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隋亂:塞下曲(25)

  第25章 隋亂:塞下曲(25)

  「圍獵之法,本來就暗合騎兵配合之術。」九叔跟著總結了一句,繼續搖頭,彷彿喝多酒頭暈一般。「他們本來不想答應,所以那彌葉長老套你的話,問你什麼時候回中原。藉此暗示甘羅不屬於蘇啜部,不會給永遠給他們帶來好運。而你這孩子,唉!非但說要留在這裡過冬,還許諾將來如果甘羅願意,就把它永遠送給蘇啜部!胡人最信這些怪力亂神,有銀狼庇佑,他們的膽子就壯了……」


  原來如此,李旭狠狠地用馬韁繩抽了自己一下。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自己稀里糊塗的一句話居然成就了一個霫部聯盟。令人氣憤的是,從蘇啜西爾到那彌葉,每個人都把自己當傻子使。而自己居然這麼笨,毫不猶豫地就給人做了嫁衣。


  「你也不用著惱,咱們本來就打算留在這,也不算上了人家的當!」徐大眼見李旭滿臉憤怒之色,低聲勸道。


  「就你小子壞,看著旭子上了人家的當,還故意不給他提醒!」九叔抬手在徐大眼頭上敲了個爆鑿,氣哼哼地罵道。「這下如意了不是,霫人打仗,你剛好在背後出主意,拿他們的小命演練你學的兵法。旭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九叔,九叔!」徐大眼見孫九把矛頭指向了自己,嚇得連作了幾個揖,陪著笑臉解釋道:「怎麼會有風險呢?我敢保證,即使他們的長老被人殺了,霫人都不敢讓仲堅兄弟被人碰掉一根寒毛。您老想想,沒了仲堅,誰替他們照看甘羅啊!」


  「那倒也是!」孫九想了想,心中火氣漸消。如果部落之間的戰爭威脅不到李旭的安全,自己也不必那麼著急,反正草原上的衝突年年不斷,等明年他們消停下來,自己再把旭子接走就是。


  想到這,老人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叮囑道:「茂功啊,你比旭子年齡大,見識又多,記得多照顧照顧他。畢竟你們都是中原人,一起來的塞外!」


  猛然間聽老人叫自己的表字,徐大眼極不適應。抬頭看看孫九滿臉關切之意,感動地說道:「九叔,仲堅對我有救命之恩,徐某雖然不提,卻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您放心好了,我們兄弟兩個一定會平平安安地等你下次來販貨。況且這一戰,霫部聯軍必勝無疑!」


  「就你聰明!」孫九低聲笑著罵了一句,轉過身去,又開始叮囑李旭要與徐大眼互相照應,兄弟同心,別讓塞外胡兒看了中原人的笑話。林林總總,比一個父親還盡職。


  來時路上,商販們均是冷言冷語,只有孫九始終把兩個少年當作自己的孩子來保護。少年人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客氣話,對孫九的感激卻銘刻於心。臨別在即,一老兩小心中都湧起幾分不舍之意。互相叮囑著今後的注意事項,直到進了營地,才依依不捨地分頭去休息。


  第二天,商販們開始有計劃地用手中貨物向霫族人換牲畜。難得賺一次厚利,諸商販都盡量挑選歲口小,身材高大的駿馬,以圖馱皮貨回到中原后,把馬也賣個好價錢。而李旭卻依照了徐大眼的叮囑,選了兩匹骨架很壯,卻跑不起速度來的駑馬,打算由它們替自己拉皮貨回家鄉。


  眾商販善意地提醒他,駑馬將來不容易出手。徐大眼笑著用駑馬能多馱貨為理由搪塞。漢人伢子實在,不挑肥揀瘦的消息傳開后,霫人們更相信徐、李二人的信譽,跟他們兩個交易時也更加爽快。大約在巳時光景,娥茹和陶闊脫絲又拉了一堆各族長老家的女兒前來裁蜀錦。所以還不到正午,李旭和徐大眼手中的貨就賣了個乾乾淨淨。


  兄弟兩個收了貨攤,又跑去孫九那裡幫忙,陶闊脫絲娥茹自然也跟過去湊熱鬧。幾個英俊清秀的年青人看上去就令人賞心悅目,自然招徠的主顧也多些。沒多長時間,孫九的貨囊也清空了。老人非常高興地收拾乾淨攤位,卻不肯先走,反而拉著兩個少年去給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幫忙。


  「他們這些人沒良心,幫也白幫!」李旭心裡很不情願地嘀咕。九叔卻看穿了他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低聲指點道:「后二十年看子敬父。你幫了他們,他們自然會念你父親的人情。你已經長大了,做事就不能光為自己考慮。出門在外,誰人背後沒有一個家呢!」


  「嗯!」李旭感激地答應著,慢慢走向了杜疤瘌的攤位。對方那一臉疤瘌依然讓他不舒服,心中的責任感卻迫使他盡最大的可能露出笑容。


  杜疤瘌帶來的貨既多又雜,所以脫手也最慢。當最後一個可能買貨的牧人轉頭離開后,其他商販早已收攤。杜疤瘌雖然肉痛,也不得不按事先說好的價格把貨物轉讓給了李旭和徐大眼。怕兩個少年刁難他,在交割的時候說盡了拜年話,左一句菩薩心腸,右一句福星高照,哄得兩個少年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直到徐大眼從馬背上的錢袋裡如數點出了肉好,杜疤瘌才收起了一直涎著的笑臉,認認真真地數起銅錢來。


  「旭倌,疤瘌叔脾氣差,但不是故意衝撞你。路上得罪之處……」杜疤瘌一邊收拾著銅錢,一邊試探著表達自己的歉意。


  「疤瘌叔,你是長輩。小輩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說說也是應該的!」李旭笑著把道歉的話攔了回去。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得世故了許多,至少懂得了怎麼與杜疤瘌這種人打交道。


  論及人交往的經驗,徐大眼遠比李旭多得多。特別是在晴姨專門為兩個少年而設的家宴上,他的言談舉止愈發顯得洒脫自然。


  同一幅笑臉,從晴姨角度上看,就是親切而不失尊敬。在兩個少女眼裡,則如兄長般慈祥中帶著期許。坐在他的對面,從蘇啜西爾眼中,則分明看到了一個陽剛且睿智的昂揚男子。


  李旭就在這方面的修養就差得太遠了,自從進了門,陶闊脫絲關於甘羅身世的問題就弄得他頭大如斗。女孩們好不容易被晴姨親手烹制的小菜堵住了嘴巴,蘇啜西爾又舉起酒爵,感謝起他昨晚酒席上應對得體,幫了部落的大忙。


  「我爹說昨晚有人故意與他為難,多虧了你仗義援手!」陶闊脫絲不知道什麼時候忘記了昨天晚上的不快,再次替李旭擔當起了翻譯。


  「晚輩本來就打算留在部落里過冬,當時不過是實話實說,不敢居功!」李旭用右手握住青磁酒爵,左手蓋在右手之上,捧杯回應。


  這樣喝酒遠遠沒坐在氈包中大碗狂灌來得痛快,李旭只覺得渾身彆扭,連爵中的酒都跟著變了味道。據陶闊脫絲介紹,那酒是晴姨用高山泉水和草原上的一種叫沙棗的野果釀造,兩種材料都得之不易,每年才能得十幾壇。若不是貴客光臨,大夥根本沒機會喝到。但是此物給李旭的真實感覺卻是,遠不及馬奶子爽利。


  本來該最不適應漢禮的西爾族長卻喝得斯斯文文,彷彿與昨天晚上一邊大碗喝酒一邊與人鬥智的那個西爾是完全相反的兩個。如果不是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漢語,李旭還以為自己又遇到了一個流落到草原的漢家讀書人。


  「感謝,應該。君一言,興我部!」蘇啜西爾盡自己最大所能從記憶深處找到了幾個中原辭彙,舉盞再次向李旭道謝。他絲毫不覺得妻子烹制的小菜過於精緻,一整盤還不夠自己大手一抓。心中反而很得意能擁有這樣一位美麗且聰明的妻子,讓自己與其他部落頭領截然不同。這種優越感是他萬丈雄心的起點,也是他敢於和現任可汗爭奪王冠的動力來源。


  「前輩過獎了!」李旭趕緊推謝。一言以興邦,這份稱讚他可實在擔當不起。


  「那彌葉膽小狡詐,不敢與我一同出戰,卻找了借口來搞破壞。如果不是你承諾留在我部過冬,並答應讓甘羅長大后自己選擇居住在哪裡,諸部聯合驅逐索頭奚的大事就要坏於他手。所以,此盞我必須敬你!」知道自己的漢語說得不夠利落,西爾族長也不再逞能,舉起盞,大聲用突厥話說道。


  聽了陶闊脫絲的翻譯,李旭還待推辭,卻看到了徐大眼的握酒的手在輕輕地向上舉。他知道對方心中必然有更深遠打算,只好硬著頭皮把功勞攬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晚輩願與前輩同飲!祝西爾族長馬到成功!」


  西爾族長高興地與李旭同飲,看向少年的目光愈發慈祥。眼中的這兩個少年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寶貝,如果有機會,他希望能把兩個少年永遠留在部落內。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們,再賠上兩份豐厚的嫁妝也心甘情願。二十一年前,自己留住了妻子,從此使得整個部族保持了近二十年的興旺繁榮。即便前幾年鬧白災(雪災),在妻子的暗中指點下,部落的牲口數量也沒大幅度減少。


  漢人的部落延續的千年,他們的生存智慧遠遠比草原上的人豐富。如果這兩個少年能如妻子那樣為自己盡心謀划,白天鵝的翅膀下還愁沒有大風么? 「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哪怕是一時趕不走那些入侵的奚人!」族長放下酒盞,鄭重承諾。漢人智謀雖然高,在刀箭方面的技藝就差草原男兒太遠了。所以,在出征前他會安排足夠的人手留在部落中以保護李旭和徐大眼的安全。


  「此戰,西爾族長必勝無疑!」一直微笑著沒說話的徐大眼突然開口,語出則震驚四座。


  「為何?」兩個少女,還有蘇啜西爾用不同的語言問道。趕走奚人的戰爭是必須的,否則大夥的草場就會被對方漸漸蠶食光。但遷徙來的那個奚部據說有萬餘人口,而諸霫部能上馬彎弓的戰士加在一處也湊不夠三千人。


  「你們這些男人啊,能少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么?」晴姨微笑著搖頭,精心準備的家宴變成了丈夫的英雄宴,這讓她多少有些不滿。


  「男人不會打仗,怎麼保護自己的女人!」蘇啜西爾驕傲地晃了晃滿頭銅鈴,笑著回應。


  晴姨不再說話了,看向丈夫的目光中充滿溫柔。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沒有中原男子那般文採風流,肩膀卻足夠寬,足夠結實。這麼多年來,她已經深刻感覺到了那雙臂膀所帶來的安全感。所以,對於當年自己的選擇,她永遠不會感到後悔。


  「對於此地的氣候,索頭奚有咱們熟悉么?對於附近的地形,索頭奚能熟悉過族長您么?擁一萬眾卻狗一般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而不敢還手,這樣的部族會有勇氣擋住您的戰馬么?」


  論起兵勢,徐大眼立刻沒有了謙謙君子之態,當仁不讓地說道。


  這幾句話兩個少女能聽懂,卻翻譯不準確。晴姨親口向丈夫翻譯過後,看向徐大眼的目光除了驚詫外,又湧起了幾分嘉許。


  「這個少年不簡單,只可惜蘇啜部太小,留不住他。」已經習慣了為丈夫謀划的陳晚晴暗暗地想。


  「既然如此,何時可一戰!」蘇啜西爾知道自己真的揀了寶貝,興奮得雙目放光,一直在刻意保持的漢家禮節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族長請教先生我部什麼時候可以出戰?」晴姨換了幅嚴肅面孔,恭恭敬敬地向徐大眼翻譯丈夫的話。


  「未閱諸部之兵,不可輕言。」向來精細的徐大眼第一次沒留意到晴姨所執的禮節,大聲回答。


  「先生是怕諸部之兵倉卒集結,號令難以統一么?我霫族男子自幼熟悉號角,向來是集結起來就可上陣!」晴姨將徐大眼的話轉述給丈夫,然後再次將丈夫的答話一字不落地翻譯給徐大眼。


  此時,擺在桌子上的精緻小菜反倒沒人顧得欣賞了。青瓷酒爵也失了寵,孤零零地立在小几上,半晌無人觸及。兩個少女第一次見中原人與父親以這般速度對答,在好奇心驅使下聽得聚精會神。而李旭卻猛然想起了自己背誦過的筆記。


  那是楊夫子追隨楊素征戰時留下的筆記,非常繁瑣,李旭當年純粹是為了討好先生收自己為弟子,才不得不背熟了它。筆記中有一個戰例與此非常相似,當時楊素和諸位謀士的對答與眼前徐大眼與蘇啜西爾的問答也非常相同,兩相比較,楊夫子記錄中許多曾經令人不解的地方居然霍然開朗。


  「若將使兵能如手使臂,最好的戰機就在明年冬雪將化之時!」徐大眼自信地推斷道。「今年冬天,索頭奚若有冒犯,族長定要先示弱,必要時還應主動送上牛羊給對方,以示無冒犯之心。待兵出,則如閃電裂空,一經激發,永不回收!」


  「族長請教先生,能否不戰而令其自走!」


  「先戰,后才能待之以禮。之後若能將其眾分散收之於諸部。少殺傷而多活人,善莫大焉!」徐大眼的這一句回答甚合李旭之心。


  雖然西爾和自己的好朋友所言的是殺伐,卻能在這句話里看出他們的善良,李旭一廂情願地想道。他卻不曉得徐大眼口中的「少殺傷」,與他所理解的「多活人」根本搭不上任何關係。霫族諸部人口匱乏,如果能把遠道遷徙來的索頭奚部擊潰后,分散收容進各部落。則霫族各部從此再不擔心對方報復,並且同時壯大了自己的規模。


  作為草場爭奪者,西爾不能允許遠道而來的奚族於他的部落旁邊牧馬。但若是把這些人「同化」為自己族中的僕役,他願意張開懷抱接納對方的到來。


  註釋:


  [1]埃斤,部落長的稱呼,等同於渠帥。蘇啜杜爾,突厥名字,意思即為蘇啜部的健兒。


  [2]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所以其附庸霫人會誤解李旭的身份。


  [3]曲裾,比肩,都是漢服中的一種。通常男子穿直裾,女子穿曲裾。比肩樣子類似於今天的馬甲。


  [4]阿思藍和陶闊脫絲、西爾都是突厥名字的音譯。突厥人通常有姓無名,部族的姓氏就是個人的姓氏。阿思藍為雪豹,陶闊脫絲為孔雀,西爾為獅子。整個名字就是蘇啜阿思藍,蘇啜西爾,蘇啜陶闊脫絲。


  [5]此處描寫煮茶場景,參見唐代人陸羽寫的《茶經》。為對比中原文化與草原文化的差異,略做誇張。


  [6]開瓦場。古代中原人生了兒子,稱為弄璋。生了女兒,稱為弄瓦。如果家中女兒多男兒少,就被會笑做開瓦場,意思是就有生女兒的本事。


  [7]喙,鳥嘴。以天鵝為圖騰的部族以喙相見,即意味著同族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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