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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3)

  第395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3)


  范純仁站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咀嚼著他的那兩句話,越發的覺得撲朔迷離。他不覺搖了搖頭,到政事堂打了個轉——這些日子呂惠卿不論當不當值,每天都會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為首相,自然沒有道理偷懶的。范純仁參見過呂惠卿,卻見當值的馮京坐在榻上,埋頭看他的公文。見著他進來,只是抬頭笑笑,也不說話。待他坐下,才聽馮京乾巴巴地笑道:「堯夫也來了。方才秦少游來辭行——皇上雖聖體違和,居然還許他到延和殿入辭,這等恩寵,連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見。」


  范純仁聽他語氣中略帶酸意,不禁笑道:「秦觀要走了么?」


  「可不是?皇上欲調狄諮知杭州,以豐稷知廣州,要我等議定以聞。」馮京不緊不慢地說道,說罷,有意無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呂惠卿。


  「皇上病情好轉了?」范純仁立時興奮起來,眯著眼睛望著馮京,但說話卻只是平常的語氣,「杭州、廣州,如今亦算是國家東南兩個大鎮。兩州知州更是權傾東南——不知呂相公與馮公以為如何?」杭州知州與廣州知州的確稱得上是目前宋朝東南兩個最重要的職位,分別節制著宋朝兩隻最重要的海船水軍力量,是宋朝海外戰略的兩個最重要的基點,但在這時候,范純仁其實已經根本不在乎這兩個知州的人選了——皇帝的身體有所好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夠面見皇帝……


  熙寧以來的慣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見常參官外,平時每天辰時以前,都會在垂拱殿接見諸如兩府宰執、諸部寺監的長官與次官,以及開封府等重要機構的長官,了解全國的重大政治問題;而在節假日與每天的上午,皇帝則會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見單獨「請對」的宰執、台諫、侍從官甚至是地方官。做為一個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會經常在內東門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寧殿召見翰林學士、宰執大臣,處理政務。十幾年來,趙頊極少會有不視朝的時候。但自從中風后,垂拱殿與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罷了,連每月朔、望兩次的朝會,也被迫廢止。雖然當趙頊病情好轉的時候,也會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見臣下聆聽軍國大事,處理一些要務,但尚書省這一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呂惠卿代奏,樞府的韓維雖然也有機會面見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見的時間不到兩刻鐘,呂惠卿向皇帝稟奏的「軍國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時間,韓維連樞府的本份大事都常常沒機會說完。至於李清臣與韓忠彥,兩人雖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著,隨時以備諮詢,但這兩人都不是甚有擔當的人,李清臣文多質少,與司馬光、范純仁關係一般得很,不會替舊黨說話;韓忠彥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子,小心謹慎到了讓人感覺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問到什麼,題外話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呂惠卿與舒亶敢於為所欲為,在范純仁看來,也是直接與當前的政治現實有關的。倘若皇帝身體好轉,或者范純仁等人有機會面聖,縱然不能馬上制止舒亶的大膽妄為,亦能使其所有忌憚。那局面就會大有改觀。


  馮京話里透露出來的希望,讓范純仁精神一振。皇帝不僅在延和殿召見秦觀,而且還主動關心起杭州、廣州知州的任命,那麼這一次,說不定就有機會面君。


  呂惠卿坐在那裡,淡淡地瞥了范純仁一眼,停下筆來,「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輕輕頓了下,又道:「但狄諮始終是武人,任廣州知州,已是有違祖制,何況是杭州?」


  「祖制?」呂惠卿的質疑,讓馮京與范純仁頓時結舌。儘可能不讓武官出任親民官,的確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過由呂惠卿來維護這「祖宗家法」,卻怎麼樣都透著幾分滑稽。


  「這裡是醫官診斷、用藥的記錄抄本。」呂惠卿從案上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馮京,「今日皇上又略好了些,這是國家之幸。但是……」呂惠卿喟然輕嘆,輕輕搖了搖頭。馮京接過那幾張記錄,連忙認真的瀏覽起來。范純仁見他臉色漸漸難看,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卻聽呂惠卿又說道:「依某之見,杭廣太守之命,還是要等狄諮換了文資之後再說。與高麗的談判,不如還是先讓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麗情事。此外,蘇頌這回只怕難以洗脫罪名了,皇上日前問我,欲以韓忠彥為開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韓忠彥倒沒什麼,只是蔡京……」馮京亦沒將韓忠彥放在心上,只覺那是韓琦的蔭澤,無可無不可;但蔡京調回京師沒多久,卻又要被派往杭州——他雖然不知道呂惠卿是何居心,但僅憑直覺,便已知其中沒有這麼簡單。


  范純仁看呂惠卿神態,知他也頗看不起韓忠彥,他不由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要說韓忠彥懦弱也可,但他能說出那些話來,卻終是足以證明這人並非如眾人所認為的那樣簡單。但這時候也無暇多想,因道:「開封府始終是要地,韓忠彥忠臣之後,足可託付。不過,與高麗的談判,我以為交給秦觀便可,朝廷無須再派使者。否則顯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於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會理財,可為薛向良助,不宜輕離。」


  呂惠卿原本並沒有要故意支走蔡京之意。皇帝因為狄詠與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諮,但卻屢屢受阻,主要原因便是狄諮的出身。狄諮是熙寧間極為少有的以武資做親民官的例子,政事堂與台諫對此早有不滿。但狄諮卻公開宣稱,寧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這次皇帝無非是想給狄諮找個台階下。但是,狄、豐二人,都與石越關係非淺,呂惠卿不願意石黨長期把持東南要鎮,因此老調重彈,先將這事拖下去。他推薦蔡京,不過是想把檯面做得漂亮而已。不料這麼簡單的一個推薦,竟被馮京、范純仁異口同聲的反對。呂惠卿頓時覺到一種異樣——要知道,這兩個人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反對過自己的主張了。


  他心中猜疑,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淡淡說道:「既如此,還是交給秦少游罷。」


  當晚,呂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札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請薛向過府敘話。


  當年王安石為相,稱得上新黨幹將的,除了王元澤外,不過韓絳、呂惠卿、曾布、鄧綰、蔡確、薛向等數人而已。這些人中,韓絳資歷較高,鄧綰很早就遭斥,呂、曾、蔡三人雖同為新黨重臣,但除了對王安石外,彼此間卻互不服氣,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呂惠卿雖然最終勝出,接過王安石的衣缽,十年為相,繼續主持熙寧變法;但新黨經此內耗,也元氣大傷,曾布、蔡確相繼被貶往海外——王安石之時,新黨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呂惠卿執政時,新黨所能依賴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陳元鳳這種資歷、聲望更淺的官員。而如章惇、陸佃等人,因對呂惠卿不滿,許多人都倒向石黨,或者也是支持新法多過支持呂惠卿。這也是呂惠卿在執政期間沒有推行過於激烈的改革路線,維持與舊黨、石黨共同分享權力的重要原因之一。當年王安石不僅是皇帝唯一的選擇,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韓、呂、曾三大助手,先後又有鄧綰、蔡確掌握台諫,整個新黨毫無選擇地團結在王安石的周圍,自然比較有底氣大膽改革,也不那麼害怕政治鬥爭。但呂惠卿執政十年,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好事。外有司馬光、石越制肘,連台諫都無法完全控制;內則始終無法有效地統合新黨,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呂惠卿被迫做出了大量的妥協。但即使如此,呂惠卿也從未動過念頭要引薛向進中樞幫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時,便以「財計」聞名,長期在永興軍路等地擔任轉運使,政績卓著;熙寧初年,又曾經是均輸法的實際執行者,做過六路發運使,權傾東南。而且,因為只短暫擔任過權三司使,旋即又轉任地方,長期在外,遠離汴京的紛爭,也是早期新黨重臣中,除了呂惠卿以外碩果僅存的一個人。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統合新黨的呂惠卿,更加不願意新黨中再出現可能的競爭對手,因此,儘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呂惠卿為相期間,多半的時間薛向卻都在各路任轉運使——熙寧西討時,皇帝因薛向熟知陝西情事,曾想召他為同知樞密院事,負責軍需後勤,亦為呂惠卿所沮,只是這事幾乎沒幾個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呂惠卿幾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進入中樞任太府寺卿。其後,呂惠卿為了拉攏薛向,又不斷向他暗示將引他進入政事堂做參政。而薛向雖明知道呂惠卿猜忌自己,但他執行均輸法時得罪過不少人,素為舊黨所惡;與石越雖無舊隙,但石越自顧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況,他資歷遠高於石越,又不象曾布受過挫折且與石越私交甚密,也未嘗沒有恥居其下之心。所以雖說熬了十幾年,到頭來,他暫時能倚賴的,還是只有呂惠卿。


  薛向雖然資歷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實稱得上是龍潭虎穴,甫入京師,自己並無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份份做著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卻密切地關注著汴京政局的變換。接到呂惠卿的札子后,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連忙風急火燎地趕到呂惠卿的相府。


  到了相府,呂惠卿親自迎到中門,卻不去客廳,一路領著他徑直往花園而去。薛向見呂惠卿神色如常,對自己的禮儀、態度亦一如平常,心裡更加捉摸不定。對汴京局勢,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幾十年宦海沉浮,讓薛向敏感地意識到,呂惠卿現在的處境遠沒有表面的那麼風光。朝中的平衡的確已經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呂惠卿這一邊偏移。在這個時候,呂惠卿忽然利用舒亶,借著一件偶然的事件,與舊黨幾乎是進行不留後路的決戰,薛向始終想不清楚是為什麼——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呂惠卿。


  本來,呂惠卿是得意還是倒霉,薛向也並不關心。但現在卻不同了,他已經六十八歲!雖然自覺身體還很硬朗,可這麼老了還不請求致仕,朝中台諫彈劾之章,同列譏諷之聲,早已是不絕於耳。但薛向做了幾十年的官,這時候若是說還有什麼所求的,便只有一樣了——如若不能位致宰執,難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見離達成心愿只有一步之遙…… 薛向的心裡,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著他。


  僕人們引導著呂惠卿與薛向進了花園的一間水榭之內,裡面早已布置好了茶果點水之類。薛向見水榭之中就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忙請呂惠卿坐了主位。呂惠卿亦不謙讓,笑著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師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鬧那些玄虛。今晚請師正過來,便是想清清靜靜地說點話。」說罷,也不等薛向回話,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連忙欠身緩緩退下,頃刻之間,水榭之內,便只剩下呂惠卿與薛向兩人。呂惠卿一隻手端起酒杯,雙目注視薛向,淡淡問道:「不知師正以為今日之事如何?」


  他單刀直入地這麼一問,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呂吉甫這是有求於我!」只在一瞬間,薛向腦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但薛向卻絕不敢向呂惠卿討價還價,他並沒有昏了頭。呂惠卿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薛向想的東西必須通過他才能得到。這時候和呂惠卿討價還價,不過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麼,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覺得喉嚨有點干,使勁咽了一口口水,笑道:「相公當比我更清楚。」


  「師正!」呂惠卿盯著薛向,厲聲道:「皇上勵精圖治十七年,我等嘔心瀝血,前仆後繼,國家才有今天這個局面。這次爭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順著介甫開創的這條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廢,行百里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舊的腐儒手中,我們十餘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場了!」


  「只要有皇上在,相公夫復何憂?如今這麼多偽君子身陷陳世儒案,連司馬十二亦未能倖免,相公又有何懼?」薛向眯著眼睛笑道。


  呂惠卿卻冷不丁地沉默下來,冷冰冰地望著薛向。


  薛向忽然感覺后脖發涼,他避開呂惠卿的眼神,試探著問道:「難道、難道皇上……」


  「皇上雖有小恙,但無大礙。」呂惠卿毫不猶豫地回道。


  但薛向卻是不怎麼相信的。但他也不揭破,卻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菩薩保佑。其實依我之見,有些事情,相公原是應當略忍一忍的。這回那些『君子』們醜態畢露,但舒亶也太大膽了些,不免有些連累到相公。」


  呂惠卿逼視著薛問,冷笑道:「師正一向是快言快語的,今晚如何卻吞吞吐吐?」


  「相公豈能不明白——陳世儒案牽連這許多公卿,依法窮追,原無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牆,亦難免會胡亂攀污。舒亶辦案似嫌輕率了些,這種大案,還是當諸事請旨的好。象司馬康、吳安持、蔡渭這些人,總要稍留些體面。似他這般辦案,全不給自己留退步,苛刻過甚,朝議洶洶,倒似是他在藉機黨爭一般,還連累了相公。」


  「御史辦案,與我何干?」呂惠卿不自在的反問道。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卻不肯讓呂惠卿這般裝模做樣,「諸『君子』們可都以為舒亶不過是相公門下走狗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這般莽撞,人家卻不免把賬記在相公頭上。『苛酷』二字,不是甚好名聲。恕我直言,今日誤相公者,舒亶矣!」


  「師正亦以為我差使得動舒亶么?」呂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師正素知我與司馬十二不和,若說我看不慣他假仁假義,想將他逐出朝廷——在師正面前,我亦不說假話,我確有此心。但我又何苦搞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當年介甫是不得已——我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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