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
第664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
不過吳安國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想出答案的。他有自知之明,對於朝中大臣們連枝錯節的關係,他完全是一頭霧水。其實不但吳安國、段子介想不出來,就算是石越與折可適也料不到如此絕密的事,竟然會泄密,而且還是泄到了呂惠卿那兒。但若是知道內情,就會感到毫不為奇。因為向呂惠卿泄密的人,正是此次與遼國秘密交涉的負責人之一,黃裳。而原因也很簡單,黃裳本來就是福建人,與呂惠卿算是老鄉,他熙寧初年在福建老家參加取解試,結果屢試不中,不得已只好到汴京遊學,又設法進了太學,以求得一個貢生的名額參加省試。他在汴京求學的時候,自然免不了要拜會同鄉名流打打秋風,呂惠卿當時身居高位,看過黃裳的文章后,頗為賞識,便給了不少資助,並且還向高宗皇帝推薦過這位小老鄉的文章,後來黃裳進士第一名及第便與此有關,因為高宗皇帝趙頊也十分欣賞黃裳的文采。因此,黃裳心裡對呂惠卿一直十分感激。不過二人的這層淵源,卻罕有人知。因為黃裳地位太低,中了狀元后又馬上外放州縣,呂惠卿那時候根本也用不著這位狀元爺,而沒過多久,等黃裳回京,又逢呂惠卿罷相遭貶,因此汴京根本無人知道二人的淵源。人們只知道黃裳這位狀元公,是紹聖初年才被調回京師的,非新黨非舊黨亦非石黨,以博聞強記、文採過人而出名……而黃裳自到宣撫使司任勾當公事後,辦事謹細,從沒有出過差錯,還因為記憶力過人,經常能拾遺補闕,漸得石越信任。此次石越讓他做吳從龍的副手,也是看中他熟諳典故禮制,卻料不到黃裳其實並不贊同與遼國就此議和,黃裳在戰爭之前,只是正八品上的給事郎,這次論功行賞,他雖然超轉朝散郎,卻也就是從七品上,這讓這位狀元公難以滿意。已經識髓知味的黃裳心裡十分清楚,要想快速陞官的話,沒什麼能比繼續北伐,收復幽薊更快,若能完成此等功勛,他能省下十年磨勘之功。但他人微言輕,既不可能說服石越,也不敢公然與石越唱反調,無奈之下,只好偷偷把他和吳從龍去雄州與遼人接觸的事,泄露給呂惠卿。但他只是吳從龍的副手,對於細節知道的也很有限,所以呂惠卿其實也就知道吳從龍與黃裳去雄州要求遼主解蔚州之圍的事,其餘的都是他的推測。
但這些內情卻是吳安國與段子介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他們也很難懷疑到黃裳身上去,畢竟,要說福建人就和呂惠卿有牽連的話,那吳安國自己也是福建人……
不過吳安國也是十分聰明的人,他並沒有在這些枝節上糾結,而是馬上把握住了重點,冷冷問道:「是呂惠卿讓你告訴我這些事么?」
段子介點了點頭,笑道:「呂吉甫固然很聰明,我倆皆不及他。但我們倆個也不算是傻子,所以呂吉甫還算坦蕩,他讓我來問鎮卿你有何打算?」
「段譽之你又有何打算?」吳安國眸子中精光閃過,反問道:「你這要站在呂吉甫一邊,拆石相公的台么?」
段子介不由苦笑一聲,嘆道:「吳鎮卿你這張嘴巴。我怎麼樣也不可能站呂吉甫一邊,也斷不敢拆丞相的台,但是,實不相瞞……我手上有皇上的內降指揮!」
吳安國瞪圓了眼睛,懷疑的望著段子介。段子介卻並沒有向他出示皇帝的指揮,而只是解釋道:「皇上並沒有越過宣台指揮我什麼,只是慰勉了我一番,希望我在將來北伐時能立下更大的功勛,另外皇上還吩咐我,要我『聽從』宣台的指揮,想盡一切辦法增援永安侯,儘可能保住蔚州……」
說著,段子介不由得苦著臉,自嘲的笑道:「鎮卿,皇上指揮的意思很明白了。我現在也是進退兩難,增援永安侯我沒這個能耐,說得難聽點,我就算想拆丞相的台,也不知道該怎麼拆。但是如果我什麼也不做,萬一吳從龍、黃裳和遼人達成協議,皇上對我肯定不會滿意。而且……」
「而且你也想要北伐,你認為就算石相公有和遼之意,也阻止不了皇上,皇上北伐之志甚堅,石相公阻得了今天,阻不了明日,所以不管石相公怎麼想,你覺得還是應該推動北伐,與其讓別人來北伐,不如石相公帶著大夥打仗比較安心。況且你還抱有一絲幻想,如果能想辦法幫折克行守住蔚州的話,石相公也可能改變想法……」
吳安國望著段子介,接過他的話,尖刻的替他說著。段子介被他說出心中的想法,攤攤手,道:「沒錯,不過,其實我也不認為想盡辦法增援永安侯、保住蔚州算是拆丞相的台,難道丞相會為了議和而犧牲永安侯?難道說能夠保住蔚州,丞相會故意不保?這些事其實也不必想得太複雜,丞相站在他的立場,自有他的考慮謀划,非你我能置喙,但我們也要盡自己的努力,所以,我才特意跑來問你,有沒有什麼辦法?」
「辦法?」吳安國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可不想成為荊岳。你也應該清楚,我這幾千人馬現在所處的位置,可沒辦法用什麼『將在外』的借口矇騙宣台,除非有緊急情況,理由充分,否則我的任何作戰行動,都必須事先徵得宣台的批准。你段譽之簡在帝心,不怕什麼,但我可沒什麼憑仗,我不想把自己的大好人頭送給宣台用來重申軍紀。」
吳安國說話全不假辭色,但段子介與他是多年故交,知道他脾氣,也全不介意,反笑道:「看來你還是有點長進的,到底一把年紀了,沒年輕時那般衝動了。不過鎮卿你放心,我沒敢打你這幾千人馬的主意。什麼簡在帝心的怪話,你也不必用來譏諷我,我若真的胡亂違反節度,丞相一樣能斬了我。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
他搖了搖頭,又說道:「不過,我的情況和鎮卿你又不一樣。伺機給永安侯運送補給,這是宣台給我的命令,算是我的份內事。所以我如果向蔚州用兵,無人能說我不是,最多我行動之後,向宣台報告一聲就是。至於臨機決斷之權,那誰也管不了我。只是我現在已經是束手無策,不但我定州諸將無人能想個可行的辦法出來,就算是建國公那邊,也沒人想得出辦法。要不然,我才不想來受你吳鎮卿的閑氣。」
段子介無可奈何的說完,又道:「要是你也想不出辦法,我就認命。這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已經儘力而為,將來不管怎麼樣,面對皇上也問心無愧。」
吳安國卻是依舊絲毫不為所動,只冷冰冰的說道:「你若只想對皇上交差,也不難。你再組織人手,強行往飛狐峪送一次補給就是。以後皇上定不會再怪你。」
「拿手下的命去送死么?」段子介頓時便有些惱了,臉色一沉,不客氣的說道:「吳鎮卿,我段子介再不肖,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
吳安國卻毫不在乎,還是一樣的語氣,「那我就告訴你,這種天氣,想越過太行山,對山後用兵,除非是神仙下界。就算真想救永安侯,也只能等到天氣好轉,能不能熬過這段時間,只能靠永安侯自己。你要真有此打算,那就抓緊這段時間,好好招兵買馬,補充兵員,訓練士卒,做好準備,最好是設法讓河東的章楶和種朴也這麼干,因為要救永安侯,他們動手比你段子介去仰攻飛狐峪要容易得多。」
「至於在此之前,恕我直言,救永安侯最好的辦法,還真的只能指望吳從龍與黃裳。只不過我就不知道你段譽之與呂惠卿,是希望他們成功呢,還是希望他們不成功。」說到這裡,吳安國的眼睛忽然眯了起來,語帶諷刺的說道:「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可以肯定,你那位建國公,應該是看錯我了!我吳安國可沒你們那麼有抱負有想法,我只是大宋的鷹犬,朝廷讓我去咬人,只要朝廷沒有喊停,我就會盡我所能去咬死敵人。但是,我也就僅此而已了,左右朝廷大策那種事情,我吳某人既無此能力,亦無此野心。」 說完,吳安國又淡淡的說道:「其實,我倒是希望吳從龍能把永安侯救出來。蔚州丟了,可以再奪回來,就算簽了和議也沒什麼大不了,相公們不想打也無所謂,想打了再撕毀和議也無所謂,但折遵道那老頭子要是死了,那就太遺憾了……」
段子介怔怔的望著吳安國,他再也想不到,他這輩子,竟然能從吳安國的臉上,看到那樣的蕭索之意。
2
雄州。
一陣寒風襲來,吳從龍冷不禁打了個噴嚏,他裹了裹身上的深紅色披風,嘴角卻不由自主的泛起一絲笑意來。
朝請大夫,從五品上,僅僅七年前,他還只是區區的七品鴻臚寺主簿,而如今,他卻已然服緋佩魚,職事官更是升為守禮部郎中兼權雄州通判。
而且,他這個權雄州通判,在朝廷任命新的雄州知州與通判到任之前,就是雄州實際上的郡守。至於現任雄州知州柴貴友,吳從龍無論是本官還是職事官,都已經比他高,石越也乾脆的將柴貴友召到了河間府,不再讓他插手雄州的事務,而是將雄州之事,專任給吳從龍與趙隆。
現在無疑是吳從龍仕途的一個高峰。
人生際遇,真是令人慨嘆。
可惜的是,雄州城早已被耶律信燒為灰燼,歸信縣城也被戰火毀得不成樣子,遼軍離境之後,柴貴友已暫時將州衙搬到了雄州下屬的容城縣——恰好與吳安國所據的容城同名。所以,此刻吳從龍所在地方,實際上是容城縣。而吳從龍現在的下屬文官,除了黃裳外,也只有一個叫林攄的剛剛上任的八品司戶參軍。
這也讓吳從龍頗為無奈,剛剛結束的這場戰爭中,雄州是被禍最烈的幾個州郡之一,州縣文官,幾乎無有倖存者,戰爭結束后,宋廷雖然也任命了新的官員,但因為雄州是河北最重要的州郡之一,官員人選必須反覆斟酌,再者官員到任需要時間,更有一些官員對於到可能再受戰火的雄州上任心存疑慮,上任的速度自然就不會太快,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一直到現在,雄州,包括下屬的歸信、容城二縣,判官、錄事參軍、知縣等重要官員全部空缺,在吳從龍以下,文官中最大的,竟然就是這個叫林攄的司戶參軍了……
而這林攄之所以上任得這麼快,估計與他是蔭官出身有關,吳從龍聽說這林攄是淮南轉運副使林邵的兒子,科舉累試不第,沒什麼讀書的才能,在太學與白水潭廝混了幾年,靠著父蔭蔭官入仕,這等無出身官,能有個大州的司戶參軍闕,自然也沒啥好挑剔的,所以旁人都還在挑肥揀瘦,他便已緊趕慢趕的上任了,到了雄州之後,又整理戶口、招納流民,自顧自的忙得不亦樂乎。
不過,若不是如此,這個權通判雄州的要職,也落不到吳從龍頭上。所以,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在宣撫使司任勾當公事這段經歷,雖然只有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卻讓吳從龍漸漸接觸到了大宋朝的權力核心,他現在也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所以,他心裡也很清楚,若不是朝廷為了新任雄州知州的人選在扯皮,他同樣也得不到這暫時的美差——這個權雄州通判的資歷,哪怕時間再短,也將是他將來升遷的重要法碼,重要性也許僅次於宣撫使司勾當公事的資歷。
從自己的消息渠道,吳從龍打聽到,皇帝打算讓考功司郎中管師仁判雄州,但是遭到了二蘇兄弟的堅決反對,蘇軾、蘇轍現在都是御前會議成員,蘇軾又曾經使遼,在朝中屬於知遼派,二人既然表示反對,那就算是皇帝一時也沒辦法。二蘇反對的理由也很充分,雄州現在位置格外重要,管師仁沒有與遼國打交道的經驗,也沒在邊郡做過長吏,所以不適合判雄州。不過吳從龍卻是知道二蘇杯葛的原因多半是因為私人恩怨,管師仁算是新黨,熙寧年間沒少攻擊二蘇兄弟。但二蘇的杯葛無疑也獲得朝中很多人的支持,雖然平心而論,管師仁這人在新黨中品德算是上乘的,為人又精明,也頗能幹,所以在小皇帝親政后,他才能獲得小皇帝的賞識,但是,人過於精明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在吏部考功司這個位置,就註定會得罪很多人。所以這次被許多人落井下石,讓皇帝也無可奈何。
現在雄州知州、通判的熱門人選,除了管師仁外,還有游師雄、刑恕、葉祖洽、劉安世等人,這些人自己的意願如何,吳從龍不得而知,但他知道皇帝與兩府一直在舉棋不定,所以才有了自己的天賜良機。
現在的狀況對吳從龍是最有利的,如果正式擔任雄州通判,哪怕是判雄州事,吳從龍也並不願意。他當然知道,無論是否北伐,未來很多年,對遼事務都會是宋朝的重點,而擔任雄州知州或通判,就意味著在對遼事務中佔據了一個要害位置。但是,到雄州之後這些天的所見所聞,也讓吳從龍更加清楚,雄州的郡守、別駕不是那麼好當的。現在的雄州只能用一片廢墟來形容,就算被禍最輕的容城縣城,也是十室九空,街面至今冷清得令人唏噓,如果不是有大量的宋軍將士進駐,容城幾乎就是一座鬼城。而城郭之外的鄉村,則是群盜蜂起,在遼人入侵的時候,雄州士民為了抵抗遼軍的劫掠,紛紛結寨自保,這些寨子,有些的確是為了守土護鄉,但也有不少直接就轉化成了綠林盜匪。尤其在遼兵退去之後的這個冬天,整個雄州都陷入飢荒狀態,經過遼人的劫掠、破壞,沒有一個村莊所餘存的糧食是足夠過冬的,而惡劣的氣候又導致短時間無法從河間、東光運糧前來——其實就算運來了也沒用,宋朝在雄州基本已經喪失了行政能力,不可能進行有效的賑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