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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2)

  第394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2)


  「絕不能讓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裡想著,一面臉上卻堆出了笑容,又將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聲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不鬧那些虛文,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們雖然都是奉旨辦案,公正無私,但自古以來,要公義,便難免會得罪權貴。蘇頌、呂公著父子、司馬康下獄,你我便回不了頭了。這樁案子若不能辦成鐵案,讓人無可挑剔,我一個內侍,刑餘之人,沒甚好顧惜,但舒大人的錦繡前程,只怕就此毀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這當世有哪一個大臣,是官家每個月都要見的?官家連貶他都捨不得讓他出了京城,開國以來,有哪家大臣有這等體面?」說到這裡,他語氣微頓,又抱拳尖聲道:「司馬參政的衙內,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證據,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則,還請大人體諒,咱家也只好如實稟報皇上……」


  他這話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還隱隱帶著威脅之意,舒亶自然聽得出來。他沒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心裡又是鄙夷,又是惱怒,卻也發作不得。石得一畢竟也是權閹,又是皇帝派來的,舒亶心裡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說,他的確沒有回頭路可走。蘇頌不必說,這回不論案子辦到哪一步,他最起碼都會被趕出汴京;但最要緊的,卻是扳倒司馬光、呂公著,最好連范純仁、孫固等人也搭進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子。


  但要將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繩之以法,將他們的後台全部扳倒,若沒有面前這個閹豎的支持,卻是不可想象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還不是全憑他一張嘴?


  「押班放心。」舒亶連忙安撫著石得一,手指輕輕敲著案上的《汴京新聞》,笑道:「我自有辦法。來人!」


  一個承差小吏連忙跑了進來侍候。「你去給蘇大人、司馬公子、兩位呂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鎖,換間房。枷鎖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規矩,亦不能虧待了,仍舊安排一個獄卒侍候飲食起居。」舒亶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承差吏與石得一,繼續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離開牢房一步,吃喝拉撒,並在一房。該吃的、該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個盆里,用帶土的棍子攪了……」


  「這……」承差吏微一遲疑,舒亶的臉便已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聽清了么?」


  「是。」


  「還不速去照辦?!」


  「是。」


  望著那承差吏幾乎是戰戰兢兢的應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聲問道:「舒大人,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么?」舒亶冷笑道。


  「這……」


  「押班可去查御史台的法例條文,我都是按規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盡可放心,這些人開口氣節閉口氣節,蘇武留胡十幾年,那種苦都吃得。他們受這點苦,便好意思自稱被『屈打成招』了?若傳揚出去,是他們自己抬不起頭,見不得人。皇上也不會因此怪罪我等——難道這御史台是給他們享福來的么?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馬康這公子哥兒,能撐得了幾天!」


  但石得一離開御史台之時,心裡頭卻依然放心不下,終於又叫過心腹的隨從,低聲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緊石府。」


  但石府卻再也看不出什麼異常來。一連幾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門,見的客人也無非張三李四,無足輕重;或者就是攜家眷遊玩寺觀廟宇,繁華形勝。只有八月三十日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學院,與剛剛辭去山長未久的桑充國一道,替這一年畢業的格物院學生主持畢業典禮。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觀看了一場精彩、激烈的馬球比賽。在這場比賽中,這兩年之間在汴京擁有最多支持者的「兵車社」,慘敗給來訪的洛陽「餘慶社」,極受歡迎的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馬來,左腿粉碎性骨折,從此退出汴京的馬球比賽——此事也成為次日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但卻不是皇城司所關心的事務。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請范純仁,也只是虛驚一場。這看起來只是一場平常的宴會,汴京的官員士大夫們之間,幾乎每天都有類似的宴會,石越請的人不多,而席間眾人也閉口不談時局,宴會的主題是回憶當年石越與范純仁二人在陝西共事的經歷。


  也許,石越只是想隔岸觀火。雖然心裡還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沒有任何行動,石得一也漸漸放下心來。


  事情遠比想象的要順利。


  先是司馬光與給事中呂希哲照慣例上表謝罪請辭,閉門待罪。皇帝雖然很快批複「不許」,但皇帝也已經騎虎難下。舒亶每日供給眾人的,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這些人都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吃得下這個?蘇頌與司馬康還在硬抗,呂希績與呂希純卻已經熬不住了,二人自以為不是什麼大罪,頂多不過貶流而已,舒亶問什麼,他們就答什麼,一切供狀,連看都不看,便畫押具狀。於是,司馬康雖然死不認罪,但有了呂氏兄弟的供詞,他也沒那麼容易離開御史台了。


  根據呂氏兄弟的供詞,又有一大批與舊黨有牽連的官員相繼入獄,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吳充之子吳安持,以及前御史中丞蔡確之子蔡渭。這當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吳充雖然死了,但吳充有個女婿是文彥博的兒子文及甫;而蔡渭則是吏部尚書馮京的女婿。


  御史台突然間便熱鬧起來。


  親附呂惠卿的官員、新黨、以及投機望風的官員,眼見著舊黨遭此重創,人人志得意滿,彈章、札子,雪片似的飛向睿思殿。平素里舊黨總是指責別人道德低下、人品敗壞,但如今舊黨官員循私枉法,居然想保護陳世儒夫婦這麼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才真叫報應不爽……


  而舊黨官員,全都噤若寒蟬,紛紛到馮京、孫固那請假的請假,告老的告老,請外的請外……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馮京與孫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馮京自己已然成為標靶,雖想激流勇退,但皇帝病情反覆,除了呂惠卿、韓忠彥、李清臣數人,他這個吏部尚書也難得見上一面。奏摺即使能遞進去,但睿思殿的奏摺至少數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卻不過三四本,哪裡便能見著他的?馮京這時才深悔當日不該袖手旁觀,不料數日之間,便變成了這等局面。


  孫固那日使氣想去見皇帝,被擋駕之後,接連數日求見,都見不了——他平日對內侍宦官,從來都不假辭色,得罪了不少宦官,這時節又有誰肯替他多說一句好話?他到底沒有文彥博那種威望,亦只能無可奈何。


  而范純仁自從他上的幾封不痛不癢的奏摺泥牛入海后,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監視他的親事吏回報,范純仁每日回府便閉門謝客,連孫固都拒之門外;他在政事堂議事之時,也一改往事之風,一切唯唯喏喏,甚少發言。其明哲保身,已是非常明顯。


  石得一這時膽子愈加大起來,每日只管催著舒亶,要他快點得了司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晝夜等候呂公著押解進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極為嚴重,要辦成雍王的大事,總要趕在皇帝駕崩之前結案,將這司馬光等人趕出京師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呂公著卻遲遲沒有消息。


  2

  范府。 范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范純仁便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中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麼明目張胆、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只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藉機將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於道,但到底還是隱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於如此膽大妄為,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著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車夫幫他放下帘子,聽到范純仁的吩咐,高聲呦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車駕往御街行去。范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范純仁在去石府之前,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僕人歌伎始終不曾迴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范翔。


  當日與會的賓客,范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借著送文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范純仁,並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為守。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著痕迹。范純仁心裡很清楚,石越與范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挫,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范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范純仁便已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是可以藉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范純仁心裡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必須聯合石越。他也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范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沒有讓他失望。


  石越的態度很明確,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為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污以其他罪名。若想從這裡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裡想息事寧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這與范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真正讓范純仁感嘆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一面隱忍不發,讓呂、舒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藉機儘可能的剷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子,雖不足以致政敵於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為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誅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為人。而另一方面,暗中搜集證據,呂、舒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證據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二人,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將舒亶扳倒!但也不能只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舒,以及在這案子中叫囂得最厲害的所有人,彈劾時要儘可能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卷進來。


  這個策略有很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為官並不清正,但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但范翔並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范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這的確是「君子」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這也是「君子」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范純仁在心裡想著,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麼樣?他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范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為,這種「不智」的行為,范純仁自己也會做。


  若混淆了君子與小人的分野,那麼他們這些君子,守護的又是什麼?

  所謂的「君子」,就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范翔說得多麼委婉,多麼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爭、羅織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么?

  在道德與政治利益間猶豫不決的范純仁,全然沒有注意到馬車的行進,直到車夫呦喝著馬車停下來,才從天人交戰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車外——西邊高大的角樓鳳檐龍柱,富麗堂皇。范純仁心知是到了右掖門外,連忙下了馬車,步行進皇城。


  「范公。」范純仁剛剛走到右掖門前,便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他連忙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卻見是韓忠彥笑容滿面地從身後走來。范純仁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師朴。」二人寒暄幾句,便並步進宮。韓忠彥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畢竟是韓琦的兒子,政治立場上也比較同情舊黨,但范純仁與韓忠彥並無深交,只聽說他是個極懦弱,沒什麼擔當的人,這時候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直到快要分道的時候,韓忠彥看了一眼四旁無人,忽然停下腳步,笑道:「范公宜早下決斷。」


  范純仁驚訝地望著韓忠彥,卻聽韓忠彥又笑道:「據說文正公曾論其三子,以為公得其一個『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態,下官妄自揣測,以為必有所謀。」


  這一番話,讓范純仁越發的吃驚。他從未想過韓忠彥還有這種見識,而且話中示好之意,再明顯不過。范純仁頓時精神一振,注視韓忠彥,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見天子。師朴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為何……」


  韓忠彥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話,只是笑了笑。過了一小會,方抱拳道:「太后召見,下官不便久留。范公恕罪。」說罷長揖一禮,竟匆匆告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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