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1)
第385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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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陽,彷彿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僕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麼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抬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御史台裡面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面的空氣比起御史台里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闔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二郎,大觀文相公在城南松漠庄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僕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唐康微微額首,卻又回頭看了御史台的大門一眼,彷彿要把這段經歷永遠地記在心裡。這才轉身抬腿上了馬車。那老僕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夫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馬車中,斜著眼睛,從車窗中獃獃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復了自由。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御史是這麼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麼,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麼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裡算計起來。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只要不是監當官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僕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他上次離京之時,這位老僕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是員外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面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員外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唐康在車裡點了點頭,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子出了這麼大的事,但若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的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麼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麼樣了?」
「是和二郎一個案子的那個田致果么?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裡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制之下,武官升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勛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游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勛,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與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中,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護營呢?」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的回答道,心裡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俗語道『朝里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裡看到的,儘是無限的商機。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沒聽到唐福回什麼。他陞官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並沒有高興與興奮,反而感到一陣的混亂。干著同樣一件事情,有人陞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職、編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理應負最大責任的人,居然陞官了。田烈武與李渾一腔熱血來協助自己,結果卻落到這般境地!
這些是唐康以前絕不會想的。
但是一旦想來,竟覺得如此荒唐。
這就是政治么?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么?
從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會被罷官,削職,會被編管……他設想過各種各樣的結果,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陞官。
皇帝與政事堂有他們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極大的功績,原本是預備陞官大用的,總不能因為渭南一案,便將他在戎州的功績一筆抹殺吧?欲加之功,何患無辭?!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難事。於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績被略略誇大一些,戎州之績要升兩階,渭南一案要降一階,還是陞官!
也是機緣湊巧,剛好兩個持議最堅的給事中任期將滿,為了防止又節外生枝,出現封駁。皇帝乾脆事先就動用自己的人事權,順水推舟將這二人給外放了。
在趙頊看來,門下后省只是自己用來制衡兩府的工具,若是礙手礙腳,防礙到自己,那麼通過人事變動來減輕阻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熙寧初年,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幾乎不惜將台諫驅逐一空。
但這些內幕,唐康此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緩緩闔上雙眼,閉目冥思著。唐康並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也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不會假模假樣的上表,請求自己與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過這樣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方法,讓自己內心平靜。 「我會補償他們的。」唐康想道。這是權力的藝術。唐康再一次親身體驗。若要想有所作為,便不能抗拒它。得讓它成為自己的工具。
松漠庄是石越新買的一座莊園。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莊園中,到處都是上百年的松樹;而石越又在這裡養了幾十匹上好的河套馬。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逐漸地固定了下來,形成了一項傳統,在秋闈之後舉行——士子們考完之後,正好需要放鬆與發泄,於是,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遂成為汴京舉城狂歡的節日。賽馬便是從技藝大賽中流傳開來的,並且逐步成為汴京市民最喜愛的賽事之一。汴京的達官貴人與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會,每年秋收過後,冬至之前的某日——由開封府議定日期,在汴京城北,會舉行一場持續時間近十日的賽馬大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裡有馬,便可以報名參加,贏取最高三千貫的大獎——這筆獎金,在熙寧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買五到七座大宅子。在這十天里,關撲是合法的行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賭賽馬的輸贏——莊家便是開封府。開封府將這筆收益,全部用於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143]、漏澤園[144]等福利機構。
汴京市民無論貴賤,都非常的痴迷這項活動。有一年雍王趙顥甚至想要親自上場比賽,只是被開封府認為可能會使比賽喪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歸。而在宮禁中的皇帝,也曾經想派宮裡馬術最精湛的宮娥來參賽,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勸阻,皇帝為此還大發脾氣。連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園養的河套馬便是為了參加賽馬大會而準備的。回京后那兩年,他因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風頭,但熙寧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謙,一口氣買了二十多匹河套馬,又專門購置了這座莊園,其目的就是要在賽馬大會上一鳴驚人。
只不過石越在這方面,還是小家子氣了。僅僅是雍王府,因為趙顥向來愛馬,王府養的好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號的名駒,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馬要多。而曾經在去年奪魁的郭逵家,馬雖然不多,但每一匹馬都是名貴非凡。熙寧十五年,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貫的獎金。賽馬大會上藏龍卧虎,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輕視。象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熱門,歲歲都進決賽,但自賽馬大會來,卻從來沒拿一次第一。
這些事情,唐康早就從書信中知道了,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松漠庄。這裡離汴京城已經很遠,出了南薰門,馬車在槐蔭森森的官道上疾馳了半個時辰,又向東拐過一條小道,跑了一個時辰,便可見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松樹林,樹林當中,分出兩條道來,一條用碎石鋪成;另一條卻是黃土路——顯是供車馬通行的。唐康的馬車便從這條路上駛入樹林,又跑了將近一刻鐘,方見著松漠庄的大門。
唐康下了馬車,便見侍劍早已在門口等候。見著唐康下車,早跑過來行禮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面打量著侍劍,幾年不見,侍劍更見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劍已為人父,實際上已經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裡,卻始終當侍劍還是那個從小的玩伴,默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沒有說話。
「到家了。」唐康在心裡說道。這裡不再是到處都是懷疑你、畏懼你、厭惡你、算計你、輕視你、討好你的上司與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個人都用居高臨下的、審問的眼光看著你的御史台。在這裡,再也用不著那麼小心謹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別人。
侍劍也沒有多說什麼,微笑著引唐康走進庄中。
夏日的汴京城裡,也是炎熱的,但只要到了陰涼處,便會感覺非常的涼爽。而在松漠庄中,松樹幾乎遮蔽了陽光,更是清涼得幾乎有點陰冷了。唐康懷疑地四向張望了一下,問道:「馬場在哪裡?」
「還在東邊,東邊有河,有草地。」侍劍笑道,「這莊子極大,單單佃戶便有一百多戶。當初買下來,花了十萬貫。原來的主人是做絲綢生意的,嫌風水不好,急著脫手,否則我估摸著還得多花一兩萬貫。」
「十萬貫?」唐康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汴京城裡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過幾百貫而已。這座莊園,真不知道是怎麼個大法。
二人正邊走邊聊,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瞬間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來不及驚詫為何會有奔馬出現,便見一匹脫韁的白馬朝自己急沖而來,他一把拉著侍劍,朝路邊縱身一躍,便覺一團白影擦身而過。
唐康與侍劍方驚魂未定,便聽到一連串的呦喝聲從樹林後傳來,「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喲,這畜牲朝東邊去了。」數十名家丁佃戶,或騎馬,或徒步,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緊隨而來,到處圍捕著那匹驚馬。
侍劍皺了皺眉,正待上前幫忙,掀起衣襟,疾行數步,方轉過一道彎,便見從路邊斜竄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起,一把抓住馬鬃,整個人便如飛燕一般,隨著驚馬上下飄蕩著。
「哎喲!」「哎喲!」家丁們的驚叫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侍劍見那人身手敏捷,卻並不擔心,只指揮著家丁包抄接應。卻聽唐康過來問道:「那降馬的漢子是誰?」
侍劍搖了搖頭,朝身邊的家丁大聲問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漢子是誰?」
這一問之下,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此人是誰。但二人也不以為意,這莊子甚大,便佃戶間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識,何況這次來的家丁僕役甚雜,互不相識也很正常。侍劍又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卻是一匹從靈夏買來的烈馬,突然脫了韁,發起狂來。眾人一路圍堵不得,讓它跑到這邊來了。
正問話間,忽聽到前頭一聲吶喊歡呼,隨著得得的馬蹄聲,之前降馬之人,騎著這馬緩緩回來了。
侍劍見降馬之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不似北人,亦從未見過,心中不由納悶。他笑著迎了上去,正要問此人身份,卻見這年輕男子縱身下馬,拜倒在地——侍劍一愣,卻聽他說道:「杭州伏波學堂學員水軍節級守闕忠士宗澤,叩見石學士、薛將軍。」
侍劍慌忙側開身子,卻見石越與薛奕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唐康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說完抬頭望著石越,但石越卻似渾沒有聽見唐康的話,只望著宗澤,問道:「你說……你說你叫什麼?」
「小的宗澤,叩見學士。」宗澤又從容回答了一遍。
「宗澤!」石越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