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9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7)
第689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27)
熙寧以來,宋朝進行的改革,在士大夫中間,其實都是有共識的。主張變法的新黨自不用說,舊黨其實也同樣想要變革,所謂的「舊黨」,本身就是慶曆年間的改革派傳承下來的,舊黨反對的只是新黨的變法,他們與新黨,只是在變法的方向、方式、程度上面,有著極大的爭議。如果從儒家的角度來說,新黨主要是接續古文經學派的遺緒,舊黨則主要是今文經學派的傳承,儒家這兩大學派從西漢斗到宋朝,雖然早已經不再涇渭分明,許多人都以為在宋朝已然沒有今古文之爭,但這持續千年的鬥爭,仍然在不那麼明顯的影響著宋朝的士大夫們。因此,新黨與舊黨之間,對於變法,從思想根源上,就存在著衝突。但是,三冗的問題,財政的困局,對外的不振,無論新黨、舊黨,都是想要改變的。需要變革的共識,在士大夫間,還是普遍存在的,在哪些方面需要變革,這個共識,也是同樣普遍存在的。
有了這兩個前提,石越便有發揮的空間,小心翼翼的尋找雙方都能接受的公約數,妥善的處理與兩黨的人際關係,身段柔軟一些,用上一些權謀,再加上一些運氣,雖然並不容易,但終究還是成功了。
但二十四年後,石越指出來的這些問題,想要推動改革,卻要困難得多。
即使在士大夫中間,也只有最優秀的那屈指可數的幾個人,才可能已經意識到了這些問題的存在。連石越都是慢慢的、逐步的發現這些問題的,遑論他人?
思想上完全沒有任何準備,在一些問題上,可以預見,士大夫中間會存在根本性的分歧,甚至是一邊倒的反對,即使以石越如今的威望,想要變革,也不可能得到什麼有力的支持。哪怕是所謂的「石黨」,石黨之所以為「石黨」,是因為他們認可石越的理念,但如果他們不認可、不理解、不接受了,一件兩件事情,也許還會因為石越的個人威望習慣性的支持,多了的話,這些人就可能不再是石黨了。
但這些事情,卻也不是完全做不成。如果是完全沒希望的事,石越也不會有所遺憾。
在紹聖七年,這些事情,雖然並非成熟的時機,卻也已然有了一些可供播種的土壤。
比如政黨政治,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人們對於黨派的存在,已經習以為常,朝中黨派的存在,也已經半公開化。而三黨的關係,也不是你死我活,只要能夠構建出一種合適的理論,就可能推動政黨政治再向前邁進一大步。
又比如法令,人們已經普遍接受「任法」的現實,而且都對繁雜混亂的眾多法令感到不滿,如果石越能夠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以解決法令混亂繁雜的名義,親自主持修訂一部法典,也不是沒有可能來一次瞞天過海、移花接木,搞一次靜悄悄的大變革。無疑,這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以及足夠多的人材,靠著石越一個人,是編不成一部法典的。因此,若想做成這件事情,需要很好的時機,合適的外部環境,以及想辦法得到一些重量級宰執大臣的支持……這並不容易,但卻不是沒有可能。
而所有這些事情,只要任何一件能夠做成,其影響都將無法估量。
雖然潘照臨的認識不可能這麼清晰、深刻,但如他這樣聰明的人,對很多事情,往往都有常人難以企及的直覺,只是憑著直覺,他就已經能意識到,這些事情,哪怕做成一件,其影響,都可能不遜於收復燕雲!
一念及此,潘照臨忍不住長嘆一聲,道:「相公識見絕人,吾不如也。」
說完,又意味深長的說道:「相公說的這些事情,我雖不曾查究,但也知皆是千秋萬代之事。但其實這些事情,若相公統兵北伐,收復燕雲之後,仍可做得。」
石越似笑非笑的睹視潘照臨:「不論我是否統兵北伐,先生真的以為北伐成功之後,我還能做得幾年宰相?」 潘照臨不由又是一陣沉默,他嘴皮動了動,想要說什麼,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石越又笑了笑,淡然說道:「其實先生也知道,只要朝廷決定北伐,很多事情,便很難再有機會做了。北伐即使成功,收復了燕雲,遼人也不會善罷干休,北面的局勢不會就此平靜下來,而且連年大戰,就算無事,也該休養生息一陣,這段時間,也不宜多生事端。恐怕轉眼之間,又是十餘年,十餘年後,我豈能還在兩府?」
潘照臨看著石越,心中頭一次這麼猶豫難決,他很想趁此機會,向石越和盤托出自己真正的計劃,但是,看著石越,再三猶疑,卻到底沒有開口。
石越並不知道潘照臨在想什麼,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想法:「其實,這些事情縱然做不成,有點遺憾,也沒什麼要緊。這種事,便如同為人父母一般,做父母者,總會想著幫子女將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子女只需坐享其成便可,但誰又說得清,這於子女,究竟是福是禍呢?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我這二十餘年,算是勉強做好了這二十餘年內該做的事,來不及做的事情,便當相信後繼者自有其智慧。若沒有這份信任,我便多做一兩件事,亦沒什麼意義。」
「而且,在我看來,朝廷這次北伐,恐怕未必會如想象的順利。如今勸諫皇上不要北伐已是無用,但等到遼國再打上幾仗,久戰無功之後,再勸諫皇上,便能聽得進去了,順便也能讓遼人再吃點苦頭,正是一舉兩得。到時候,若我還在兩府,便與范堯夫一道,再花個三五年時間,為國家好好的選拔一批人材,替大宋經營一個更好的局勢,然後我也就可以安心告病,離開汴京了。我已經寫信給唐甘南,托他幫我在杭州覓一處宅院,到時便可舉家南遷,在杭州繼續做我入仕前的事業,著書立說。」
「如我方才所說的事情,其實不做宰相,也同樣能做不少事情。待告病南遷之後,我便召集一群儒生,一同探究思考,也許能夠為士大夫治天下與任法治天下,提供一些適用的理據……如此,便算不在汴京,亦不算寂寞。」
說完,又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對潘照臨說道:「先生亦不必太過執著,我與先生相交二十餘年,如今也算功業粗就,雖不能稱盡善盡美,也足以無愧於此生了。先生何不效法子柔,多置良田美宅,娶幾位嬌妻,再生幾個子女,盡享天倫?人生如朝露,又何須自苦如此?」
潘照臨沒料到石越竟然會勸他功成身退,學陳良一般享受榮華富貴,一時間不由愕然,過了好一會,才啞笑失笑,搖頭笑道:「陳子柔大智若愚,其實比我要聰明得多。不過人各有志,他那樣的日子,我終是學不來的。」
話已至此,潘照臨也知道他這次來見石越的目的已經失敗,再多說也無益處。雖然過程有些出乎潘照臨的預料,但這個結果他其實也早有心理準備。因此,他心底里,倒也並不算多麼氣餒。他籌劃已久的計劃,更不可能就此放棄——實際上,與石越的這番交談,反倒讓潘照臨更加堅信自己要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石越雖然已在籌劃著退隱的事情,但潘照臨卻並不相信事情會如石越設想的那樣發展。所謂形格勢禁,最終,石越仍將不得不回到他所計劃的軌道上來,只不過換一種方式而已。
因此,潘照臨便也閉口不再談北伐的事情,只是與石越敘些汴京、河北的趣聞秩事,便彷彿這根本就不是他特意前來河北會見石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