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隋亂:塞下曲(17)

  第17章 隋亂:塞下曲(17)

  商販不顧旅途危險,冒死北上,求的就是一個財字。一旦蘇啜部善待商隊的名聲傳揚開去,不出兩年,在暴利的誘惑下,無論路途多遠,各地商隊肯定會蜂擁而來。周圍的各部族,也肯定以蘇啜部為核心形成一個小而緊密的交易圈。長此以往,蘇啜部的實力會以最快速度膨脹。而草原上各部向來是以實力為王,沒有太多的正統顧忌。


  李旭輕輕地點點頭,好像對徐大眼的見解表示認同。實際上,族中長老在講什麼,徐大眼在說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內心深處,此刻的他所想的決不是如何脫手貨物,如何觀察蘇啜部長老的謀事風格。


  就在半柱香前,那名藍衫少女,陽光般灼傷了他的眼睛。


  直到晚宴開始,李旭才從眩暈狀態解脫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定力強的緣故,而是肚子里的咕嚕聲迫使他不得不從夢想回歸現實。一路上風餐露宿,每天吃得幾乎都是干肉、硬胡餅和冷水,胃口都吃得縮小了一半。此時,熱呼呼的飯菜對旅人來說,誘惑遠遠比美麗少女來得真切。


  草原地域寬闊,所以胡人的飲食習慣也跟周邊環境相襯,粗糙而大氣。飲酒用的是大號銅碗,盛酒用的是大個牛皮口袋,所謂的菜,更是大到需要用兩個壯漢才能抬上席來。那是一頭首尾俱在的煮全羊,俯身在餐盤上做食草狀。而分佈在羊身體周圍的「草」和「石頭」,分明是整根整根的野蔥和整個整個的大白蘑菇。


  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老被請上了席,唱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祝辭后,老人顫抖著手拿起小刀,在羊背上肉最肥厚的地方切下長長的一條,放在一個小銅盤子里親手端給了李旭。這是霫人的用餐禮儀,源自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食物匱乏的季節,年齡最小者每餐總是能分到第一塊肉。只有如此,才能保證整個部落生生不息。


  李旭含笑接過了銅盤,儘管腸胃被肉香吸引得上下翻滾,他卻不肯吃第一口。而是輕輕地抓起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切下羊頭上的犄角,還有頭頂上與羊角相連的薄薄一層肉,端在銅盤中敬到了座中最長者面前。


  這是草原少年應該做的回報,既表達了對長者的敬重,也體現了對主人的感謝。北行之前,李旭和父親多次演練過這套用餐禮儀,所以,他能做得一絲不苟。


  幾個霫族長老都欣慰地笑了,他們覺得自己沒看錯人。眼前這個以狼為伴的少年的確與塞上民族淵源頗深。看來長生天今年特別照顧蘇啜部,入冬之前不僅送來了茶葉、布匹,還送來了預示著部族興旺的徵兆。


  族長蘇啜西爾拍拍手,兩隊盛裝少女再次走了進來。每人端起一碗馬奶酒,高舉到一個客人面前,齊聲放歌。歌聲婉轉嘹亮,混雜在酒香里令人迷醉。


  李旭再次紅了臉,因為這回給他敬酒的依舊是那個藍衫少女。少女的嘴角輕抿著笑,眼神中分明露出了幾分頑劣意味。有了上一次被捉弄的經驗,李旭不敢惹這少女發怒,接過酒碗,把裡面的酒一口悶進了肚子內。


  少女的目光中露出幾分嘉許,口中依然唱著那嘹亮的長調,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慢,拎起與自己最近的皮袋,利落地把李旭的酒碗再次斟滿。


  「還喝?」李旭用眼神詢問,在少女的目光中卻看不到任何答案。好在於自己家中,他就已經喝慣了舅舅的私釀。這馬奶酒雖然比尋常黃酒炙烈,卻遠遠達不到舅舅張寶生的密釀程度。


  端起酒碗,李旭將裡邊的酒再度一飲而干。少女的眼神愈發歡快明亮,藍汪汪的,就像一湖春水。盈盈的波光間,照映著天空的顏色。


  第三碗酒又舉到了李旭面前。少年覺得腹內熱熱的,豪氣直衝霄漢。接過銅碗,問亦不問,迅速讓碗底露出。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編貝。沒等李旭欣賞完那如花般燦爛笑容,第四碗酒又端到了他面前。


  李旭的臉開始紅了,這回不是因為靦腆,而是因為酒力所致。馬奶酒雖然力道不足,他卻是空腹而飲。此刻滿肚子的酒彷彿都化成了血液,順著經絡涌遍了全身。他感覺到頭有些大,腳有些軟。卻不肯在異族少女面前失去禮儀,強撐著,把第五碗又灌進肚子內。


  少女的歌聲如黃鶯出谷般明快,第六碗酒又端到了李旭面前。這次,沒等他幹掉,一個低低的聲音卻傳到他的耳朵內:「中原伢子,你可以慢慢喝的啊。歌聲未止,我就不能讓你的酒碗空掉!」


  「啊!」李旭楞了一下,發現少女笑著望向自己,好像又看到了一個怪物。那雙嬌艷櫻唇沒有隨著其他女子一同唱歌,顯然,善意的提醒是來自眼前。


  李旭尷尬地笑了笑,抬頭張望。這時才發現其他商販正端著酒碗慢品,沒有任何人像自己一樣碗到即干。而部族中的幾個長者,正笑呵呵交頭接耳,顯然自己魯莽的舉動早已再次成為了人家的趣談。


  李旭用酒碗擋住了自己漲紅的臉,這次,他終於堅持到了長歌結束。一曲唱罷,酒席上立刻熱鬧起來。賓主之間開始把盞互勸,其樂融融。敬完了客人的少女們則分批次退出大帳。族中樂師調整好琴弦,拉出歡快而熱鬧的曲調。


  商販們素來節儉,一路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外,其他人的乾糧中少有葷腥。好不容易熬到所有用餐禮儀結束,誰還再肯客氣。刀切手抓,轉眼間讓一整頭羊見了雪白的骨頭架。主人家見客人喜歡自己的食物,心情大樂。拍拍手,立刻有壯漢走進來,抬走剩下的殘骨。然後,又一隻完整的煮羊被奉到餐桌之上。


  隨著天色變暗,商販們吃肉的速度漸漸慢了下去。草原上的羊肉味道雖然佳,肥膘卻遠比中原人養的羊厚實。這樣肥厚的肉,胃口再好的人也無法吃得太多。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端著酒碗左顧右盼,彷彿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般,一臉惶急。


  霫人素有白霫之稱,部落中女子皮膚白若凝乳,雙目碧若晴空。頭髮或白或金,如流瀑般閃著光澤。在旅人們的傳言中,霫族女子最為大方。她們屬於這片草原,可以邀請你鑽入她們的氈帳,卻從未曾想過從此與你糾纏不休。


  在失去奚人部落蹤影后最絕望的那一刻,傳說中的艷遇曾經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繼續前進的動力。


  「飽暖思淫慾!」徐大眼的雙目中再次露出了幾分不屑。整個座上,以他的吃相最為斯文。既沒有像李旭那樣大碗大碗的喝酒,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餓狼般啃肉,而是用手指把肉撕成細條,一小條一小條地就著酒水慢品。


  家族中飯菜食不厭精,這讓徐大眼可以輕鬆地分辯出食物的優劣。水煮全羊里除了野蔥、蘑菇和鹽巴之外,沒放其他任何調料,正合了他的胃口。他喜歡這種淳厚自然的滋味,卻非常不喜歡與自己共飲的同伴。在徐大眼看來,這些粗俗、市儈、心胸狹窄又容易滿足的商販們根本配不起主人家的熱情款待。無論你給他吃了什麼山珍海味,等到雙方開始交易的時候,休想讓他們在價格上稍稍鬆動半分。相反,他們還會根據部落的富裕程度和對茶葉、綢緞、陶器等中原物資的渴求程度,毫不猶豫地提高商品的價格。


  蘇啜部的族長卻絲毫不覺得客人的舉動有失禮儀,在他看來,喝酒之後的任何行為都可以認做是人的本性流露。男人如果對女人沒需求,就失去了變得更強大的動力。所以,就在徐大眼為同伴的舉止感到汗顏的時候,蘇啜西爾又拍了拍手。


  歡快的音樂嘎然而止。樂師喝了碗酒,調了調琴弦,換上了另一支舒緩纏綿的曲子。一隊霫族美女緩緩走了進來,在席前偏偏起舞。雙臂和腳腕上銀鈴晃動,每一次舉手投足,都勾去無數魂魄。 天色已黑,部落中的青壯端上巨大的銅火盆。火盆裡邊,上好的木炭跳動著幽藍的光。李旭被火烤得很熱,身體內外彷彿都有熱氣在向上涌。獻舞的女子中沒有那兩個捉弄他和徐大眼的少女,這些人的年齡比方才敬酒的少女大,也更有魅力。伴著樂聲的舞姿彷彿帶有一種符咒般,讓人的目光難以在她們身上離開。


  而她們身上的衣服實在穿得有些少,腳上沒穿鞋襪,雙臂上也未著寸縷。雪白的手臂和赤裸的小腿在樂曲中慢慢抒展,就像午夜裡的曇花在慢慢綻放開花瓣。李旭不知道自己這樣形容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目不轉睛地觀賞歌舞,是不是違背了讀書人的本分。古聖先賢們與女子交往的示例李旭知道的實在不多。醉眼朦朧中,他只聽見眾霫人的輕歌。


  「哥哥騎著白馬而來,一手持著彎刀,一手捧著蘭草……」接下來的句子他就聽不清楚了,在突厥語方面的造詣,他距孫九等人實在差得太遠。


  「願為一束野花,只為君而零落!」醉倒之前,李旭依稀聽到了這樣幾句。是真是幻,很多年後他都沒弄清楚。


  霫人對遠道而來的商隊非常重視,破例給每名商販預備了一個氈帳。迷迷糊糊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被人抬進了一個很溫暖的帳篷。腳邊有人替他放了一個火盆,烤得他又熱又渴。睜開眼睛,李旭想出氈帳找些井水來醒酒。卻驚詫地發現,自己身邊睡著一個人,一個碰上去與自己完全相異身體。


  登時,李旭心中的酒意清醒了大半。瞪大眼睛,借著炭火發出的微弱光芒再次細看,他發現自己身邊卧著一名少女。螓首蛾眉,膚若凝脂,相比之下,古人那句「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施朱則太赤,傅粉則太白。」顯得實在蒼白而模糊。


  這正是白天曾經捉弄過他,最後關頭又放了他一馬那名少女。李旭感覺到自己頭皮發炸,渾身上下都開始冒火。


  「有些部落,會讓族中女子為貴客侍寢。」北行前,父親曾經開玩笑般說過。具體怎麼應對,卻未曾指導過他。也許父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僅僅把它當作一個好笑的傳言而已。父子兩個卻萬萬沒想到,傳說中的事情剛好發生在李旭身上。


  李旭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敢閉眼,也不敢挪動,雙腿綳得像木頭般,僵硬筆直。帳篷里的木炭火卻愈發強勁,一波波熱浪從腳邊襲上來,越過大腿,越過小腹,越過胸口、頭頂。


  就在此時,那睡夢中少女突然翻了個身。手臂上的銀鈴「叮鈴」一聲,輕輕垂在了李旭的胸膛上。


  轟地一下,李旭感到渾身的血液全涌到了頭部,炸開,散發出無數多金色的星星。大的,小的,五角的,十字的,就像過年時在火堆中竹節炸裂的剎那,短暫,但是絢麗多彩。他不敢動,也不敢把少女的胳膊挪開,只敢靜靜地躺在那裡,連呼吸時胸口的起伏都儘力去控制。


  非禮勿視,他在心中拚命地告訴自己。目光卻忍不住慢慢移動,掃過被火焰烤紅的氈包頂,緩緩地凝在少女的臉上。那是一張姣好的面目,幾乎是他在這世界上見過的最美的。細嫩的皮膚、長長的睫毛,還有一雙嬌艷欲滴的嘴唇……


  李旭看著,看著,就像看著一件名貴的南國白瓷,不敢去碰。唯恐一碰之下對方就會落在地上摔個粉碎。也不敢多想,因為少女是如此美麗不可方物,像一朵蓮花般難以褻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膨脹著一股濕熱的衝動,但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卻是一無所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時辰?一百年?或者僅僅是一瞬?最終,李旭再次鼓起了勇氣。他輕輕地用手抬起少女的胳膊,把它放進了毯子下。然後,以最輕,最細微卻極快的動作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出了氈包。帳篷里太熱了,他需要一點冷風來讓自己平靜。


  草原上,星大如頭。水一般的星光從近在咫尺的天幕上傾瀉而下,一瞬間就穿透了他的長衫。秋風在曠野間呼嘯,隱隱地還夾雜著狼群的號叫聲。這裡是草原深處,不是自己的家,李旭的頭腦越來越清醒。


  酒意全部被風吹散,理智和感覺又回到他的軀殼當中。他感到手臂上又無數雞皮疙瘩迅速生出,卻沒有勇氣再次鑽入氈帳。舉目向遠方望去,李旭看到在安置貨物的幾個帳篷里還亮著火光。也許自己應該去那裡照料貨物,他終於找到了個充足的理由,逃命般邁動了雙腿。


  帳篷簾被輕輕的拉開了,裡邊的人聽見了來自外邊的腳步聲,警覺地探出半個身子。是九叔!李旭非常高興地看到了那個寬闊的肩膀。不顧對方驚詫地目光闖入帳篷,卻發現徐大眼和郝老刀也在這裡。地面上還架著一口鐵鍋,鍋裡面的肉湯正汩汩冒著熱氣。


  「這麼快就從溫柔鄉醒了?」徐大眼看到李旭出來,嘲弄地問道。


  「我,我!」李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太差,肯定已經被徐大眼歸為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同類。但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好像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被指責。


  「你不會告訴我你什麼也沒幹吧?」徐大眼看見李旭尷尬的模樣,皺著眉頭追問。宴會上,只有他與孫九、郝老刀三個人堅持到了最後。當發現有女子鑽入同伴的帳篷時,讀了很多書,拘泥於君子之道的徐大眼毅然選擇了陪同九叔去守夜。


  「我?」李旭的臉又漲成了黑紫色。男女之間的事情,對一個十四歲出頭的少年來說太複雜,太奇妙。他的確什麼也沒做,但作為一個漸漸長大的男人,他又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你還是個雛兒?」這回,輪到郝老刀發飆了。他跳起來,促狹地在李旭雙腿間摸了一把,然後仰天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慘叫:「我的天哪!我以為早就沒人煉童子功了呢!有你在,商隊還請我們這些刀客做什麼!」


  李旭羞得渾身發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鑽將進去。轉身欲奪門而出,卻被九叔一把拉了回來:「別理睬他們,坐在火堆旁喝碗醒酒湯。這地方風太冷,外邊站上一夜肯定會凍出毛病!」


  李旭掙脫不得,只好偏著身子在九叔旁邊坐下。徐大眼見他滿臉尷尬,反而倒不好意思起來,強忍著肚子里的笑意把頭偏向了別處。郝老刀卻不依不饒,目光上上下下掃視李旭,非要看看煉「童子功」的人筋骨與他人比有何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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