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隋亂:塞下曲(27)

  第27章 隋亂:塞下曲(27)

  承諾歸承諾,理想和現實的距離總是相差太遠。李旭第一次出獵的日子很快到了,他與阿思藍、杜爾、徐大眼、甘羅一隊,帶著尾巴般甩也甩不掉的陶闊脫絲,在外邊飛奔了一整天,捕獲了兩頭黃羊,三隻狐狸,還有整整一袋子肥肥大大的沙雞。除了他自己以外,隊伍中無論男女幾乎每個人都有斬獲。而他非但毫無所得,還多次在疾馳中掉下了馬背。其中一次左腿掛在了馬鐙間,被坐騎拖出去二十幾步遠,差點把眾人給嚇死在當場。


  「附離,你以後還是不要騎在馬上放箭了吧!」傍晚,按晴姨傳授的方法用鹽水給李旭擦拭傷口的陶闊脫絲有些心疼地祈求道。聽晴姨說,漢人男子以讀書多為榮,而不是像霫人這邊比弓馬嫻熟,所以陶闊脫絲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好朋友是否能打到獵物。


  「我曾經答應給你射一頭雕呢?」李旭笑著伸出手,摸了摸陶闊脫絲白中帶金的頭髮。在中原,他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女人生長著如此一頭漂亮的銀絲。這不是老嫗頭上那種憔悴的白,而是從發梢到髮根都迸射著生命的光澤。


  「去,去,摔死活該!」陶闊脫絲突然冷了臉,惡狠狠地將沾了鹽水的凈布按在了李旭被戰馬石頭擦出無數傷痕的小腿上。


  「哎呀!」李旭疼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想欲發做,看看對方那幅怒氣沖沖的模樣,終歸還是決定息事寧人。


  「唯女子和小人難養,聖人之言,誠不我欺焉!」吃了大虧的李旭搖頭晃腦地說道。


  「聖人死了一千年了!」陶闊脫絲知道李旭嘴裡肯定叨念的不是什麼好話,用自己能想出來的最犀利語言回敬道。


  李旭連連搖頭,不跟這蠻族女子一般見識。晚上睡覺時,被小腿上傳來的痛楚疼得輾轉難眠,眼前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陶闊脫絲生氣時的模樣。


  「她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李旭奇怪地想。轉眼心中又湧起這樣一句評價,「不過,她發火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無論腿上的傷有多疼,李旭還是決定把自己的射術先煉好。九叔說過,自己不能總是讓別人來保護。眼下在霫部,徐大眼和西爾族長都會照顧自己。將來回了中原,大眼定然要去博取功名,自己總不能跟在他身後當累贅。況且九叔說過,射箭沒有秘訣,只是手熟而已。


  他在騎射上肯下功夫,阿思藍和杜爾也毫不吝嗇地將自己學射時的一些感悟傳授給他。身體和坐騎如何協調,弓箭瞄準目標時怎樣配合馬背的起伏等。這些都是需要用實踐去感悟的道理,每個人的悟性不同,得出的經驗也不一樣。在書本上的口訣中根本不會總結,也不能靠死記硬背來掌握。


  有了這些高手的指點,李旭慢慢對弓箭、戰馬和身邊的風有了感覺。每箭出手,不再在是毫無目的亂飛,而是落在了與靶子相同的方向。偶爾運氣好蒙對了,也能一箭把紅心穿個透。這是他的絕活,別人想箭透重靶,即便有他那麼大的膂力,也沒他手中那把大隋在國力最鼎盛時期打造的騎弓。


  他是少年人心性,見到自己已經可以射中固定靶子,就忍不住想再出門打一次獵,洗刷上一回被丟下馬背的恥辱。順便讓陶闊脫絲這小女子瞧瞧,自己不是光憑著甘羅的面子在她部落里白吃白喝。幾個霫部青壯正啃秋天留下來的肉乾啃得嘴巴寡淡,一經李旭提起,立刻紛紛響應。


  為了多收穫一些獵物,阿思藍特意選了一個雪晴后的上午。地面上有了一層雪,等於給野獸布置下了無數天然陷阱。特別是野兔、黃羊這類蹄子較小的生物,它們的腳踩不住雪,奔跑的速度連平時的三成都不到。對於李旭這種剛掌握了射固定靶子的庸手,雪后打獵,有斬獲的概率大增。


  眾人向西爾族長請示后,高高興興地出了營寨。放眼望去,只見遠處的丘陵,近處的草場全被積雪所覆蓋,整個世界彷彿都被鋪了一層厚厚的白氈般整潔。而頭上淺灰色的天空則剛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穹廬,把雪白的氈子和氈子上的部落倒扣於其下。


  正因為頭上有些薄薄的雲,所以積雪反射回來的陽光才不那麼刺眼。天地間一片乾淨,人的目力也能在雪地上看得更遠。小狼甘羅早就按耐不住,長嚎一聲,率先沖了出去。李旭、徐大眼等人縱馬跟上,風一般卷過了雪野。


  被大雪清洗過後的空氣呼吸起來帶著股甜甜的味道,雖然冷,但是很長人的精神。四周的景色很美,配上剛剛長出銀色硬毛的小狼,還有一群年青的獵人,奼紫嫣紅的少女,風物已經可以拿來入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年青人的手中沒有任何獵物。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射技差,從出了營寨門那一刻到跑得甘羅開始吐舌頭喘息為止,沒有任何獵物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內。


  「可能是最近總圍獵,把部落周圍的野獸都嚇跑了!」娥茹輕輕地擰了擰鼻子,臉上的笑容如初雪后的陽光般亮麗。


  「幾千人輪番出獵,膽子再大的野獸也會趕緊搬家!」徐大眼開了一個並不十分高明的玩笑。有娥茹在的時候,他的智慧總是快速地衰退。有時表現出來的「愚笨」程度甚至已經可以和李旭相提並論。


  「不如大夥走遠些,去月牙湖邊碰碰運氣。那個湖冬天不結冰,天冷的時候總是有野獸去找湖邊找草根啃!」蘇啜杜爾大聲建議。這麼多人空手而歸,肯定會被族人偷偷笑話。況且自家的干肉已經不多了,胡亂殺羊的話,則會被家中老人罵做糟蹋東西。


  「那邊跟咱們的營寨已經有了距離,一旦遇到索頭奚人,未免有些麻煩!」一行人中以阿思藍年齡最長,他的主張也最持重。


  陶闊脫絲、杜爾等人都不說話了,紛紛把目光集中在徐大眼臉上。此人是部族中公認的智者,他的建議在全隊中最有影響。


  徐大眼看到了眾人目光中的期盼,特別是李旭,這位好兄弟想必憋了很長時間要洗刷上回落馬之恥。回頭再看看溫婉體貼的娥茹,心中漸漸發軟,想了想,猶豫著說道:「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他們的營地與月牙湖的距離是咱們的數倍。即使和冒雪出來打獵的奚人在湖畔相遇,雙方互相不知道對方底細,理智的人不會輕易挑起事端!」


  「也好,咱們就去月牙湖,盡量在天黑前向回趕。帕黛又懷孕了,我剛好去在湖邊收集些星星鐵[1],等將來孩子出生時替他打把彎刀!」阿思藍略一沉吟,爽快地回答。


  妻子懷孕的時機好,如果生下一個男孩,希望他像先生一樣聰明,像附離兄弟一般好運。又要做父親的阿思藍的眼神和聽說妻子第一次懷孕時同樣炙烈。


  草原上惡劣多變的氣候導致部族的人丁素來不旺,所以女人受孕生孩子在牧民眼裡是比結婚和給老人祝壽還重要的頭等大喜。眾人聽說阿思藍的妻子懷孕,紛紛圍上去向他表示祝賀。恭賀完了,又嗔怪他不早點兒告訴大夥,否則這麼冷的天他肯定應該留在家中照顧妻子,誰還敢厚著臉皮拉他出來射獵!


  「才二十幾天的事兒?還不妨礙她行動呢。況且帕黛的身子骨向來結實,多活動活動,將來生孩子也少忍些苦!」阿思藍擺擺手,滿臉幸福地回答。


  「才二十幾天,怪不得沒看見帕黛姐姐肚子大起來。阿思藍,你怎麼知道才二十幾天,難道你已經讓額托長老看過了么?」陶闊脫思拍著手,瞪大了眼睛問。額托長老是整個部族中年齡最長的智者,蘇啜部祭祀、看病、給牲口配藥等所有複雜且神秘的工作都由他來負責。阿思藍說自己妻子懷孕二十幾天,在少女眼裡,這想必是額托長老與長生天溝通后得出的結論。


  「這個?沒麻煩額托長老,我算出來的!」阿思藍被問得有些尷尬,開始不住地撓頭皮。


  「你怎麼算出來的?」陶闊脫絲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兩隻眼睛等得比徐茂功的雙眼還大。


  「哈哈!」杜爾、萼跌泰、拔細彌三人發出一陣不可遏制地狂笑,邊笑,邊要求阿思藍務必要認認真真回答這個問題。 「阿思藍,你怎麼算出來的?不要藏私,趕快教教大夥怎麼算!」杜爾一邊捂著肚子,一邊促狹地向阿思藍擠眉弄眼。


  「長生天吶!」阿思藍被問得直想撞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解釋道:「這個,這個有點難。等你長大一些,自然就懂了!」


  「好像你比我大挺多似的!」陶闊脫絲唾了一口,臉上飄起了一朵紅雲。從眾人的表情中她猜道自己肯定犯了一個極其幼稚的錯誤。否則杜爾等人臉上的笑容不會那麼詭異。這個表情她記憶頗深,當娥茹姐姐聽說她去鑽客人帳篷,卻把附離嚇得落荒而逃時,臉上的笑容與此別無二致。


  想到那天早晨自己在姐妹面前的尷尬,陶闊脫絲的「怒火」呈燎原之態。轉過頭去欲找李旭的麻煩,卻發現那個昏頭昏腦的少年和徐大眼兩個正糾纏著娥茹,不停地向其請教關於星星鐵的問題。


  「星星鐵就是長生天賜給牧人的鐵石唄,這你都不懂,真笨!」陶闊脫絲沒好氣地插了一句。


  「夫子博學,小子謹受教!」李旭雙手在胸前合抱,擺出一幅少年書生接受智者指點的架勢。這是他通過多日實踐總結出來對付陶闊脫絲的絕招。只要他把書生的窮酸勁頭擺出來,再拽上幾句文,蠻族丫頭肯定會落荒而逃。


  果然,陶闊脫絲見李旭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學究的樣子,所有的怒氣瞬間都被凍結在了體內。雙目瞪大,牙根恨得直痒痒,可就是想不出一句好的應對之詞。


  「月牙湖邊地氣暖,雪向來是隨下隨化。剛被雪水洗過後,石頭的本來顏色就容易顯出。所以今天正是找星星鐵的好時機!大夥走快些,一起幫阿思藍找一找!」杜爾見陶闊脫絲氣得連眼睛都紅了,連忙將話題向別處岔。


  阿思藍正在納悶陶闊脫絲的臉為什麼一瞬間改變了顏色,見杜爾突然打馬先走,猛然想起了最近傳遍了半個部落的關於附離的笑話,知道自己那句「等你長大」闖了禍,吐吐舌頭,縱馬去追杜爾。


  見其他幾個人逃走,陶闊脫絲心中更覺尷尬。有心用馬鞭給那個氣人的笨傢伙在頭上來一記,又怕出手重了,他從此再也不肯理睬自己。想著想著,直委屈得雙眼都開始迷離了。


  「我們霫人逐水草而居,不會總駐紮在同一個營地。所以,祖輩沒有留下關於開礦的智慧,牧人們也沒有時間去開採鐵礦!」娥茹看看眼前如小貓小狗嘶咬般胡鬧的少年,笑著提了提馬韁繩,隔在了他們兩個之間。


  「阿思蘭現在開始積攢星星鐵,到了帕黛姐姐給他生兒子那天,估計差不多剛好能打一把彎刀。草原上的男人有一把好刀,就像老鷹長出了翅膀!咱們加快些,別被阿思藍他們落下!」


  這就是阿思藍想去尋找星星鐵的原因了。牧民們不會開礦,所有鐵器要麼從中原買,要麼就靠放牧時收集散落在草原上的鐵石。那種被霫人祖先稱作星星鐵的黑色石頭雖然個頭小,需要湊幾十塊甚至上百塊才能打出一把彎刀。但打出來的刀劍質量卻是極佳,刀刃比用普通鐵材打造的彎刀鋒利,刀身的韌性也更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小東西實在可遇不可求,很多牧人在草原上遊逛上一整年,也未必能揀到足夠打一把彎刀的材料。


  一行人笑笑鬧鬧奔出七十餘里,馬和人都跑了一身汗,卻也不覺得睏乏。跑著跑著,耳畔的馬蹄聲漸漸被流水聲所取代,眾人知道,月牙湖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湖泊,無論是孤陋寡聞的李旭還是見多識廣的徐大眼,在第一眼看到湖面的瞬間,都不覺張開嘴巴,輕輕地發出了一聲讚歎。


  美,不是一般的美。上游的河水千里冰封,下游的河面白雪皚皚,唯獨這方圓二十餘里的湖面,如同一顆藍色的寶石般卧在了萬里雪原之間。寒風吹過,水面上煙斜霧橫,縈縈擾擾,彷彿有仙人在碧波間焚香弄弦。


  李旭跳下馬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湖岸邊,伸手在煙波上抄了一把。一陣透骨的奇寒立刻鑽入了他的骨髓。


  「啊,真涼!」一直做著觸摸溫水準備的李旭甩了甩手指,跳著腳叫道。


  「笨,這水只是比雪暖些,所以才看著有煙冒向外冒。若是夏天丟個野果子進去,片刻后撈出來就能冰牙!」陶闊脫絲看到李旭上當,又開心了起來,用馬鞭指點著湖水介紹。


  「壯哉,奇哉!不來塞外,不知道天地間有此盛境!」徐大眼閉上眼睛,在馬背上張開了雙臂。此行不虛,非但長了見識,給多年苦學的兵法找到了實踐機會。還認識了幾個好朋友,見到了從沒見過的風景。


  行萬里路猶如讀萬卷書,古人誠不我欺。只有見了這空曠的田野,才會激起人心中的豪情。也只有在這萬里冰雪中,才讓人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心中的夢想。徐大眼揮舞著雙臂,身上笑容裡帶出了幾分年少輕狂。


  「如果是夏天時來看,這裡更漂亮。四處都是野花,連湖裡的魚都想跳出來聞一聞花的味道。如果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水裡的星星幾乎是緊挨著,不細看,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的倒影!」娥茹見客人如此欣賞草原風物,帶著幾分自豪的口吻介紹。


  這片湖水曾經給少女留下了無數美好回憶,去年夏天,就是在這個湖邊,她認識了純淤部的巴可若。那個少年是臨近十幾個霫部最年青的族長。整個夏天的風都很醉人,頭頂上星星也格外明亮。


  「明年開了春,他就會抬著酒水來迎娶我!」少女的目光里對未來充滿期盼。回頭看看徐大眼,期盼中又夾雜進了幾分迷茫。


  「如果去年夏天在湖邊也遇到了徐兄,我會選擇誰的帳篷呢?」少女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裡亂亂的,彷彿有一頭小鹿在跳,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變得非常不自然。


  「徐兄的箭射得不比巴可若差,馬騎得不比巴可若慢。每一句話在徐兄嘴裡說出來,都有不同的味道!」娥茹又偷偷看了看臨風抒懷的徐大眼,儘力把心中紛繁複雜的想法壓了下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