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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6)

  第435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6)


  「若能遣一善辯之士,說服遼主,與西夏同盟,西掠高昌、黑汗諸國,西域諸國,焉能當契丹鐵騎?我素聞西域諸國財貨堆積如山,秉常所欲得者,無非土地人眾而已。若遼主出兵相助,我觀秉常之志,必不吝嗇財貨。使遼夏兩國,遼得財貨,夏得土地,瓜分其民眾,正各得其所,秉常欲速成霸業,中興夏國,更無不允之理。而遼主可得財貨充實其府庫,得俘獲富裕其將士。與大宋交戰,兩敗俱傷,徒貽天下笑;而與夏為盟,征伐西域,於遼國損傷實小。若能得勝,更不必言,縱不能全勝,擄掠人口財貨,亦是契丹拿手好戲。擄得一萬人,獲利便是一兩百萬貫,其與大宋交戰,縱僥倖得勝,歲幣亦不過如此!萬一戰敗,則宗廟社稷不保。其利弊如此,以遼國君臣之智,說之當不難!」


  石越與侍劍完全聽呆了,主僕二人,幾乎都是傻獃獃地望著范純仁,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並不僅僅是范純仁的計策如何驚世駭俗,實是他們再也想不到,這竟然會是范純仁親口說出來的計策!


  要知道,范純仁曾經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鬼奴之死,不惜彈劾罷免了十餘個地方官員,搞得大理寺下不了台,非將那為非作歹的富商處死才肯甘休。又影響朝廷頒布敕令,令數以千計的南海莊園主陷入困境。范純仁一直反對虐待奴婢,主張修法徹底廢除良賤之別,曾經上疏請求將天下所有賤籍奴婢放歸為良人。誰要說范純仁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士大夫,石越就第一個不相信。他一直都認為,范純仁正直而不偏激,溫和又有原則。


  但就是這麼一個范純仁——無論他話中說得多麼委婉,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范純仁竟然想讓人去遼國遊說,鼓勵遼國發展奴隸貿易!

  石越憑直覺就相信這個計策是妙策,他也不止一次想過,若能令遼國將注意力轉移到西方,對宋朝來說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弊。范純仁此策,雖然可能令李秉常迅速壯大起來,但卻至少可以為宋朝贏得四五年的時間。李秉常的重新壯大是遲早的事,若宋朝竟然害怕這點考驗,那根本就沒資格提「強大」二字。所以此策最重要的,便是為宋朝贏得的這難得的時間。


  撐過這四五年,便是與遼國一戰,又有何懼?!到時候只怕遼國不找宋朝麻煩,宋朝還想著要恢復幽薊呢。


  「幽燕未復,何談一統?」太祖皇帝的這句話,是扎在每個宋人心中的刺。


  但是,石越依然一時無法接受范純仁的這種前後表現的巨大矛盾,呆了好久,他才近乎愚蠢的說了句:「范公,奈鬼奴何?!」


  話一出口,石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但此時覆水難收,亦只得獃獃地望著范純仁,等著范純仁翻臉。


  但范純仁只是抬起頭來,望著石越,眼神中盡全是痛苦與掙扎。


  「子明,奈社稷何?」范純仁反問了一句。但這話卻顯然無法說服他自己,他沉默了好一會,才又說道:「子明還記得你當日責我之語么?昔日魏鄭公也曾勸過唐太宗,可惜唐太宗不聽,這才埋下禍根,盛唐不過輝煌了百餘年,就此崩潰。我方才所說,實是背聖人之教,有傷仁道。然我既無本事兼濟天下,便只能退而求次,先求我中夏之民之太平安寧。春秋之義,親疏有別,親親者,疏疏者,此亦天理人情。若有人身為漢人,而親四夷,遠中夏,吾不知其可!然我出此下策,實大傷陰鷙。我自束髮受聖人教,凡事當以仁孝為先,漢人是人,夷狄亦是人,皆是父母生養,吾行此策,不知仁在何處?!孝在何處?!但我卻始終記得子明當日責我之語,我身居兩府,便當以天下為念,不能只顧念著自己乾淨。若此時令契丹南犯,縱能取勝,但卻必有無數百姓慘死,朝廷二三十年內,更難恢復元氣。我行此策,於神明有愧,於聖人有愧,然於國家百姓,可以無愧。」


  范純仁淡淡的、緩緩的說道,語言間不乏自相矛盾之處,但他所說的話,卻句句出自肺腑,令石越與侍劍都不由慘然動容。推行這樣的計策,對於范純仁的折磨,他內心的痛苦,遠非石越所能理解。對於石越而言,做這樣的事,最多不過有點於心不忍,但對范純仁來說,卻是內心中信念的衝突與煎熬。


  而他偏偏是一個信念無比堅定的人。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范純仁避開石越憐憫的目光,又沉聲說道:「此亦是我來找子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義之事,否則便是因小失大,傳揚出去,不僅為萬邦所輕,貽後世之譏,更無以面對天下萬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須擇一人,此人須為布衣,最好不是漢人,且要能言善辯,可以見得了遼主或其身邊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經政事堂,僅是子明與我之私謀。將來萬一事發,咎謗皆由我二人當之!」


  說到此處,他霍地抬頭,直視著石越。


  「咎謗皆我二人當之!」石越輕輕點頭,伸出掌來,與范純仁輕輕擊了三掌,又道:「便是這人選難覓。」


  「此事便交給子明了。」范純仁似是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此事為我一生之恥。秋官掌天下之刑律,必須心懷仁心,至公無偏,方能執法無礙。我再居秋台,是辱此天下公器。此事一過,我便會自請出外……」


  這又是大出石越意料,「范公……」他張口欲勸,卻又想到范純仁自責頗深,這欲辭去刑部尚書的想法,亦不過是為求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范純仁這類人,平素對己自律甚嚴,這時要勸,也未勸得過來,因此張開口說了兩個字,竟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而且,在石越看來,這條計策,的確是卑劣、殘忍。卑劣、殘忍的東西,難道因為是為了所謂的「國家」,便可以變得不再卑劣、殘忍么?如果抱著這樣的想法,那將會是十分可悲的。


  無論打著多麼冠冕堂皇的旗號,卑劣、殘忍就是卑劣、殘忍,壞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好的東西。


  只不過石越也有矛盾的一面,儘管他如此認為著,但到了要抉擇的時候,他卻不會有半點猶豫。這又究竟是一種虛偽,還是一種諷刺?

  5

  熙寧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後接連幾日要陰不陰,要晴不晴的天氣,令人更生煩悶。石得一的心情,便也如這天氣一般,變得喜怒無常。這日清早,只因為口脂的香味有點不對,他便懷疑是婢女定購口脂時以次充好,大發雷霆,將幾個婢女罰著跪了幾個時辰。


  在汴京的貴人中,石得一的生活並不是很奢侈。內侍的生活格調,是跟著皇帝、太后、皇后們決定的。若皇帝喜歡節儉,內侍卻活得十分講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險的。內侍們也會拉幫結派,熙寧朝的幾大宦官,彼此間關係其實都並不如表面上的那麼親熱,有個什麼把柄落到別人手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為他手裡有別人的許多把柄嗎?

  但是,在乾燥的冬天,嘴唇的確容易凍裂,塗上肉色的口脂保護嘴唇,卻只是一種生活必須。大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這樣的生活習慣。在冬季,口脂甚至也是禁軍將士的配給。在表面上不能過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裡卻很嚮往奢華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這些生活的細節上,石得一對自己的一些習慣,尤其在意。當時習慣在口脂中添加各種香料配方,尤其是婦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樣,這亦是她們吸引異性的一種花樣——文人們喜歡用「香唇」來形容女子的嘴唇,在當時其實並不是什麼誇張或者比喻,而只是純粹的寫實。塗了一些用名貴的香料製成配方的口脂,輕輕在手臂上親一口,袖子里的香味甚至會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來說,男子使用的口脂,是不會特別講究香料的。這香料的作用,不過就是為了遮蓋口裡的異味。若是一個男子的嘴唇也被形容為「香唇」,未免就會讓人懷疑他有不同尋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這方面特別的敏感。他知道哪裡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能嗅出其中摻雜香料的產地,他的口脂全部是令商家按他親自擬定的配方,購買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會認真的對著銅鏡塗好口脂,只要聞到那種獨特的香味,感覺到嘴唇的濕潤,石得一便能感覺到一種全身心的愉悅。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石得一忽然感覺嘴邊的香味有點不對勁,而他竟然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以往,無論口脂里攙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他都能輕易的辨別出來,但這一次,他卻只是感覺出香味的異常,卻完全弄不清楚裡面攙了什麼雜質!他並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時間,想要聞出來那是什麼原因,卻一無所獲。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將心中的怒火發泄出來。


  石得一覺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讓人感到惱火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


  石得一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素來都知道誰喜歡自己,誰不喜歡自己,誰又厭惡自己……高太后便是不喜歡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煩的一個。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后就不會給自己好日子過。但石得一卻沒想得傳言會出現得這麼快——宮裡面不少內侍宮女都在竊竊私語,說高太后想要讓李舜舉取代石得一,勾當皇城司。


  對宮廷生活非常了解的石得一,當然知道宮裡的傳言是不可以掉以輕心的——每個傳言背後,必有一個真相存在。更何況李舜舉在熙寧朝的內侍中雖然不是最得寵的那幾個人,卻偏偏是石得一忌憚的內侍之一。外臣早就對自己心懷不滿,若是讓李舜舉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誰會為自己說話!


  俗語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別是內侍尤其如此。但象石得一這樣得罪了太多人的內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時都是一種奢望。內侍被貶到邊遠偏僻的地區,象囚犯一樣被拘禁,最後染上瘴癧凄慘的死去,這樣的事情並非沒有先例。士大夫們因為親友朋黨眾多,還能存個生還中原的指望,但內侍要活著想回來,卻要艱難萬倍——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寵的內侍會冒著各種風險替一個前朝獲罪的內侍說好話?

  每次石得一想到這種結局,就會不寒而慄。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這種恐懼感就愈發真實。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卻還抱著一絲僥倖,也許將來高太后不會趕盡殺絕,能夠容他在大名府安度晚年——儘管那也已經很凄涼。但宮裡的流言,卻讓石得一最後一線希望都破滅。


  既然皇帝還沒死,就傳出流言來太后想對付自己,那麼皇帝大行之後,自己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會上碰到的幾個年輕的台諫,那些台諫看到自己的時候,是斜睨著眼睛,非常不屑的「哼」了一聲,根本不理會自己。換在以前,那怕他們心裡再討厭自己,面子上總要抱著拳尊稱一聲「押班」。不僅台諫如此,兩府的態度也讓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見著兩府的宰執們,對自己要麼就是愛理不理,要麼就是呼來喝去,視如奴僕。儘管皇城司已經很低調行事,但樞密使韓維還是經常雞蛋裡挑骨頭,隔三岔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頓臭罵。


  想起這樣,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權,如若幫助雍王兵變成功,不管雍王是不是打心眼裡喜歡自己,只要他小心一點,雍王也拿他無可奈何,更不用說其他人。


  但元旦朝會上高太后的舉動,卻又讓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後有多疼愛雍王,但並不如雍王那麼樂觀。不過他也的確相信,高太后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時候能佔據優勢,甚至只要造成一種佔據優勢的樣子,包括高太后在內的許多人,都會觀望動搖。石得一對什麼母子親情不以為然,但相信高太後會承認既成事實。同樣,這些人中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夠拉攏那些西夏人。在他看來,象仁多保忠這樣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絕不可能拉攏他的,但事發時他卻有可能觀望,若讓他相信雍王佔據優勢,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攏。將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穩固的控制全部皇城司親從吏。皇城司有好幾個互不隸屬的主官,石得一在名義上,亦不過是主官之一。只不過因為他權勢大,在皇帝面前得寵,從而成為皇城司實際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還有兩個武官、一個內侍擔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內,所有的主官會有一兩個連任,有一兩個三年輪換。這樣的人事布局,對於預防石得一這樣得寵的大宦官獨斷專行,可能用處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對付石得一,或者有人想借皇城司圖謀不軌,反過來噬主時,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發展最快,兵吏達到數千之眾。但石得一真正能控制的,不到其中一半,滿打滿算,亦不會超過一千五百人。這個兵力少了一點,若能控制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得一將會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段,別無他法。


  因此,石得一對雍王的兩個謀主,很是輕視。連李昌濟讓他告訴皇帝契丹將南侵之事,他也陽奉陰違。


  大多數做慣奴才,習慣借著主子的威勢狐假虎威的人,讓他們去對付主子以外的人,他們可能會很狂妄自大,無所不為,甚至也會背地裡做一些對主子不利的事,欺騙主子;但一旦面對自己的主子,卻往往是什麼勇氣、智慧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們只會覺得雙膝發軟,口裡會不由自主的唯唯諾諾。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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