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3)
第665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3)
現在雄州惟一的賑災方式,就是趙隆的募兵。補充禁軍、徵募廂兵、巡檢,多多少少能減緩雄州匪盜的力量,但這個冬天之後,雄、莫及周邊地區盜匪的力量肯定還會增強。雖然如今宋軍在河北的強大軍事存在,讓這些盜匪掀不起什麼亂子來,但是他們也不會自己消失掉。更麻煩的是,正因為這些盜匪不會鬧出大亂子,朝廷就不會隨便出動禁軍剿匪,最後,不管是鎮壓還是招安,這些麻煩,始終都是地方官的事。
吳從龍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從廢墟上重建起雄州當然是很惹人注目的事,但他知道自己沒這個能耐,而平盜就更非他所長。所以,這些功勞還是讓給別人好了。對於權雄州通判這個差遣,吳從龍是十分的滿意。
快步走回容城縣衙,便見林攄抱了一大堆公文過來,說道:「子云公,這些是……」
吳從龍不待他說完,便連忙說道:「彥振,這些文牘之事,你暫時全權處理便是。州中事務,只要不涉及與遼國的糾紛或是事關人命,你也可以全權處置,不必一一稟報我的。」
林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的望著吳從龍,吳從龍卻早已轉身離去,走進另一間公廳,見黃裳正在那兒寫節要,便說道:「勉仲,該出發了。」
黃裳連忙起身,看看房間並無他人,才低聲問道:「遼使到了?」吳從龍點了點頭。黃裳又笑道:「卻不知來的是什麼人……」
吳從龍搖了搖頭,笑道:「是相熟人,耶律昭遠。」
耶律昭遠和吳從龍的確算是老熟人了。伴隨著宋遼之間的這場戰爭,兩個人之間真真假假的和談也是談了一次又一次。上一次交涉的時候,吳從龍還沒有什麼經驗,他還不太清楚,有時候外交談判的目的並不是想要談成什麼事,進行談判本身就已是最大的目的。當時他很幼稚的盡最大的努力進行著和談,而他也感覺得到,耶律昭遠本人也是很有誠意的推動和談的,只可惜,他們兩個都不是能夠最終做決定的人。所以,雖然最終沒有達成任何有價值的協議,但吳從龍心裡,對耶律昭遠還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但現在回想起來,吳從龍才意識到,其實耶律昭遠要比他可憐得多。因為耶律昭遠當時很可能是明知道不會達成和議,卻依然在很努力的想要達成和議。
雖然說立場不同,但吳從龍對耶律昭遠,還是非常的同情與佩服。
這次吳從龍也沒有想到,遼國竟然會派耶律昭遠過來。他到了雄州后,只是釋放了一名遼國被俘的貴人,讓他將一封自己的親筆信帶給遼國在涿州的最高官員。在信中,吳從龍再次強烈的譴責了遼國破壞兩國百年盟好,背信棄義,大舉南侵,結果卻自食惡果。又聲稱宋軍已然集結大軍不下三十萬,不日即將大舉北伐,懲罰遼國,如果遼國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在此關頭,就應該以能令人信任的誠意,採取果斷措施,儘可能的修補兩國關係,這樣也許兩國之間,還有一絲的可能,不至於走到最惡劣的那一步,遼國幾百年基業,也能避免毀於一旦。
依照石越的吩咐,吳從龍這封信,用辭完全是盛氣凌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也沒有要求遼國派使者前來談判。這既是為了不授人以柄,同時也是對遼國的一種試探。以宋朝國內現在的風向,是絕對不可能接受宋朝放下身段主動議和的方式的,如果遼主此時此刻依然持強硬的態度,那麼他就會無視吳從龍的這封信,那石越也就沒什麼太多選擇,只能做好在遼國境內再打幾仗的準備。這也是石越面授給吳從龍的底線,他可以給遼國打開一條議和的通道,但卻必須讓遼國求和,否則的話,議和就沒有意義。如果最終不能通過議和讓諸如韓拖古烈等主張「和宋」的溫和派在遼國國內掌權,那議和又有何必要?如果依然是耶律信之類的好戰份子把持遼國的權力,那議和就不過是給遼國喘息之機。石越想要的,是一個穩固可控的北方格局,而不是打算學吳王夫差。
按照石越與折可適的估計,這封信會在遼國朝中挑起一場鬥爭,所以遼國應該不會很快回復。但讓吳從龍意外的是,涿州的蕭忽古竟然很快便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中完全無視了吳從龍的咄咄逼人,在委婉的反駁了吳從龍的譴責,表示了遼國並不害怕宋軍北犯的立場后,便宣稱之前的戰爭是一場不幸,值得雙方都引以為鑒,為了避免更大的不幸,遼國願意派使者前來雄州當面溝通,以便雙方都能更清晰的了解對方的立場。
吳從龍能百分百的肯定這封用辭謹慎的信絕不是蕭忽古寫的。不過遼國派使者來「溝通」正是他期望的,所以這次他沒有回信,只是讓遼國的信使帶回口訊,委婉的「拒絕」了遼國的要求,聲稱問題的關鍵在於遼國主動實施一些表現誠意的措施,否則現在的局勢,不適合兩國使者公開會面。
得到吳從龍的回復后,蕭忽古再次派來信使帶來口訊,表示願意派出密使與吳從龍秘密會面,就如何修補兩國關係進行充分溝通。
遼國在前期溝通中表現出來的積極與默契,讓吳從龍頗為驚訝。這中間透露出的信息也很多,首先能夠與他如此默契的進行前期交涉,明顯是一個對宋朝頗為了解的人在主持大局,遼國這樣的人並不多,所以吳從龍幾乎可以肯定是蕭禧或者韓拖古烈。而遼國反應如此迅速,則意味著在此之前,遼國溫和派在朝廷中可能已經取得了優勢。
這些都是有利的消息。
吳從龍很快就和蕭忽古的信使約定,由遼國派遣一名密使來雄州,與吳從龍秘密會面。為了不走露風聲,吳從龍特意將白溝驛的守兵,換成了自己從宣台帶來的士兵,遼國密使一過界河,就被白溝驛的士兵一路護送到容城縣城,吳從龍早就在容城縣內找了一座空置的大宅,遼國密使一進容城,就被送到大宅之內,由吳從龍的親信嚴密保護起來。
在宋朝極有可能北伐的情況下,這名遼國密使的安全其實是不太有保障的。畢竟這又不是兩國之間的正式談判,從頭到尾,吳從龍都是以雄州通判的身份與遼國交涉,在兩國交戰的情況下,邊郡地方官用計誘捕對方高級官員,也是屢見不鮮的事。所以,吳從龍以為遼國不會派來太重要的官員充當密使,當對方密使抵達容城,他的手下來報告說是遼國密使自稱耶律昭遠的時候,吳從龍真是吃了一驚。
耶律昭遠可是韓拖古烈的親信。
看來遼國現在要遠比當初石越與折可適估計的還要更想議和啊。但這卻讓吳從龍更加感到疑惑,他雖然不太懂打仗,但是在宣台這麼久,對遼國的實力還是很清楚的,簡單的加減法還是會的,韓寶部被全殲對遼國的確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是,吳從龍也不認為遼國已經是隨便宋朝拿捏了。折可適曾經簡單的跟他介紹過一些形勢,之前在河北的打仗,宋朝可以依託運河將補給送至東光,從東光到宋遼交戰的第一線深州、安平、河間,都非常的近,而遼國則必須靠著陸路運輸從南京道將補給轉運到河間、深州一帶來,不但距離要遠於宋軍,而且宋軍的補給線十分安全,而遼軍的補給線卻會被宋軍騷擾,所以實際上宋軍是佔了很大便宜的,最後能夠獲勝,也與此有關。而一旦宋軍北伐,這個形勢立即就會逆轉,如果遼軍將宋軍引誘至析津府堅城之下,只要遼軍能憑藉堅城與宋軍形成僵持的局面,宋軍漫長的補給線,就等於是處處都是破綻,一不小心,就會重蹈太宗時北伐失利的覆轍。所以,以遼國現在的實力,在本土作戰,也未必會多害怕宋軍。當然,遼國肯定也不希望宋軍北伐,但原因不是軍事上的,而主要是經濟上的,南京道是遼國最菁華的地區,一旦在這個地區開戰,就算遼國能打贏這場戰爭,它的國力也會受到摧毀性的打擊。輸了就有亡國之危,贏了也是兩敗俱傷,這一點,才是宋朝現在真正的優勢之所在。
對於折可適的這個分析,吳從龍還是很認可的。所以,遼國肯定是想要議和的,但是,急切到這個份上,卻讓吳從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和黃裳一道出了容城縣衙,策馬緩行,不過一刻鐘的光景,便到了耶律昭遠所在的大宅,他們這一路過去,路上除了遇到幾名蔡京的京東兵,還有一隊趙隆武衛二軍第三營的新兵,連一個平民都沒有見著。安置耶律昭遠的大宅附近,更是冷冷清清的,沓無人音。
兩人在大宅門前下了馬,信手將坐騎交給隨從,便一前一後的走進宅子,耶律昭遠就在宅子的正廳等候,見著吳從龍與黃裳,連忙起身,拱手道:「子云公,別來無恙。」
吳從龍也拱手回禮,一面笑道:「耶律公,想不到是你來。」 耶律昭遠又微笑著和黃裳見禮,三人寒喧一陣,重新分賓主坐下,耶律昭遠便開門見山的問道:「子云,南朝真的願意議和么?」他表情嚴肅,也毫不掩飾自己的疑忌。
吳從龍搖了搖頭,也十分坦率的說道:「郎君,朝廷可沒有給我議和的權力。」
耶律昭遠點了點頭,遼軍北撤之後,宋遼兩國都加強了境內的巡察,兩國往來斷絕,宋人對遼國朝廷發生了什麼幾乎一無所知,而遼國也是一樣的。但以耶律昭遠對宋朝的了解,他是絕不相信宋人會這麼容易的同意議和的,在這個時候,宋朝應該更想要趁勝北伐才是。這也是遼國朝廷的共識,自韓寶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回國內后,遼國上下就一直在做著與宋軍在幽薊再次大戰的準備。遼國當然不希望南京道淪為戰場,但是對於能否避免這場大戰,就算是蕭禧與韓拖古烈,也持悲觀的態度。吳從龍這麼說,雖然讓耶律昭遠微感失望,但卻也在意料之中。
他沒有接話,默默等待吳從龍的下文。
吳從龍也無意使什麼花招,老老實實說道:「我此次與貴國交涉,是奉宣相之令。交涉的內容,是希望與貴國談談蔚州的永安侯所部。」
「蔚州?折克行?」耶律昭遠驚訝的望著吳從龍。
吳從龍點了點頭,直截了當的說道:「宣相希望貴國能開放飛狐峪,保證永安侯所部平安退出蔚州。」
「啊?」耶律昭遠可真是驚到了,站在他的立場,吳從龍提出這個要求還真是匪夷所思,完全超出他的預料,但他馬上鎮定下來,平靜的問道:「那我們能得到什麼?」
吳從龍沉默了一會,老實回答道:「從表面上看,貴國什麼也得不到……」
耶律昭遠愣了一下,突然間竟是笑了起來,「子云,你覺得可能么?」
「世間無不可能之事。」吳從龍沒來得及回答,黃裳已在旁邊悠悠說道。
耶律昭遠瞥了黃裳一眼,沒有回答他,只望著吳從龍,認真的說道:「我知道南朝現在持什麼樣的想法,晉國公的確是在河北兵敗身死,不過,貴國的永安侯全軍覆沒,也只是時間問題。我大遼的確是損失了不少兵馬,不過貴國的拱聖軍、折家軍也是一樣的命運。這場戰爭,兩朝只能說殺傷相當而已。」
「如果南朝有議和的誠意,將來和議達成,永安侯可以平安歸國,但是折家軍,恐怕得留在蔚州了……」
「如果那樣的話,且不談貴國能不能吃得下永安侯所部,就算真有議和的一天,恐怕也是北伐之後的事了。」
「若真如子云所言,於南朝也未必是幸事。」
「於我大宋或許未必是幸事,亦或許是大幸事也說不定,但於北朝,恐怕就一定不是幸事了。」
耶律昭遠臉色微變,旋即不以為然的說道:「子云,我此番前來,的確是極有誠意想與南朝重修盟好,你也知道,我一直反對兩國交惡,遼宋之間,合則兩利,斗則兩傷。之前的戰爭已然是不幸,我大遼南犯在先,的確有不對之處,但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為南朝一直覬覦我大遼的國土,對我大遼抱有敵意,我主才不得己先發制人。但事實證明,這並非明智之舉,最終結果是兩敗俱傷。我大遼固然沒有達成目的,反而損兵折將,南朝損失恐怕也是極為巨大。前鑒不遠,兩國之間,若繼續兵戈相見,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只會導致成千上萬的將士、百姓無辜喪命,大傷天和。所以,我才主動來此,希望兩國皆能將之前的錯誤戰爭引以為鑒,重修兩國之好。子云莫要誤以為是我大遼害怕南朝北犯。」
「郎君果然是辯才無礙。」吳從龍笑道,「明明是北朝背信棄義,背盟南犯,所以才蒼天不佑,鬼神相棄,導致韓寶兵敗安平,郎君卻倒打一耙,反誣是我大宋覬覦北朝國土在先。不過,以君之智,當知現在爭論這些並無意義,如果北朝果真不在乎我大宋北伐,那郎君此刻便可以回國了,再怎麼樣談,也只是浪費時間。但若北朝果有重修舊好之誠意,就當即當機立斷,糾正錯誤,首先停止在蔚州的戰爭……」
「如此南朝便同意議和么?」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決定議和與否的許可權。但是,既然這次是北朝背盟在先,想要重修舊好,我想北朝也就有義務率先用實際行動表達誠意。」
「若將戰爭的過錯全部歸於我大遼,恕我無法苟同。南朝對幽薊的野心,世人皆知,子云還記得南朝高宗皇帝的遺詔么?明明我大遼建國早於南朝,幽薊之地,亦非自南朝之手得之,而南朝卻始終抱有非份之想。南朝太祖皇帝曾有名言: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南朝如此毫不掩飾的覬覦我兩京之地,我大遼又豈能引頸待戮?先發制人,后發制於人,亦不得已而已。」
「詩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南朝既然希望我大遼放折家軍一條生路,總當禮尚往來,有所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