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隋亂:塞下曲(26)

  第26章 隋亂:塞下曲(26)

  Chapter 4 醉鄉

  陶闊脫絲抱著甘羅,馳騁在隊伍的最前方。她雙眼紅腫,身上的皮袍又臟又破。臉上剎那間綻放出來的笑容,卻是李旭與她相識以來所見過最溫暖的一次。


  「附離!」粉紅色的天地間,陶闊脫絲抱著銀色的甘羅,飛奔而至。


  當天夜裡,西爾族長就趕著召集本部長老,把自己徐大眼關於驅逐索頭奚部落的勝敗分析重複了一遍。幾位長老均已睡下,半夜被人拖出帳篷后一一個個怨氣衝天。待聽完了蘇啜西爾的轉述,又聽聞這些話居然出自於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異族少年之口,抱怨聲立刻被歡呼與驚嘆聲所取代。都說是長生天眷顧白天鵝的子孫,非但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送來了吉兆,而且還送來了一個百年難遇的智者。


  「西爾,他們打算在我部住多久,你問過么?」額托長老最沉穩,第一個從興奮中緩過神來,關心起兩個少年的去留問題。


  「我曾經試探了幾次,聽娥茹說他們兩個沒有具體安排!」蘇啜西爾鄭重地回答。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兩個少年在自家部落停留的時間越久越好。如果他們能變成自己的家人,那就是長生天除了妻子之外賜給自己的最大恩惠了。


  「這幾天我仔細觀察過,他們兩個都不是商販。銀狼的護衛身上多少還有些生意人的樣子,那智慧像月牙湖般深的少年卻根本不怎麼在乎錢財。他們來我部,恐怕是為了避禍!」另一個長老蘇啜博哥有些擔憂,皺著眉頭說道。


  月牙湖是部落附近一個非常大的湖泊,湖面呈深藍色,四季溫度如一。沒有人能知道此湖到底有多深,也沒有人知道湖底通向哪裡。


  「是啊,凡極美之物,都需要極大的福氣才能擁有!如果長生天沒賜給蘇啜部那麼大的福,我們接納了他們反而是接納了禍患!」幾個長老從興奮中冷靜下來,開始附和伯哥的觀點。


  蘇啜人的祖先們曾經說過,太精緻的東西都是福禍並生。從中原來的兩個少年就像兩塊未經雕琢的璞玉,表面粗勵,內部卻蘊藏著逼人的光華。這麼精美的寶物,帶來的不一定全部是吉祥的徵兆。


  「我記得二十年前晚晴來咱們部落的時候,長老您也說過同樣的話。但是,這二十年她給部落帶來了什麼,我想大夥都能看到!」蘇啜西爾皺了皺眉頭,低聲反駁。


  「是啊,西爾族長當年說得對。他們在草原外發生過什麼,那是草原外的事情。來到了我們的部落,就要看是否給能給部落帶來甘泉和春風!」眾長老們齊聲附和。「當年如果不是西爾力排眾意把陳姓女子留了下來,咱們怎麼能學會如何腌制肉食,如何能知道如何儲藏那些夏天才能見到的菜蔬。這些年,從女人的縫製的衣服到部落里圍欄外邊抵擋野獸的鹿角,哪一樣好主意不是她出的!」


  蘇啜西爾聽著眾人的恭維,臉上慢慢顯出幾分得意。當年他極力挽留陳晚晴,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貪戀對方的氣質和容貌。但現在誰都不能否認,他的見識比當時的長老們高了一些。假設沒有他當初的堅持,也就沒有蘇啜部今天的興旺。


  「西爾,我並不是懷疑他們的身份。長生天在上,我,蘇啜部的博哥只是擔憂,這樣的幸運不可能長久地屬於蘇啜部!」博哥長老見自己被眾人孤立,指天發誓。


  「博哥,我從沒懷疑過你的智慧!」西爾見博哥的神情有些著急,低聲解釋道。在霫族部落里,族長的命令是否能得到有效執行,與各位長老的支持密不可分,所以他不能也不想與任何長老把關係弄僵。


  「他們該來時來,該走時自然會走。這是長生天賜給我部的福緣,可遇,卻不能奢望永遠佔有!」博哥點點頭,緩緩地說道。


  「你想提醒我們,關鍵還要靠自己。這是睿智之言,我們大夥都不會忘記。但是,長生天借兩個少年給賜給咱們的機會,咱們也要牢牢把握!」西爾點頭,對博哥的話表示同意。


  眾長老見西爾族長在興奮中還保持著獨立和清醒,自然都非常高興。很快,大夥就達成了一致意見。傾部落所能滿足兩位少年的需求,儘力把讓長生天賜給的好運多停留些時日。同時,部落也加快壯大自己的速度,不奢求永遠保持好運。


  事實證明,長老們商討了半宿得出來的意見前半部分純屬多餘。熱情蘇啜部牧民聽說銀狼將留在部落里過冬,早就毫無保留對兩個少年敞開了胸懷。送別的商隊之後,不用西爾族長動員,立刻有人拿了白氈,扯了繩子,前來幫兩個少年搭帳篷。


  西爾族長徵得長老們的同意后,在緊鄰自己家的氈包群的部族核心之地劃出了兩畝見方的一片區域來,算作徐、李兩個少年的「宅基」。沒等兩個少年推脫,得到了長老私下授意的阿思蘭、杜爾等年青人早已把木樁打了下去。


  草原上生存條件惡劣,能活著長到二十歲的霫族男子個個身體都很強壯。在阿思蘭的指揮調度下,不到一上午功夫,兩個又大,又厚,通體雪白的氈包就已經建好。為了體現客人身份的尊貴,西爾族長又特地命人拿來了熟好的黃羊皮,把氈包外壁的底部位置圍了一圈皮邊。經此不惜血本的裝飾,兩個並排而立的氈包立刻就像日出時分的兩朵白雲般明亮了起來。


  「謝,謝謝諸位兄弟。謝謝西爾族長!」李旭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新家一步步完工,心中的感激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經過前兩天與霫人的交易,新氈子和黃羊皮的價格他清清楚楚。但賣蜀錦賺來的銀子大部分已經託付給九叔帶回了中原,此刻他手中剩下的那幾個銀鈴當,絕對支付不起氈帳半堵牆壁的造價。


  「你們一個給部落帶來了好運,另一個給部落帶來了智慧。所以,這兩個氈包,是蘇啜部的一點心意。希望中原來的客人喜歡我們傾盡全力提供的住所,肯在這裡多逗留一段時間!」西爾族長的話說得禮貌而又客氣,即使經過了翻譯,依然讓少年感受到了其中的真摯。


  「謝謝族長,在此期間,任何對部落有好處的事,我們兩個都會竭盡全力去做,就像在為自己的家人做事一樣!」徐大眼以霫人的方式施禮,答謝。


  「我想,蘇啜部的夜空將因為你們的出現而明亮!」西爾手按肩膀,還了半禮,然後大笑著離開了忙碌的人群。徐大眼的答覆讓他非常開心,有這個睿智少年的傾力輔佐,雪化之前,他將為本部贏來最大的榮耀。


  不需要太久,有半年時間,白天鵝就可以展開自己的翅膀。


  族長蘇啜西爾一走,年青的牧人們立刻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跟李旭搭話,羞羞答答地邀請對方看在今天出力的情面上,抽時間帶著聖狼到自己的氈包中喝一碗奶茶,給氈包中增添些福氣。有人則跟徐大眼套交情,問他能否傳授一些漢人的智慧。至於徐大眼到底擁有什麼智慧,牧人們也不清楚。但是他們清楚地知道,幾乎所有部落長老在提及徐大眼時,都要在他的名字前加一個前綴,「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在蘇啜部少年的記憶中,近二十年來從沒有人獲得過如此讚譽。 雖然彼此之間十句裡邊九句話需要用手比劃著來溝通,但笑容沒有族群界限。很快,年青人們就混熟了,一邊愉快地哼著牧歌,一邊完成了氈包內部的布置。


  杜爾家裡富足,所以他贈了一套膠漆還沒脫落的木箱子給李旭做傢具。阿思蘭的老婆手巧,捧來了幾塊表面上刺了花的羊毛地毯。其他的幾個年青人則視自己的家境,或送地氈,或送鍋、碗。李旭和徐大眼連連推辭,眾牧人卻突然「聽不懂」他們的手語,把兩人推在一旁,徑自將禮物放在氈包中合適的位置。


  「對於新加入部落的英雄,霫人必須讓他們活得和自己一樣舒適!」娥茹低聲向徐大眼解釋霫族的傳統。兩位少年是否符合英雄的標準,長老們早已得出了結論。如果他們堅持不接受牧人的禮物,反而顯得是瞧不起對方,認為對方的禮物不配擺在自己的氈包內。


  「可,可我們沒任何東西能回贈他們!」李旭紅著臉說道。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他非常高興。但平白受了人家這麼多好處,又令他心裡感到非常不安。


  「你可以用美酒答謝他們,霫人不會拒絕主人家的邀請!」陶闊脫絲悄悄地嘀咕了幾句,「至於酒,晴姨說她那裡還有幾罈子沙棗精釀,如果你們用上好的白紙交換,她不介意先賒帳!」


  兩個少年立刻歡呼起來,無論任何民族,酒都是男人們最好的交流工具。在商隊南返前,徐大眼已經託人帶了書信,請自己的家族明年開春后無論如何要運一批上好的紙張到蘇啜部。眼下晴姨肯用存放了多年的沙棗酒賒借,正是筆求之不得的好買賣。


  當即,李旭就牽了牲口,跟著陶闊脫絲去族長家中搬酒。眾牧人聽說有晴姨親手釀的沙棗酒可喝,心情更是愉快。有人立刻騎著馬去野外拖自己家的肥羊,有人則快速回家取來夏天收集的干蘑菇、黃花等物。家境富裕的杜爾和他的妻子則貢獻了一小罐香料和精鹽,眾人收拾好了氈包,立刻在李旭和徐大眼的家門前支起火堆,唱起歌來。


  這一餐啃掉了兩頭羊,喝光了五個罈子沙棗酒和十幾皮口袋酸馬奶才算盡興。從此,阿思藍、杜爾、萼跌泰、拔細彌等蘇啜部的年青俊傑就跟徐、李二人交上了朋友。大夥白天在一起比賽騎術,晚上輪番在各家氈包中喝幾碗馬奶酒,日子過得分外逍遙快活。


  三天後,臨近各部紛紛有年青的牧人趕著牲口,拖著氈子,在蘇啜部外圍紮營。蘇啜西爾等人對自己部眾宣稱,各部年青人是過來參加圍獵的,請族人們不必驚慌。暗地裡,卻開始著手按行軍打仗的編製,把牧人們組織成捕獵隊,每百人為一隊分頭到指定的區域射殺黃羊,藉此訓練牧人們相互之間的配合。


  徐大眼立刻大顯身手。各隊人馬之間如何傳遞消息,如何相互照應,如何辨識不屬於本部族但職位在於自己之上的軍官,都經由他的手一一整飭。在個別軍事應用方面,霫人原來就有自己的習慣,徐大眼經過與蘇啜西爾核心人物的辯論、推演,參照中原的軍隊為標準,取其中更合理部分推廣到捕獵隊中。


  比起徐大眼整訓軍隊的忙碌,部族交給李旭的工作就簡單多了。他只需要每天早晨在牧人們開始訓練時陪著小狼甘羅在隊伍前轉一圈,就算為部落立了大功。甘羅好似天生就是當神棍的料,每當與李旭並肩出現於牧人們的面前時,總是能擺出一幅落落大方的姿態。所以,每天早上,當一人一狼走出營寨,四野里總是響起如山地裂般的歡呼聲:「附離,附離!」


  附離,在霫族語言中即是狼,又代表著侍衛。李旭既然被族長們介紹為銀狼的侍衛,所以沒幾天功夫,他就擁有了同樣的一個霫族名字,附離。而對於徐大眼,從族長西爾到普通牧人,都學著晴姨,非常尊敬地稱他為先生。


  為了答謝兩位少年對部族的貢獻,蘇啜西爾不斷把牧人們捕獲來的獵物轉贈給二人。並且通過長老們的合議,從部落的共同物資中調了十幾匹馬,五頭母牛和七十餘只羊歸屬於二人名下。按霫族規矩,這些牲畜不用兩個少年自己管理,每天自然有部落中的青年領著牧奴輪番出役,把整個部落中的牲畜趕到野外去放養。至於將來收穫的牛奶,羊羔之類,則由負責輜重管理的長老博哥統計,累加到二人的財產當中。


  如此一來,兩個少年登時躍入了部落中的富裕階層。與人喝酒時更放得開,不時還能回贈一些禮物表示自己對主人的感謝。但是,阿思藍等人似乎早就達成了默契,無論二人贈送什麼,第二天大夥肯定會將加倍的禮物贈還回來。一來二去,反倒嚇得李旭不敢再充大方了。


  「附離,過幾天大夥整隊出去打獵,你參加么?」某天酒後,阿思藍帶著幾分醉意問道。


  「去,不過我的騎射之術太差,肯定會讓你們失望!」李旭爽快的回答,經過十餘天交往,他的突厥語有了長足進步。受周圍霫族青壯的影響,個人的性格也慢慢染上了幾分草原人的豪放。


  箭法差,這是李旭無法否認的事實。九叔離開后,他曾經嘗試著藉助九叔傳授的口訣來快速提高自己的射藝。結果上了馬背才知道,口訣這東西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艱難異常。


  騎在馬上放箭不比站在地上彎弓,首先要過的就是在馬背上坐穩這一關。用手拉著韁繩,雙腿夾著馬鐙飛奔,李旭在中原時就可以做得到。但雙手同時與坐騎失去聯絡,單憑膝蓋和腳跟與戰馬交流的方式他卻從來沒嘗試過。所以每每拉開弓,坐騎就再不聽指揮。不是跑向了靶子反面,就是把李旭摔下了馬背。總之,對著固定靶,百射之中他也難以蒙中一箭。更甭說像九叔那樣信手而發,每發必中了。甚至經常是弓箭離弦后再不知去向,想要回收都找不到其蹤影。


  好在霫部的羽箭儲備充足,並且全是為了騎射而制。看在他每天都早早起來鼓舞士氣的面子上,控制輜重的博哥長老傳下話來,附離學射,想用多少支箭就多少支箭。所以即便李旭上午領一百支箭出門,晚上只歸還五十支,也沒人跟他計較。


  「沒關係,只要你與甘羅同行,咱們帶回的獵物肯定是各隊人馬中最多的!」阿思藍非常信任地說道。這是李旭留在部落的第十天,加上他先前作為商人的那五天,一共是半個月光景。十二天前,在陪同李旭參加招待諸位長老的酒宴后,阿思藍擁抱了自己的妻子。而本月妻子沒有見紅,這說明又一個小生命已經在妻子的腹中生根發芽。


  長生天恩賜下來的幸運是否與自己那天替甘羅說話有關,阿思藍不敢猜測。但他相信,只要跟在甘羅身邊,就不斷會有好運落在自己的氈包中。


  「出發前,我會儘力提高自己的箭術!至少把射出去的箭全找回來!」李旭笑著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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