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7)
第436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7)
儘管石得一已經下定決心要謀叛,但那是皇帝死後的事情。皇帝只要活著,哪怕是中風癱瘓,口不能言,這種可能致皇帝於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會發自內心的畏懼。他做了一輩子的奴才,從不敢違逆趙頊。他一生對趙頊所做的,都只有獻媚討好,那種服從性已經深入骨髓,即使趙頊下令要處死他,他亦絕不敢有半點反抗。這種涉嫌弒主的事情,只要想一想,都會造成他潛意識的反抗。
石得一當然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害怕。他用來自欺欺人的理由,是所謂君臣、主僕的情份。他甚至還會產生一個錯覺——他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謀反,不過是在皇帝死後,迫不得已。人類很難超脫時代的道德觀念,即使石得一隻是個宦官,他心底的最深處,也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大逆不道,違背人倫。但李昌濟的謀略,卻出乎意料的給了石得一一個平衡心理的機會。
那些說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著的人,是天真而無知的。
人類最擅長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邊如何了?」石得一看見養子石從榮進來,眯著眼睛問道。
「他沒有選擇。」石從榮輕鬆的說道:「朱大成一向懼內,他在外面養了個歌妓,還生了個兒子,單是這件事讓他老婆知道,他便沒好日子過。更何況他關撲、賭馬,還欠著一萬貫多的債。兒子還查到,姓朱的可能與一樁人命案有關,衛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會為這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梃而走險,去干可能導致族滅的勾當。石得一心裡感嘆著,口中卻叮囑道:「還是要小心點。派人盯緊他,這是全家老小滅族的事,一點紕漏也出不得。」
「兒子理會得。」石從榮點點頭,道:「只不過,兒子以為雍王那邊的人指望不上……」
「我亦不指望他們。」石得一滿不在乎,「雍王只是我們打的一面旗幟。兵變的關鍵便是隔絕中外。從今日開始,我可能便不再出宮,你也要住在皇城司。官家大行之後,我便會馬上派人通報你和雍王。到時候你便以我的名義,請那三個勾當皇城司議事,埋伏下親信,假傳太后旨意將他們殺了,奪了他們兵權,領兵包圍兩府。只要你打著太后的名義行事,那些班直、禁軍,一時弄不清情形,只會擁兵觀望,斷不會拚死抵抗。到時候不知是誰在兩府值日,他人尤可,若石越在,便要果斷,倘不能制服他,要當機立斷殺了。他在宮裡有不少內援,因他平定西夏,許多班直侍衛或是他部屬,或對他很服氣。此人多留一刻,都是心腹之患——不過,石越與司馬光那時多半會在福寧殿宿衛。總之,控制兩府後,你不要逗留,立即領兵去福寧殿和保慈宮,到時候若雍王拉攏的那幾個班直指揮使輪值,他們自會響應你。若是不在,你千萬不可亂了陣腳,便以奉太后旨意平亂的名義,包圍兩宮便是。也不必輕舉妄動,石越也罷,司馬老兒也罷,只要被困在福寧殿,亦成不了氣候。」
「兒子明白。」石從榮應道,又僥倖道:「幸好郭老頭出去了,否則他是經年宿將,可比石越還難對付。」
「這是天意。」石得一笑道:「到時我會親自控制皇城諸門。大變時,中使一定會去召諸相進宮,我便在皇城門口,矯旨將宰相們全扣住,再迎雍王進宮。許繼瑋則領人去控制開封府,韓忠彥懦弱無能,不足為懼。朱大成的班直侍衛,只管監視東宮,以奉詔保護東宮為名,阻住六哥去福寧殿或保慈宮。朱某絕非楊士芳、田烈武敵手,但他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只要雍王比六哥先到福寧殿,太后便只得接受既成之事,到時候任楊士芳有三頭六臂,也無回天之力。」
「最要緊便是爹爹那裡,只要隔絕中外交通,宰相們全被扣住,外頭不知道宮裡發生什麼事,宮裡縱有點意外,亦不至影響大局。」
石得一微微點頭,笑道:「姓李的牛鼻子,沒有別的本事,但這個兵變方案,倒想得極周到。但你那裡亦是要緊處——以開封府來說,禁中是中,控制皇城與外面的交通,便是隔絕中外;但以禁中來說,福寧殿、保慈宮、兩府便是四個最要緊所在,控制這四個所在,禁中便也亂成一團,沒人能知道發生何事,在這稍有不慎便是族滅之罪的時候,更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兒子不會讓爹爹失望。」石從榮又笑道:「如今兩府的心思,都放到了契丹南侵的事上面,可真是沒人管我們做什麼了。前日石越還在韓拖古烈那裡碰了個軟釘子。」
「莫不是流言罷。」石得一懷疑的說道。他這幾日精力全部放在策劃兵變的事情上,人又常常心煩意亂,對這些事反倒沒留意。
「不是流言。」石從榮笑道:「前日石越召見韓拖古烈,責問他軍隊聚結之事,姓韓的不僅斷然否認,反而再三說什麼宋遼是兄弟之國,遼國絕不會無故犯界。還反問石越,道高麗原是遼國家奴,宋麗間的盟約理應知會遼國,反向他索要杭州談判的文書副本。這還不算完,韓拖古烈離開尚書省后,又跑到學士院去說遼國不會犯界,請他們代向皇上稟奏,翰林學士頓時嘩然,道軍國機密,兩府瞞誰也不能瞞學士院,一個個跑到政事堂質問,令石越焦頭爛額。姓韓的更加得意,反而揚言,要到太學、白水潭,再三說明宋遼兄弟,遼國必不侵宋。石越不得不當著眾翰林學士和韓某人的面自打耳光,說遼國只是平常的軍事調動,他問問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 「這韓拖古烈確實不簡單,我還從未見過石越吃這麼大啞巴虧。」石得一幸災樂禍的笑道:「他料到了朝廷害怕人心惶惶,所以反而大聲嚷嚷,迫使石越自打耳光。將來契丹若真的入侵,石越這些話,必成把柄,台諫一定會算這筆舊賬,又可以從內部擾亂朝廷,打擊朝野對石越的信心。兩府將如此大的事情瞞著學士院,休說翰林學士會不滿,連台諫也會不滿。」
「他這麼一鬧將起來,其實昨日便見效果了。」石從榮亦是事不關己的笑道,他對韓拖古烈佩服得五體投地,「昨日郭老頭去大名,檢閱河北禁軍操練、演習事,都是輕裝簡從,趕了個大早,偷偷摸摸走的。樞府調動超過十萬禁軍,在河北、河東諸路舉行演習,也是靜悄悄下達的。京師禁軍調動,只說是例行操練……」
「便讓相公、參政們去好好操心這些大事。」石得一站起身來,笑道:「我也該進宮了。」
只要一踏入宮城的範圍,石得一馬上就變得低眉順目,臉上還略顯戚容,以表示他十分擔憂皇帝的病情。這日,為了盡量避免碰到兩府的宰相,惹一身的晦氣,石得一特意取道左掖門進宮,不料才從左銀台門鑽進橫街,卻碰到了柔嘉。
石得一在心裡暗暗叫苦,一面卻也只得上前去請安。卻聽柔嘉劈頭問道:「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嚼舌頭了?」
石得一以為柔嘉來替太子出頭,不由嚇了一跳,忙賠著笑,小心翼翼的試探道:「縣主,老奴可有點聽不明白……」
「你這滑奴,休要裝糊塗!」柔嘉拿著鞭子,使勁戳著石得一的腦門,斥道:「官家的病昨天明明有好轉,若非你搬弄是非,怎會忽然又惡化?」
「縣主說什麼?!」石得一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我問過太醫,太醫說官家今日情緒忽然激動,才會前功盡棄!」柔嘉雖然是惡狠狠地瞪著石得一,但眼眶晶瑩欲滴,卻是眼淚都快都出來了。
「老奴縱有一萬個膽子,亦不敢在這個時候在官家面說亂說什麼。老奴他事不敢說,但對官家,絕對忠心耿耿。縣主,官家現在怎麼樣?」
柔嘉狠狠的盯著石得一,過了好一會,才將鞭子緩緩放下,恨聲道:「莫叫我知道是你搬弄是非,否則我定將你千刀萬剮!」說罷便扔下石得一,轉身朝尚藥局方向離去。
石得一望著柔嘉的背影,心裡暗暗揣測著,那個人究竟是誰?又在皇帝面前說了什麼令得皇帝如此激動?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