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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8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6)

  第688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6)


  潘照臨嘆道:「舉數十萬之兵,北伐幽薊,收復漢唐故郡,此乃何等功業?!這是百餘年來,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朝思暮想之事,相公二十餘年之功,不正為此?奈何事到臨頭,反失之交臂,與他人做嫁衣裳?」


  他話中遺憾、失望,無不發自肺腑,說完這番話,整個人都變得十分沮喪。


  見石越不以為然,又說道:「相公苦心經營二十餘載,若得親自率軍收復燕地,亦可算功德圓滿,他事又何足道哉?且於相公而言,不但可以趁機修好與皇上的關係,相公的聲望,亦將達到前所未有的頂點,相公亦可當之無愧的成為大宋開國百餘年來第一人……」


  石越笑道:「吾如今聲望,亦已不低,月盈則虧,又何必做什麼第一人?」


  「非也,非也。」潘照臨頭搖得波浪鼓似的,「相公莫要以為率軍擊退契丹,便如何如何。須知人心善忘而易變,假使有人收復了幽薊,那麼相公擊退契丹的功業,相形之下,也就不過如此了。旁人不會記得相公擊退契丹的艱難,反倒會覺得,這等事業,換成旁人,也照樣能成功。除非是北伐失敗,世人才會重新記得相公的功業。但以今日的形勢,北伐又如何會失敗?」


  說完,又是悵然慨嘆:「可惜!北伐之事,皇上本是矚意相公,以時勢而論,除相公本也不做第二人想,然這等事業,相公不做,倒白白便宜了章惇、王厚輩!」


  石越卻是沒想到潘照臨會如此失望,竟至有幾分失態。


  他不由搖頭勸道:「先生又何必如此耿耿於懷?天底下的事業,難道要由我一人做完?況且常言道功高震主,某若真的繼續出任北伐主帥,也未必是好事。」


  見潘臨照仍然是怏怏不樂,又說道:「人貴知足,知足則常樂。某本來是反對北伐的,如今北伐已成定局,某不必再想方設法阻止皇上北伐,做那個擋皇上道、招皇上厭的人,其實便已是賺到了。再者說,先生以為我還能在兩府呆多久?市井小民,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原本也不可能一直做宰相,又何必在意這些虛名?」


  這些話,石越一半是勸慰潘照臨,一半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他看了看潘照臨,又自嘲似的笑道:「其實我也不是沒有憾事,不過,我之憾事,卻無關那北伐的功業……」


  潘照臨感覺到一絲希望,凝視石越,問道:「卻不知相公之憾事為何?」


  石越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嘆道:「我自熙寧二年至汴梁,二十餘年矣!這二十餘年時間,也算是做了不少事業,亦幫著我大宋立了下一些規模,然便如古語所云——善始者不必善終,到底還是有一些要緊之事,我還沒來得及做。」


  「卻不知是何要緊之事,在相公看來,竟比收復燕雲更加重要?」潘照臨帶著幾分不解,又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的問道。


  「這幾樁事,在我看來,的確遠比收復燕雲更加重要。」石越沒有理會潘照臨語氣中的譏諷,認真說道:「因為這些事情,涉及到本朝的立國之本!」


  「先生當知,我大宋立國,迥異於漢唐,然其中最為根本之不同者,卻不過兩件事而已。其一為漢唐建國,天子皆是與軍功貴族及地方豪強士族共天下,而本朝卻是與士大夫共天下;其二則是漢唐治天下任人,而本朝治天下,專任法,我大宋自太祖、太宗皇帝始,天下之事,事無大小,一聽於法,此亦與漢唐大異也。」


  「而這兩件事情,不但是我大宋的立國之本,更是天道運轉使然,順之者昌,逆之者必亡。譬如本朝與士大夫共天下,便是因為士大夫之興起,乃是天數。便如世人皆以為是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才使儒術昌盛,卻不知至漢武之時,百家衰微,已是窮途末路,而天下凡識字之人,卻皆是自儒生處啟蒙,儒術大興,本已是無可阻擋,漢武亦不過順天應人而已。本朝之事,亦大抵如此,前唐開科舉,已然打破門閥士族之壟斷,至本朝,印刷之術昌盛,五經不再操之經師之手,天下英傑之士,無論貴賤,莫不戴儒冠、誦儒經、為儒士,當此之時,若人主不與士大夫共天下,則覆亡不過旋踵間矣。故我大宋歷代重文治,亦不過是順應時勢而已!人主欲治天下而與天下英傑之士為敵,天下可得而治乎?此亦秦所以二世而亡也。」


  「故此,當今之世,不同於古。今人主若不與士大夫共天下,則無論再如何聰明睿智,亦絕不可能保長治久安,宗廟傾覆,亦是遲早之事。然而士大夫治天下,亦有三弊!」


  「此三弊,其一曰好議論,其二曰好結黨,其三曰忌武人!」


  「因其好議論,故本朝政事,凡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議之,不允於公議,則難以施行,而亦因此之故,又常因議論紛紛難定,延誤時機,甚至白白荒廢事業;因其好結黨,故自仁宗以來,士大夫常以政見不同,各成朋黨,互相攻訐;因其忌武人,故本朝以文御武,將從中御,武將地位卑下,軍將無奮勇之心,每遇外敵,十戰九敗,遂成積弱之勢。」


  「此三弊亦並非不能更革,去弊存利。只不過是本朝與士大夫共天下,乃前代未有,故國家制度,自然亦不可能盡善盡美,遂有此三弊存在。然要去此三弊,亦非易事。我以二十餘年之功,亦不過除其第三弊而已!」


  「至於好議論與好結黨,我卻只不過是稍去其弊,遠未根除。」 說到這裡,石越又是長嘆一聲,繼續說道:「其實這三弊,當世有識之士,亦多有論及。如結黨事,歐陽修作《朋黨論》,便是嘗試解決,此後論之者不絕;好議論一事,蘇子瞻亦曾寫文章論及,以為人君者,乃是天下公議之主,理當以公議為是,大程更是曾經公開籲請朝廷設立延英院,延攬四方賢士,專門詳定政事、討論典禮[260]……」


  「但總而言之,忌武人還有不少士大夫認為其弊不小,而好議論與好結黨二事,士大夫卻大多不以為弊,故此,想要更革,更加困難。熙寧年改制,我力主設門下后省,便是為了稍抑其弊。但真要說徹底解決,至今我也沒有把握。」


  「而且,此二弊亦並非我一人之力可以解決。這天下,說到底是士大夫的天下,若士大夫中未先有一定的共識,我縱然做再多的事,也只是徒然。但若能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仍然能夠做一些事情。」


  「比如大程延英院的設想,我便有一些構想,可以稍加修改,若能得以施行,應當能起到不錯的效果,但如今朝廷既要北伐,我便是仍做宰相,亦難以進行大的更革。等到北伐結束,我也該差不多要罷相了,此事終究只能抱憾。」


  石越苦笑著自嘲的搖了搖頭,又說道:「此外如本朝專任法治,與漢唐不同,亦有其因。蘇子瞻言任人任法之利弊,謂任人而不任法,法簡人重,任法不任人,則法繁人輕。某亦曾經編修敕令,深知本朝法令嚴密,遠非漢唐可比,可稱一事之小,一罪之微,皆有法待之,法嚴令具,無所不有。在本朝做官,不同於漢唐,士大夫若不知條貫律令,則必為滑吏所欺,甚至與傀儡無異。士大夫中,亦頗有欲復漢唐故事者,然終不可得。蓋因如今天下之大勢,一趨於法,欲一切反之於任人,此雖天地鬼神不能易矣!」


  「這並非是因循苟且的託辭。本朝之所以專任法治,實是因為本朝立國之勢與前代不同。本朝立國,不禁兼并,不抑商賈,商業發達,商稅甚至重於兩稅,而坊市人口,亦遠超漢唐,城市之內,不立坊牆,若說漢唐是以自耕農戶為國家根本,自耕農戶興盛則國家強盛,本朝卻並非如此,對大宋而言,坊郭之民[261]能否安居樂業,與自耕農戶同等重要,甚至尤有過之。商業興盛,坊郭人口繁滋,若不專任法治,那除非所有官吏,皆賢明似聖人,否則天下必然大亂。是以本朝專任法治,亦不過是順應大勢而已。」


  「但也正因如此,朝廷的一切條貫敕令,都並非是深思熟慮後設計頒行,不過是施政之時,遇到某事,事後便補上一條法令彌補,如此這般,全是東縫西補,因事而設,日積月累,遂成規模,號稱嚴密,卻並無章法。法令前後矛盾,互相抵牾者也所在不少。而且,大多數士大夫也並未真正意識到本朝與漢唐不同之處,極少有專門立法,以令坊郭之民興旺,保障商業發展,大多數立法,完全是被大勢推動,被動而為。即使是那些有利於商業之法令,立法之初衷,亦不過為了增收稅收而已。」


  「此外如本朝法制,州郡以上,已然遠勝漢唐,然縣以下,卻仍舊因循前代,實際弊端,反又超過漢唐。其根本之原因亦在於此,因為州郡以上,坊郭之民繁滋更加明顯,因應這種變化,司法制度亦不得不隨之完善,而縣以下,仍是漢唐之世,便依舊用漢唐之法。然漢唐各縣,實為本縣賢達自治,縣令長吏,多有賢士,而本朝英傑之士,咸聚於州郡,朝中英材,亦多居州郡為知州、通判,故此本朝縣治,反不及漢唐。」


  「這一切弊政,某早欲有所更革。熙寧間某所見不及於此,且既要調和新舊兩黨,又要解除西北邊患,亦無暇顧及,紹聖以來,先有交鈔危機,又是封建諸侯,好不容易安穩一陣,又遇遼國南犯,六七年間,竟然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如今更不用提。」


  說到這裡,石越凝視著潘照臨,道:「先生,平心而論,你不以為這些事情若能得到推動,不比收復燕雲,更加重要麼?」


  潘照臨神情複雜的沉吟了許久,他本是聰明絕倫之輩,也自負智計無雙,然而,石越說了這麼一大通的話,卻都是他從未想過的。但以他的智慧,雖然以前慮不及此,如今聽石越說出來,便也馬上意識到,石越所說的,恐怕還真是切中宋朝的要害了。


  他想起熙寧年間初見石越,他也曾經與石越討論時弊,當時二人針對的是冗兵、冗官、冗費等等問題,二十餘年來,對症下藥,宋朝也的確達到了富國強兵的目的,在潘照臨心中,的確是以為改革已經取得成功,宋朝已然中興。


  但二十四年後,再與石越一席談話,潘照臨卻突然生出一種感覺,他們二十四年的努力,其實也只是完成了一些初步的改革,當年所謂的冗兵、冗官、冗費等時弊,其實可能只是表象而已,石越今日所說的,可能才是宋朝一切問題的根本原因!


  也就是說,他們用了二十四年之功,卻很可能只是完成了「治表」的任務而已!


  石越和潘照臨說了這麼多,其實簡單來說,他所講的,就是宋朝正處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這個時期因為知識下移、技術進步,導致了士大夫階層、商人階層、市民階層三個階層的同時崛起。其中士大夫是統治階層,他們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建立一個高效穩定的文官政府,而這著重要解決的就是與軍隊的關係、政黨政治,以及如何兼顧公議與效率——因為這是前所未有的局面,此前宋朝的士大夫們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在各個方面,都做得不夠理想,石越努力了這麼久,其實也就是勉強為宋朝找到了文官政府與軍隊關係的那個平衡點,並且為政黨政治充做潤滑油,打下了一些好的基礎,沒讓他們一開始就把事情搞砸。


  至於商人階層與市民階層的崛起其實是一件事情,雖然這是兩個不同的階層,但是如果沒有商業的繁榮,城市居民的數量就不會大幅的增長,如果說漢唐的統治基礎是自耕農,自耕農不破產,國家的統治就能維繫,那對宋朝來說,其統治根基卻是由商人、市民、自耕農三者共同組成,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漢唐也有商人與市民,但這兩個階層在國家的經濟結構、人口比重中,相比自耕農來說完全是無足輕重的,但在宋朝,三者卻已然可以分庭抗禮。


  也正是因為這兩個階層的崛起,導致宋廷需要更多的官吏進行治理,治理自耕農與治理商人、市民需要的官吏數量是完全不同的,於是就導致了官員數量的激增,同時,這兩個階層的崛起,也導致了宋朝需要更多的法律、政策來解決新的問題。宋朝的法律非常繁密,而這些繁密的法令,基本都是一些臨時頒發的敕令,遇到新問題就頒個敕令,然後過一陣時間就整理一下,從來沒有系統性的、規範性的立法,也沒有真正有針對性、有目的性的立法,但就是這樣,也基本上達到了一個法令相當嚴密的程度。宋朝的士大夫也都非常清楚,本朝就是重法令、任法,並且這種任法也不同於秦朝的任法,然而,他們卻沒有弄明白宋朝為什麼要任法,為什麼要講法治?因為「任人」的政治,治理自耕農為主的國家,當然不成問題,但要治理一個商人、市民階層崛起的國家,卻根本不可能做到。他們只是根據需求,被動的做出了選擇。但在這種情況下,法令的混亂也就可想而知。不但如此,一些士大夫還將這種混亂歸咎於「任法」的國策,試圖向漢唐盛世中學習成功的歷史經驗,結果自然只能進一步加劇這種混亂;還有一部分士大夫則堅定的相信自耕農才是國家強大的關鍵,試圖將宋朝扳回到漢唐的成功道路上去,結果當然也是除了添亂以外不可能有任何效果;而即使是比較開明的那部分士大夫,他們大多也只是覺察到大勢難以抵擋,所以消極的不做徒勞的反抗,他們所做的一切,其目的也不過是為了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而已。商人與市民階層已經成為舉足輕重的力量,但不只是士大夫,整個國家都完全沒有做好接受這個現實的準備。


  也因此,要推動這些方面的改革,比起石越之前二十餘年所做的,要困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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