趙仲璲的奏摺,與那個逐漸傳揚開來的流言。對於高太后的這個「想法」,士林交相稱譽,百官紛紛上表稱許。在他們看來,桑、程為資善堂直講正是眾望所歸,高太后的這番見識,更顯出她一貫的賢明。雖然朝中也有人反對這道任命,但人數太少,理由乏力,相比而言,全然不能成氣候。白水潭巨大的影響力,在此時充分體現出來——在白水潭,依然有著「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桑、程被薦為資善堂直講,位份雖低,但卻格外的榮耀。不僅白水潭出身的官員對此大唱讚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紛爭,紛紛上表支持,生怕落後。從來人情都是愛錦上添花,許多縱使心裡不以為然,或者心懷嫉妒的人,這時候亦都不免要違心要附和一下。


  弔詭的是,雖然朝野稱讚,幾乎沒有什麼有力的反對者,又有「太后的屬意」,但皇帝卻似乎一直病得厲害,連替皇太子選師傅這等大事,也擱置著遲遲沒有處理。


  便在這鬧騰騰的朝局中,汴京東城之外的一個渡口邊,兩個老人對坐在一座簡陋的草亭之中,以兩杯濁酒,互道離別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彥博要從此地出發,離開這天下最繁華也是最紛擾的所在,去應天府怡養晚年。在城門之時,他便謝絕了前來送行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但司馬光堅持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彥博卻無法拒絕。因為他心裡十分明白,這一去,二人此生也許便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而文彥博心裡也有許多放不下的記掛,想在臨行之前,託付給司馬光。


  「文公,便不能為天下稍忍片刻?!」幾杯酒下肚,司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來。國事艱難至此,政局偏偏還動蕩不安,朝中呂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測;宮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還有個賢王在那裡虎視眈眈,更兼太后與皇帝母子猜疑,在這個當兒,司馬光亦不免深感獨木難支。偏偏文彥博居然在此時撂挑子不幹了。他心裡的苦悶,更能與何人說?


  「君實,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彥博澀聲苦笑著,「皇上是有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樞府,於皇上而言,實乃是不得已。當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權重,樞府若無老臣鎮守,兩府對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話。其後軍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編禁軍——君實當知道,我開始是反對的,我擔心兵驕已久,倉促為之,唯恐生變。但皇上與石子明輩銳意為之,讓我居樞府,亦不過是愈借我的那點虛名,來鎮壓人心。我知聖意不可變,又恐由他人為之,激起兵變,於國家不利,這才勉為其難。不料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實熟知國朝典故,想想國朝有幾個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搖搖頭,嘆道:「如今軍制改革大勢已定,靈夏亦已收復,我在密院,對著一個西南夷叛亂束手無策,皇上口裡不說,心裡實是已有不滿。我此時不走,難道要等將來被趕走么?朝中之事,以後便只能靠君實你了。」文彥博自知此去之後,也許此生再難回到汴京,司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無忌諱,將肺腑之言都說了出來。


  司馬光亦不由黯然。


  「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卻到底還是小看他了。益州師久而無功,密院也理當有人負責,我有這個把柄在他手中,他便總有話說。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將又是他一力推薦的,以後他便少了許多借口。我自請出外,亦是替他做個榜樣……」


  司馬光微微點頭,但想起此事,又不覺憤然,道:「若沒有石子明給他出主意……」


  「君實!」文彥博打了司馬光的話,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謙能平益州之亂,便讓福建子多做幾年宰相,也不要緊。我們要扳倒福建子,是認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勢便只會惡化,於國家不利。千萬不要到最後,自己蒙了自己的雙眼,將本末倒置。晚唐牛李黨爭,前車之鑒不遠。便是我反對王厚、慕容謙之任命,亦是以為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畢竟年輕,我怕他們為了取悅上司,急於成功,反害了國家。」


  「文公說得極是。」


  「君子與小人之別,不在於有黨無黨。君子之黨,以社稷萬民為重;小人之黨,則一黨之私為重。」


  「文公以為,石子明是君子,還是小人?」司馬光始終耿耿。 文彥博默然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謂其小人則太過,謂其君子則不實。君實以後,亦要留心他。」


  司馬光嘆息了一聲。應付一個呂惠卿,他已經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個敵友難分的石越,他實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抬眼注視文彥博,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難測。皇帝染上此病,難免有不諱之事,太子年幼,外頭又一個賢王……我非有伊尹、諸葛之材,哪裡撐得住這些許多事?」


  文彥博直視司馬光的雙眼,淡淡道:「君實最憂心的,還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跡已露。外間說以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是承太后之意,我是將信將疑。但桑、程皆是正人,為資善堂直講亦甚妥當,便不是太后之意,外間既然這麼傳言,按理皇上亦當順水推舟允諾了。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卻久久不允……」


  文彥博點了點頭,「倘是母子無間,縱有一千個賢王,亦無能為也。」


  「外人見著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會以為太後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著定策之功。」司馬光憂心忡忡地說道,「倘若西南局勢變壞,波及到益州;或北邊有異動,那便有了立長君的理由……」


  因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織在一起,讓局勢越發的惡劣起來。


  文彥博低著頭想了很久,這才說道:「益州敗壞也罷、交鈔出事也罷、北邊異動也罷,倘真要人來收拾殘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會是石子明。他遲早會再入兩府。依我之見,石子明聖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壓一壓,將他留給子孫,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還是會用他的。這些事情,是他的長處,朝中沒人能勝得過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間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來能屈能伸……君實若將他逼到福建子一邊,並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雍王和福建子,這都是關係到社稷的大事。於石子明,要導其向善,防其向向惡。」說到此處,文彥博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抬高聲音,道:「君實,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罷!」


  司馬光不由一怔,望著文彥博。他知道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感情是極複雜的,在王安石為相之前,文彥博非常地欣賞王安石,推薦讚揚的事情,沒少做過。但王安石為相之後,很快便將他趕到地方,一直到他罷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樞。司馬光沒有料到文彥博竟然能捐棄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復出。


  他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是一種欣慰的笑容。


  「我已經給王介甫寫信了。」司馬光笑道。他與王安石,也曾經是莫逆之交,二人因為政見不同而關係破裂,但在司馬光內心的深處,卻始終認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人,即使在關係最壞的熙寧初年,也始終相信對方的品格。若能夠在十幾年後,拋棄恩怨,再度攜手共事,對於司馬光來說,也是他極期盼的。


  文彥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顧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若司馬光能促王安石復出,那不僅可以對付呂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著非份之想的人。儘管大家政見不同,但二人對王安石的品格,卻都有絕對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著文彥博踏上座船,司馬光抱拳慨聲說道。


  文彥博默默地看著幾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馬光,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擔心,又是不舍,又是期盼,但最終,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轉身道:「君實,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馬光沒有明白文彥博的意思。


  「我聽說你在瓊林苑大宴中,公開誇讚蔡京能幹,理財治民,皆為上選。」文彥博道:「蔡京心術不正,君實要當心。石越門下良莠不齊,君實若要導其向善,須擇心術品行較好者。蔡京此人,君實猶須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當銘記於心。」司馬光口裡應道,心裡卻大不以為然。


  「君實保重!」文彥博又凝視了司馬光一眼,嘆了口氣,一抱拳,轉身走進船艙,喚道:「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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