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隋亂:塞下曲(18)

  第18章 隋亂:塞下曲(18)

  「老刀,別欺負孩子。他是讀書人,臉嫩!」九叔伸手推了郝老刀一把,笑著呵斥。


  「讀書人,你見哪個讀書人絕後了。子曰,食,色,性,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郝老刀滿口胡言亂語。他幼年時求學不成,所以一生中除了舞刀弄棒,就是以歪曲古人之言為最樂。


  「那老刀叔何不選個帳篷去快活,難道你也煉童子功么?」徐大眼看不過郝老刀拿聖人開玩笑,跳起來替祖師報打不平。


  「你以為我不想啊,人家嫌我長得難看,不往我的帳篷里鑽!」郝老刀裝做一幅悻然的樣子,說道。


  眾人都被郝老刀的說辭逗樂了,尷尬的感覺漸淡。李旭這才鬆了一口氣,偷偷看了看郝老刀,見對方不再與自己為難,抬起頭,對孫九問道:「九叔,幾時散得酒席,您怎麼親自守夜?」


  「才散了不到半個時辰,大夥都想著風流快活,只好讓我這老骨頭和大眼這個君子來守夜。倒是你小子,喝空了三個皮袋子,大夥都賭你會醉到明天中午,沒想到這麼快就醒了!」孫九搖了搖頭,笑著回答。


  我喝了那麼多,李旭自己也有些驚詫了。宴會的後半段進程除了歌舞還有什麼,他根本不記得,至於自己隨口喝了多少碗酒,也從來沒仔細去數過。印象中,只覺得自己醉得很舒坦,在霫人的歌聲里幾乎忘記了一切不開心的事情。


  「我看,多半是被嚇醒了酒。唉!後生崽有福不會享受?奈何!奈何哉!」郝老刀酸溜溜地發出一連串長嘆。


  「他是坐懷不亂,有古人之風!」徐大眼大聲替朋友辯解。說完了又甚覺後悔,跟郝老刀這種粗人講柳下惠,簡直是糟蹋學問。


  「小小的年紀,就學成了偽君子!」郝老刀跟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球白,冷笑著說。見對方不肯再接自己話頭,繼續說道:「你看杜疤瘌,王麻子他們,酒都沒怎麼碰,等著就是這一刻了!」


  想想王麻子齜著滿口大黃牙去抱花一般的少女,李旭就覺得胃腸有些翻滾。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老刀叔,每,每個人帳篷都……」


  「每個帳篷什麼?」郝老刀等的就是李旭這句話,故意拉長了聲音逗他。


  想了半天,李旭沒想出一個合適辭彙,改口道:「難道每個人都有份兒么?」


  「你以為強盜分贓啊,見者有份!」郝老刀大笑,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霫部風俗,十三歲以上,沒有丈夫的女子在晚上可以自己選一個男子帳篷往裡鑽。這是長生天給賜予她們的權力,即便是族長、長老也不能干涉。嘿嘿,今天有些人想得美,估計要空歡喜一晚上呢!」


  「傷風敗俗!」徐大眼板著臉罵了一句。他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女子行為要檢點,莊重。即便長大成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做主。甭說主動鑽男人的帳篷,即便是主動與男子說話,都是大逆不道的作為。雖然他也知道,大富大貴之家裡邊行的是另一套,與書上說得完全不同。但那都是背地裡的行為,誰也不敢公然把這些「齷齪勾當」宣之與口。


  「這是人家的風俗,怎麼叫傷風敗俗呢?」郝老刀成心與徐大眼抬杠。


  饒是徐大眼縱使口齒伶俐,也登時被他問得說不出半句話。胡人自古與漢人風俗迥異,這是胡人的地盤,的確不該以自己一個漢人的觀點來指摘別人的行為。


  「那,那今晚過後呢?」李旭心裡倒沒徐大眼那麼多原則,想了一會兒,期期奈奈的問。方才他之所以落荒而逃,一半是因為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另一半原因卻是,他不知道萬一有人把持不住,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今晚之後,太陽依舊從東邊出來!」郝老刀的回答如江湖騙子說卦,充滿了玄機。


  「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李旭繼續追問。男人女人住在一起會生小孩,這是他關於男女之事唯一能確定的答案。


  「養大唄。部落里會慶賀又增添了人口。如果孩子的父親有良心,往來之間給孩子留些財貨,女人們會非常高興。如果孩子的父親沒良心,就此消失不見,她們也不糾纏你!」郝老刀的眼神漸漸深邃,幽然道:「如果你肯留下,女人會更高興。這裡一年只有五個月綠色,冰天雪地的,沒男人的日子可不容易!」


  沒有父親的孩子!李旭心中湧起幾分同情。在鄉間,任何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往往都是流氓和無賴頑童們欺凌的對象。但是,來往的商販們有幾個會留下?有幾個能指望有良心?他們每個人在中原都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今夜風流,對他們而言僅僅是緩解旅途勞累的一種方式而已。


  「這是沒辦法的事!」九叔抓起皮袋子,灌了口酸馬奶子,嘆息著解釋道。


  不小心,有幾滴酒落入了炭盆,跳了跳,冒出一股淡淡的煙霧。徐徐地飄在空中,讓每個人的臉看上去都朦朦朧朧的,非常不真實。


  「是啊,沒辦法!」郝老刀用吃飯傢伙挑了挑木炭,盯著那幽藍的火焰說道:「部落上每逢荒年,戰火不斷。為了一塊好草場,一條無定河(季節河),不知多少男人要死於非命。沒有了男人,女人怎麼生娃?還不就靠著過往的幾個行人,才能給部落留個種!」


  李旭楞住了,他萬萬沒想到九叔口中的不得已居然是這麼殘酷的現實。而坐在他對面的徐大眼,則收起了全身不屑,代之的,是滿臉的尊敬。


  不得已,只是為了部落的延續。這,就是那看似荒誕、蒙昧的行為背後的全部答案。弱小的霫族能在這冰天雪地中綿延到現在,憑藉的就是這種與生俱來的頑強。


  李旭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在陽光下霫人的歌聲聽起來是那樣的歡快。


  「九叔!」沉默了一會兒,李旭低聲叫道。


  「說!」孫九撥弄著炭火,有一句沒一句的答應。剛才的話題過於沉重,害得每個人心裡都沉甸甸的。霫族的女人為了部落生存,不惜付出一切作為代價。而中原的男人們為了家族延續,同樣是步履艱辛。漠北草原有暴風雪,戰亂、仇殺。中原的村莊上頭則壓著皇帝、貪官、惡吏。陽光下,每一個生物的成長都要歷盡風霜。可每一個生物,每一個家,依然會頑強的生存下去。 「我,我打算在,在這個部落待上段時間,不,不跟著商隊南返了!」李旭橫下一條心,決定向孫九說明真相。這個決定做得過於艱難,以至於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結巴。


  「想留在這裡當女婿么?哈!不錯的主意。聽人說部落里王銅匠就是個中原人,十幾年前娶了媳婦,一直在呆到了現在!」郝老刀笑著打趣。部落里王銅匠的故事是他下午在酒桌上聽部族長老說的。對於此人在刀柄上打花紋的手藝,霫人們非常佩服。


  李旭搖搖頭,沒理睬郝老刀的嘲笑。略微提高了些聲音,向孫九坦白道:「我爹,我爹他,他讓我替他出塞,是為了逃兵役。據衙門裡的趙二哥說,明年皇上要親征高麗,邊塞諸郡適齡男子無論出身,都得應召入伍!」


  「這事兒,你爹早就跟我說起過。唉,其實官府不會那麼不講理。你是家中獨子,使上幾個錢兒,未必非得應徵!」孫九從火光中抬起頭,低聲說道。「也好,你留在這,就當咱們在部落里有了個地商。大夥一時賣不幹凈的貨物,也有人幫著寄放!」


  孫九歷盡滄桑的老臉,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著淡淡的紅光,看上去非常慈祥。這讓李旭心裡感到很溫暖,說話的節奏也更流暢了些。「我,我本來應該早點兒跟您說,只是,只是路上人多嘴雜。大夥本來就不喜歡我……」


  「他們欺負你,是因為你看起來容易欺負!」孫九突然打斷了李旭的話,看了看少年有些委屈的目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吧,你留下。大眼肯定也不會跟著我們南返。你們二人在這裡彼此也有個照應。其實,老張、老杜他們沒你想得那麼壞,日子過得苦了,自然把錢財看得重!」


  「嗯!」李旭輕輕點頭。他不能完全認同孫九的看法,但老人一番好心,亦犯不到出言頂撞。


  「你留在霫部,不妨找銅匠學他的手藝。反正他不會回中原,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郝老刀突然插了一句。常在刀尖上打滾的他看問題比大夥都樂觀,聽說李旭要留下,立刻替對方想起謀生之道來。


  「多留心些,霫人也有霫人的學問,學到手裡總不吃虧!」孫九笑著叮囑。與李旭交往時間不長,但老人卻真心地把眼前的少年當成了自己的晚輩。分別在即,人生的經驗難免想一股腦地灌輸給他。「藝多不壓身,你不比大眼,他含著金勺子出生,天生要做大事。你呢,上輩子沒人家積的福多,這輩子就努力些,終究會謀個好出息……」


  「嗯!」李旭連連點頭,老人的模樣像極了自己的舅舅。同樣被艱難的生活染白了鬢角,同樣在人前人後把腰板挺得筆直。自己這輩子富貴也罷,貧賤也罷,至少要做一個九叔這樣的人,堂堂正正,磊落堅強。


  「你家的貨,我幫你捎回去。這次如果賺得多,等明年雪化后,大夥肯定還會再來!」孫九看著對自己依依不捨的少年,再一次叮囑,「如果徵兵令是謠傳,你就早些回中原去。這裡的氈包再暖,畢竟不是咱自己的家!」


  家,李旭的目光一下子炙烈起來。火光中,那個農家小院,一下子很遠,一下子又被拉得很近。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從東南方的雲層后透出,李旭就躡手躡腳溜回了自己的帳篷。聽了九叔和郝老刀的介紹,他心中對霫族的風俗再無輕慢之心。卻突然開始擔心那個藍眸少女萬一醒來后發現自己溜走,會不會非常生氣。如果那樣就有些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他平生第一次見到,能在一起聊聊天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


  氈帳里已經沒有了少女的蹤影,霫人借給的大花絨毯被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枕頭邊上。火盆里的炭也早已冷去,淡淡白色灰燼被突然從門口吹進來的寒風捲起,輕輕地飄蕩在陽光中。如霧,如煙。


  昨夜的一切彷彿都沒發生過,李旭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醒后除了清晨的陽光,所有的事情了無痕迹。


  也許那就是一個夢!李旭暈暈呼呼地想。接連兩天,他都沒有再看到少女的身影。在徐大眼的建議下,商販們主動湊了一份貨樣,贈給部落首領蘇啜西爾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而蘇啜族的首領和長老們則回贈給了商隊價值更高的禮物。在等待臨近幾個部落趕來前的三天內,為了顯示處事公道,蘇啜部沒有率先與商販們交易。賓主之間只是日日飲酒歡歌,女人的歌舞依舊是宴會的重頭,可那個藍眸少女卻像露水一樣蒸發了,再也沒於眾人面前出現過。


  「怎麼,子晰大人,又想你的越女了!」徐大眼見李旭喝酒時魂不守舍,低聲調笑道。


  「沒有的事,我在想明天如何儘快把貨脫手!」李旭搖了搖頭,強辯道。心中卻驀然飄過那名少女的衣衫,耳畔的胡樂,也依稀帶上了古人的韻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當年楚國的令尹子晰與不通楚語的越人,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誤會?

  「今晚大夥聚在一起商量下,明天就開市了。什麼東西賣什麼價兒,彼此心裡都有個底兒。咱們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別自己砸自己的攤子!」張三叔聽見李旭的話中帶出了脫手二字,趕緊湊過來警告他不準亂來。美人春夢,對商販們來說就像眼前的酒宴,吃過就算。無論醉著還是醒著,第一要務是賺足了本錢,免得自己一家老小受罪。


  「同樣的貨,大夥定同樣的價。九叔已經跟信使叮囑過,讓各部盡量帶生皮來易貨。明天咱們就用生皮為尺度,幾張皮子一斤茶葉,幾張皮子一匹布,事先都商量好了。其他東西,也盡量用皮子折!」發財機會在即,王麻子的心思也不再只盯著女人的腰肢,而是非常聰明地提了一個好建議。


  霫族人手中沒有大隋的銅錢,每一樣物品都以貨易貨未免太麻煩。把整張的皮革當錢用,剛好能解決這個問題。且眼下生皮在中原正走俏,冒著被凍僵在草原上的風險出塞的商販,無一不是沖著生皮而來。


  當晚,商販們擠在火堆前吵開了鍋。大夥所帶的貨物質地不一,統一用生皮來折,中間質量差距就難以體現。誰都不希望自己賺得比別人少,誰都唯恐所得不夠多。好在霫人聽不懂中原話,還以為商販們在商量回家的行程。否則真可能翻了臉,把這些黑心的客人統統打了出去。


  最後還是由九叔、張三等人拍板,把同類貨物根據中原的標準分了等級。每等之間的差價盡量降到最小,至於那些個別商販的獨門貨物,則由他們隨便去賣,反正價格是高是低,對別人的買賣也造不成衝擊。


  「我這是蘇綢,他那山東大布怎麼能比!」有人不服氣地嘟囔。中原的綢緞自古就以蘇綢為佳,浙綢次之。魯地天寒,蠶土的絲又脆又粗,織出來的綢最差,豪富之家向來不穿,只有中等人家才縫了衣服充門面。所以三種綢緞在市面上的價格也相去甚遠。其他如顏色、花紋樣式、幅面寬窄等,亦無不影響到綢緞的成交價格。但孫九等人所訂的價位,三地綢緞卻相差有限,自然讓帶貨成本高的人不滿意。


  「有本事,你跟霫人解釋蘇綢和魯綢的差別去!」張三叔瞬間冷了臉,呵斥道。「要不,你自己訂個高價出來,最後砸在手裡,大夥可不留在這裡等你尋找買主!」


  「留就留,誰離開誰活不了!」綢緞商生氣地嚷嚷,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跟霫人討論綢緞的區別,與跟江南人討論羊肉的質地差不多道理。任你把其中關竅說得天花亂綴,在人家眼裡,都是同一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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