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隋亂:塞下曲(34)
第34章 隋亂:塞下曲(34)
步校尉和徐大眼都善用槊,使槊自然是他心中首選。但想想徐兄所說的煉槊要十年之功,李旭又開始犯猶豫。
「小子,莫非你也想用槊么?」銅匠見李旭的目光戀戀不捨望著長槊,笑問。
「有何不可!」李旭梗著脖頸反問,「莫非你也不會么?」
他性子雖然有些木吶、執著,卻不是個死板之人。見銅匠不擺師父架子,也順著對方的性子不執弟子之禮。
銅匠見李旭突然開竅,窺得了真名士自風流的洒脫門徑,心中愈發高興,笑著罵道:「我怎的不會,只是這冰天雪地中,老子上哪裡去給你弄馬槊去。那東西入門也不難,若有百名鐵甲重騎與你一道沖陣,不需要精通,也能把敵軍陣列硬捅出一個窟窿來。若是單打獨鬥,學槊不精,恐怕人會死得更快些!」
這句話是戰場常識。馬槊長約一丈八尺,是重甲騎兵用來沖陣的理想裝備。百餘名全身鐵衣,馬蓋鐵甲的騎兵以鋒矢陣型攻擊敵方的大陣,對方即便有兩三千人,也未必能經得起鐵騎一衝。但若是雙方交織在一起混戰,用槊不精的話,反倒會因為其過於長大而縛手縛腳,幾個小兵衝到身前來,一人一刀就把持槊者給解決了。
眼下整個蘇啜部會善用槊的只有徐大眼一人。他在長槊上花費了十年苦練,自然不會讓用彎刀的敵手欺到身前來。李旭現在從頭學起,戰陣之上執一桿長槊,等於赤手空拳上前送死。
「若不學槊?」李旭遲疑道,心中念念不忘當日步校尉那一槊之威。那游龍一般的長槊,那威風凜凜的喝罵,給少年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令他身不由己地想去模仿。
「我授你一些用槊的基本技巧,留待將來你慢慢去悟。如今之時,為了讓你給朋友報仇,還是學一學彎刀更方便!」銅匠見李旭猶豫不決,低聲建議。
李旭卻輕輕皺了皺眉頭,用彎刀的都不是正規路子出身,這是徐大眼向他灌輸過的一句話。他倒不是覺得用刀者的身份卑微,只是怕煉熟了彎刀,戰場上依然不經長槊一擊。
「你怕彎刀鬥不過長槊!」銅匠見李旭目光依然在畫像上飄來飄去,低聲問道。
「有點兒怕!」李旭據實而答。銅匠師父的好處就體現在這兒,於此人面前,自己不需要裝腔作勢。
「如果你用一根長槊,給徐大眼一根彎刀,雙方交手,誰勝?」銅匠搖了搖頭,問道。
「徐兄勝!」李旭對自己的斤兩心知肚明。
「若兩將相遇,一人執槊,一人執刀,誰勝?」銅匠繼續追問。
李旭眼前立刻閃過了羅藝和步校尉二人氣宇軒昂的英雄模樣。若是此二人交手,勝負還真未必那麼容易區分了。想了想,他終於明白了銅匠話中的深意,撓了撓腦袋,笑著回答:「自然是誰學的精,誰勝!」
「這就對了,儒子可教!」銅匠伸出手指又來砸李旭腦門,李旭側身閃避,動作不慢,卻被銅匠結結實實地敲中了一記。
「莫跑,我若真心想敲你,你哪裡躲得過去!」銅匠一邊撤手,一邊大笑。
李旭卻瞬間得了他幾分「真傳」,順手拎起一個銅盆扣於腦袋之上,邊走邊答「如此,又何必逃!」
銅匠大樂,一邊笑罵著李旭愚笨,一邊從別人送來回爐的兵器中挑出兩把彎刀,一把交給李旭,一把持於自己之手。傳了他幾句軍中常見的用刀歌訣,便命令他與自己對煉。
李旭怕傷了銅匠,留下了三分力氣。結果一招未完,已經被銅匠踢翻在地上。
「大劈如虎,難道像你這般病貓樣子么?」銅匠用刀尖指著李旭咽喉,譏笑道。
這下李旭明白了自己和對方之間的差距太大,使出全力也未必能沾到便宜。所以不敢怠慢,翻滾出去,躍起再戰。這回一上來他就使出了全力,大開大闔,把歌訣第一句大劈如虎的意境發揮了個淋漓盡致。銅匠嘉許地點了點頭,向前踏了半步,輕而易舉地將李旭的刀鋒帶偏,順手一刀拍在了他的腰間。
「掉手橫揮,就是這個樣子!不過記住要用刀鋒!」銅匠不理睬被刀面砸得踉踉蹌蹌的李旭,大聲說道。
那軍中刀勢在大隋民間早已有流傳,不過是大劈、橫揮、順抽,橫掃、挑撩、斜斬、格擋和直刺八個動作,每個動作配上一句相應的口訣。李旭當年跟著族中大枝請來的護院身後比劃,也聽聞過類似的歌訣。可同樣的歌訣由不同人用出來卻有著天壤之別。庄中護院使出來的刀,威勢看起來甚大,卻沒有太多變化。而銅匠信手使出來的一刀,於輕靈飄逸之外帶著狠辣刁鑽。讓人明明知道他要如何出招,就是招架不下。[6]
整整一個早晨,李旭第一個大劈動作都沒能學得半分銅匠的真髓,卻被銅匠刀砸腳踢,打了無數個跟頭。好在他小戶人家出身,皮糙肉厚。挨了打也不喊疼,跌倒了立刻爬起來再戰,也博得了銅匠幾分嘉許。
天色大亮后,銅匠的妻子起來燒奶茶,師徒二人也就停止了訓練。揍了人一早上,銅匠心情高興,主動留李旭在家中吃茶點。用過早餐后,又針對性地糾正了他幾個基本姿勢,然後即開爐替牧民打刀,不再理會弟子死活。
李旭拖著酸痛的身體回帳,隨即帶了甘羅去各部勇士之間裝神弄鬼。待每天的例行「表演」結束了,才又一步一捱地爬回了自己的氈包。最近天氣較好,他不敢在氈包中偷懶,稍微休息片刻后,即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背,再度開始煉刀。
說來也怪,平素他在馬上掄刀瘋舞,氣勢驚人,動作卻生澀僵硬,沒有半點章法。被銅匠敲打了一個早晨后,再次縱馬掄刀,那彎刀就像有了幾分生命般,靈活地隨心意而動,無論是劈是抽,每個動作之間都能勉強銜接得起來,不像原來那般凌亂了。
註釋: [1]星星鐵,即散落在草原上的鐵隕石。工業時代前,草原上的刀劍享有盛譽。並非因為草原民族的冶鍊技術高明,而是因為礦石本身質量比較好。同時也由於數量問題,無法保證兵器的生產規模。
[2]蒙古野驢,俗稱野騾子。目前僅存於內外蒙古邊境。體長兩米,高一米五左右,體重在二百六十公斤上下。皮毛深棕,四肢內側和上部呈灰白色。因奔跑速度很快,耐力強而免於絕種。
[3]隋伐南陳,沿江文武紛紛投降。南朝皇帝陳叔寶被俘后,嫌楊堅給自己封的官小,多次討要官職。陳叔寶的妹妹被楊堅封為宣華夫人,楊堅死後,又被楊廣納入了後宮。
[4]東床坦腹。見於《世說新語》。郄太傅求女婿,派自己的門生去王家相看,王家男子紛紛整裝待旋,唯有王曦之在東床上坦腹卧,如不聞。郄太傅聽聞回報,覺得曦之瀟洒,就把女兒嫁給了他。
[5]陳叔慎,陳叔寶的異母兄弟。隋滅南陳之戰少數幾個不識實務者之一。兵敗,被殺。
[6]此處參考了戚家軍刀術。
Chapter 5 獵鹿
「什麼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只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晒乾,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麼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辭彙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
當晚,李旭就將自己隨銅匠習武的事情拿來與徐大眼分享。銅匠沒有要求他保守秘密,所以他也樂得邀請好朋友跟自己一起去學藝。徐大眼卻微笑著拒絕,直到李旭再三相邀,才低聲解釋道:「這一人敵[1]之術,我已經煉了十年。戰場上自保綽綽有餘,再想有什麼大的進境,恐怕不是找師父指點就能獲得的。而萬人敵之策,除了眼下,咱們到哪裡去找這麼好的機會去!」
的確,除了這塞外部落外,在中原怎會有一個將軍在相見之初就肯放心的把兵馬交給陌生人折騰?李旭剎那間明白了上蒼贈給自己和徐大眼的機會實在難得,便不再強邀對方去學武。徐大眼見李旭如此大方,自己也不藏私,拉著李旭將自己最近通過實際練兵與古之兵法對照所感悟出來的道理一一述說。李旭聽得暈暈乎乎,頭大如斗,但看在好朋友一番苦心的情面上,把這些心得一一硬背下來,留待日後參詳。
第二日,李旭睡到辰時才爬起來。當他策馬趕到銅匠家的作坊門前時,銅匠也是剛剛爬出氈包。師徒二人相視大笑,喝了口暖身體的小酒,找了兩把彎刀繼續開練。照例是從大劈開始,一個出招一個拆招。照例是不到一招李旭就趴到了地上,然後爬起來揮刀再戰。
銅匠為人隨和,對練武的要求卻甚為嚴格,身體的協調,出招的角度,步伐的配合,無不要求李旭做到一絲不苟。高、低、中、平,每個可能出手的角度都要李旭做上數十遍才肯罷休。練了整整一個早晨,勉強把大劈的十幾個常用變化一一練全了。眼看著周圍人聲漸起,銅匠又一腳把李旭踢出了家門。
李旭從雪地上爬起身,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了氈包。帶著甘羅應付完每天的日常巡視后,又接茬兒繼續找沒人的空地射箭舞刀。陶闊脫絲帶著甘羅,一天來看他好幾次。見李旭臉色不像原來那般陰鬱了,少女也覺得心裡甜絲絲的,比又穿了什麼別緻的漂亮衣裳還開心。
接下來的日子裡,去銅匠家習武就成了李旭每天早的第一要務。陶闊脫絲跟著去了幾回,受不了銅匠的踢打,一招過後便不再肯煉。銅匠卻也受不了她站在旁邊讓李旭分心,另教了一套姿勢優美,卻沒有任何實戰價值的劍舞讓她回家去揣摩。陶闊脫絲有了事做,便不再早起。隔三差五拿了把鑲嵌了寶石的長劍在雪地中賣弄,漫天飛雪、如霜寶劍,配上她一頭流瀑般的長發,倒也令旁觀者看得驚心動魄。
如是過了兩個多月,李旭手中的彎刀漸漸生出風來。八個基本招式以及諸般變化都練全了,差得就是火候而已。跟師父拆招雖然還逃不掉被用刀面拍翻的命運,卻也能對付上一兩個照面。銅匠經驗豐富,知道李旭如果想有更大進境尚需時日,所以也不逼他太緊。把基本招式和變化演練嫻熟后,便讓李旭從步下轉到了馬上。
馬上用刀又是另一番光景。步下練習時講究的是全身協調,步伐配合招術,大腿、腰桿和手臂同時發力。而馬上殺敵,卻將身體的主動權交託給了戰馬。戰馬的速度和靈活性最為重要,人的動作反而要掉過頭來配合坐騎。先前的橫掃、直刺等氣勢磅礴的動作很少有機會能用得上,順抽、挑撩、斜斬等幾個靠速度殺敵的招術一躍成為了主流。再度拆招,銅匠手中的彎刀就裹上了氈子,沾上了冷水,以免掐拿不準要了李旭小命。
李旭縱馬急沖,彎刀劈到空處,二馬錯蹬,被銅匠用沾了水的氈子在背上拍出了一條污漬。他猛然記得此招是徐大眼當日狙殺斥候時所用,心有所悟,掉轉馬頭沖回來試圖給銅匠一個驚喜。二馬剛一靠近,銅匠手中的彎刀卻斜揮出一道冷風,「噗」地一聲砸在了他前胸上。
「啊!」李旭被氈子上滲出的冰水凍得打了個冷戰,慘叫著跑了出去。待他訕訕地撥轉馬頭,銅匠揮舞著裹了氈子的彎刀又殺到面前,邊用刀向李旭亂砍,邊呵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清楚么?衝殺時容不得分神,一眨眼睛就決定生死。只要能砍中敵手,你又何必管他正抽還是反抽!」
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奔出好遠才敢兜回馬來再度迎戰。一早晨功夫不知道被劈中了多少刀,連胯下戰馬都被砍得不好意思了,每次見了銅匠舉起手就向兩旁竄。銅匠見這樣對煉下去未必能收到成效,便替李旭想了個主意。命令他找個空曠之地樹起兩排戰馬高的木樁,每個木樁上綁一個裝了沙土的草袋子,讓他自己去煉攻擊準確性和控馬能力。李旭殃殃地去了,一個人煉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再來找銅匠拆招,果然挨打的頻率大減。
銅匠再度與他捉對廝殺,熟悉馬上的基本動作要求。練了十餘日後,又命令李旭將木樁拔起來重新擺放,不準再排成直直的兩排,而是交錯埋成各種步兵隊列形狀。
李旭領命照做,慢慢能做到縱馬在木樁群中穿梭,可以於瞬間揮刀砍開草袋子卻保證不被木樁蹭到的地步。銅匠見狀,便令他撤了木樁,改為在空地上支起十幾個高低不一的木架。每個子上吊一個裝滿的泥土的草袋子。李旭縱馬從草袋旁跑過,用木刀抽砍草袋,卻要避免被盪回來的草袋砸中。
這一下比應付固定目標難得多,李旭又對付了足足一個月,才勉強把此關過掉。在他練武的這三個多月內,徐大眼如何與索頭奚部就贖買俘虜的事情討價還價,如何指導諸霫聯軍演練騎兵列隊衝擊,如何暗中給其他部族的長老設圈套替蘇啜西爾鞏固兵馬的控制權,等等重大問題他都沒心思去想。徐大眼偶而向他提起,以李旭目前的心機,也領悟不出其中奧妙之處,更甭說提什麼好的有效的建議了。
他這般專註於習武,在刀馬騎射方面的進境自然比一般人迅速。銅匠開始還罵他笨,到後來,「笨蛋」兩個字罵出來已經有了嘉獎意味。師徒二人馬上對刀,也不再是一個刀上裹氈,好整以暇,另一個拿著開了刃的彎刀就可上場亂掄了。兩個人的刀上都裹了氈子,浸了冷水,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之餘,偶爾也能拼著被砍中要害的風險,給師父製造一個驚喜。每當此時,銅匠總罵他出手不知道輕重,打得老骨頭一整天無法幹活。
李旭抱著滿臉歉意去替師父掄大鎚,佔了便宜的銅匠又眉開眼笑,誇他膂力驚人,身體本錢雄厚。建議他給自己打一把更重些的彎刀來與過人的臂力相配。
「若是太平年月,憑你的身材、相貌,足可以為皇帝老兒去擎禮刀」銅匠一邊替女人們磨著鏡子,一邊向給火爐中鼓風的李旭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