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隋亂:塞下曲(39)

  第39章 隋亂:塞下曲(39)

  經過杜爾再三解釋,李旭終於明白自己和徐大眼的想法的確非常幼稚。西爾族長那天說的話,不過是為了讓他們有個理由收下戰利品而已。


  「弟兄們辛苦,我要把這些東西分給弟兄們!」每個長老在分戰利品的都會這麼說,甚至為了自己麾下的某個勇士沒收到應有的獎賞吵得面紅耳赤。實際上,他們從來不會真的把戰利品平均分給下屬。這是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就像處死戰敗者中的德高望重者一樣,誰也不會計較其是否合理。


  望著一大堆財物,李旭再次發了呆。內心深處,他一直把這些財物與攔路搶劫的臟物等同。偶爾高興時忘記了,過後想起當日奚人發出的哀嚎,心裡依舊不是個滋味。作為一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戶人家少年,閱歷和本性使得他做不到把其他人不當人看的地步。哪怕對方是異族或仇敵。


  理財的事情杜爾還算拿手。見朋友為了一個荒誕的理由發愁,笑著給對方出主意:「玉器、珠寶的價值,一般人都弄不懂。並且包裹里的東西價值不一,除非你把它們都砸爛了,否則根本沒可能給大夥平分。不如拿出幾件來跟長老們換羊。但不可以多,給你和徐賢者麾下的每個勇士分兩頭羊就足夠了。太多,反而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李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按照杜爾設計的方案執行。杜爾又建議這種事情他和徐大眼最好別親自出面去做,找個蘇啜部的勇士效果更佳。二人又拎了財寶來找阿思藍,把代為贈送禮物的事情託付給了對方。阿思藍也是個爽快人,見李旭說的真誠,從包裹中挑了兩件成色還過得去雞血石,一條翡翠手鏈,高興地去幫著換羊。


  李旭和杜爾又挑了些成色好的玉雕送到了額跌泰和拔細彌家,兩家老人正因兒子的陣亡暗中垂淚,見附離如此真心相待,心情多少好了一些,以部屬家長的身份,千恩萬謝地將禮物收下了。


  與杜爾約好了晚上喝酒的時間,並把殺羊和煮肉的事情都交託給了他們夫妻去安排后,李旭又提著包裹去拜訪銅匠師父、晴姨和幾個曾經照顧過自己的牧人朋友。待將一個大圈子兜完,天色已經漸漸發黑。


  幾個年青人在李旭氈包前的空地上架起了火堆,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放聲歡歌。最近一戰蘇啜部損失甚微而繳獲豐厚,所以每個人心情都很愉快。李旭心中昨日所受的衝擊雖然還沒消散,對著一大群年齡相仿,性格開朗樂觀的朋友,臉上的笑容也不再那麼勉強。


  「這次驅逐索頭奚人,純淤部的巴可若族長沒有守約出兵,而是找了很多借口推搪。我聽說,西爾族長對此非常生氣!」酒正酣時,阿思藍故作神秘地向大夥透漏道。


  「巴可若那小子本來就是個表面光的牛屎,娥茹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舍脫部勇士哥撒納偷偷看了看徐大眼,低聲嘟囔。


  娥茹看向徐大眼時炙烈的目光,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其中意味。蘇啜西爾聯合附近部落攻打仇敵,純淤部的巴可若沒有守約出兵襄助,等於擺明了將來如果蘇啜西爾與執失拔爭奪汗位,他不會站在自己的未來岳父一邊。


  所以,無論從娥茹自己和其家族方面來講,這份婚約都值得重新考慮了。侯曲利、阿失畢等少年英傑都舉起酒碗相碰,目光卻都偷偷地掃向了徐大眼。阿思藍今天的話恐怕另有玄機,整個事情的關鍵現在不取決於娥茹,而是取決於眼前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


  「眼下和純淤部鬧翻不是個好主意!」徐大眼彷彿沒看見大夥目光里的期盼,喝了口酒,冷靜地分析道。「距離咱們遠的部族不明真相,會認為西爾族長得了勢頭就翻臉無情。將來蘇啜部與執失拔部起了衝突,人心會倒向執失部一方!」


  眾人都沉默了,徐大眼說得的確是實情。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聯姻,本來就帶有濃厚的利益交換色彩,況且娥茹還是西爾族長的掌上明珠,方圓幾百里內數得著的美女之一。悔婚的事情很簡單,但由此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恐怕蘇啜部需要仔細考慮清楚。


  「哎!」杜爾端起酒碗,幽幽地嘆氣。


  「哎!」阿思藍跟著搖頭。


  烤在火堆上的羊肉油脂一滴滴落下,烈焰升起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年青人心裡塵雜少,幾口悶酒下肚后,話題就又轉到了別處。從各家牛羊的春膘,到徐大眼夢一般的用兵布陣,每提起一件來,都能引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草原上喝酒向來是不醉不休。因為心情愉快,一向喝酒甚為節制的徐大眼今天也破了例。邊跟大夥講著笑話,邊一碗接一碗地與眾人對飲。很快,他就第一個倒了下去。阿思藍等人哈哈大笑,繼續舉碗互敬,直到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晃悠,才大笑著散席。


  李旭憑酒量再次技壓群雄,收了攤子,熄了火堆,仍覺得頭腦清醒。看看醉成一堆爛泥的徐大眼,他搖搖頭,把好朋友扛上了肩膀。徐大眼並非是因為開心而找人拼酒,性子粗曠的霫人看不出來,李旭卻知道朋友心中難過。


  「其實,你娶了娥茹,別人還能說什麼。大不了咱們跟純淤部也打上一架!」把徐大眼放在氈塌上,李旭邊替朋友準備火盆,邊低聲勸道。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方圓數百里內的確沒有任何部落敢招惹。西爾族長提出退婚,本來就理虧的純淤部未必真敢提什麼異議。


  「仲堅,你不懂!」徐世績睜開惺忪的醉眼,喃喃地說道。


  「難道你不喜歡娥茹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麼不懂的!」李旭吹著了火種,一邊向火盆中加炭,一邊問道。


  「徐家娶媳婦,嘻,徐氏家族!」徐大眼冷笑著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距離自己的氈包還很遠,李旭就看見了從門縫裡面透出來的昏黃燈光。有人等的感覺讓他感到很溫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又有了一個家,連草原上料峭的夜風也不那麼令人難捱了。


  有燈,有炭火,有人燒好了茶在炭火旁邊等,自己還奢求什麼?李旭微笑著推開了裹著氈子做的小門。應該是野蠻丫頭又來了,今天頭腦清醒,正好可以跟她把彼此之間需要說的話說清楚。李旭知道自己有些喜歡氈帳內的這個野丫頭,但無論是出於做人的本分還是對父母的尊重,都應該在與她成親之前跟雙方的父母打個招呼。自己家不是徐家,母親一定為自己能娶一個如此漂亮的媳婦而感到高興。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像徐氏家族一樣,認為迎娶一個異族女子是家族之羞。


  期待中的少女卻沒有出現,炭盆邊滾起一個身影,受驚了羊羔般匍匐在了地上,一邊以頭嗆地,一邊哆哆嗦嗦地喊道:「奴婢阿芸參見主人,主人安康!」


  這是哪裡跟哪裡啊,李旭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主人?我……」他拚命地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喝醉眼花。炭盆前的確趴著一個少女,不是陶闊脫絲,而是一個奚族,從脖頸上的鐵項圈和露出半截小腿的羊皮褲上,李旭立刻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少女的身子很單薄,因為驚嚇過度,脊背還在微微的顫抖著。李旭沒有命她起身,她亦不敢抬頭,只是把腦門頂在氈墊,哆嗦得像風中枯草。


  「你是什麼人,誰叫你來的!」再次確定了自己不是做夢后,李旭蹲下身,低聲問道。


  頭頂上傳來的壓迫感立刻讓少女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半裸著的小腿不住向後蹭,每蹭一下的動作又不敢太大,回答李旭的聲音里分明已經帶上了哭腔:「是晚晴夫人,是晚晴夫人命奴婢來伺候附離主人的。奴婢伺候不周,請主人責罰!」


  「你回去吧,我這裡不需要奴婢!」李旭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下午的時候他去給晴姨送禮物,不過是想答謝對方當初高價收購蜀錦的情誼。卻沒想到收了禮物的晴姨又回贈了一個大活人回來。出身江南望族的晴姨自然習慣了使喚奴婢,可對於自己一個從小習慣生活瑣事自己動手的人,氈包里多一個人出來反而覺得分外彆扭。 「奴婢不該睡著,請主人責罰。求主人千萬別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少女磕著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剎那之間,白色的地氈上就見了血。


  李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少女嚇成這種樣子,趕緊伸手去攙。大手剛剛碰到少女的肩膀,對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瞬間僵硬成了一個木棍狀。


  「你,你起來說話,別磕頭,我看著頭暈!」李旭從少女煞白的臉色看出了她的恐懼,尷尬地縮回手,遠遠躲了開去。


  少女吃了他一嚇,反而不敢哭了。哆嗦著,掙扎著站起來,身體靠著氈包,彷彿對面李旭是一頭猛獸,隨時會把自己吃掉般恐慌。


  「晴姨派你來的?」李旭盡量找了一個能溝通的話題向對方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看起來兇惡,能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般模樣。眼前的少女比陶闊脫絲略矮些,但從長相上看年齡應該在陶闊脫絲之上。黑色的頭髮,蒼白的臉孔,如果不是她的手臂看上去略粗些,李旭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被人販子拐帶來的中原女子。


  「是,是晚晴夫人吩咐奴婢來伺候附離大人!」少女用一種腔調比較怪異的突厥語回答道。看看李旭沒有隨時撲過來的慾望,將顫抖的膝蓋微微直起了一些。


  「我不是怪你睡著,我真的不需要伺候!」李旭和氣地沖對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少女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哭喊著叫道:「奴婢可以為主人洗衣服,奴婢可以為主人燒茶,奴婢可以為主人做任何事情,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阿芸!」


  「吃你?」李旭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吃人魔鬼,露一下牙齒也能把女人嚇成這個樣子。


  「阿芸,阿芸不好吃。身體臟,沒洗!」少女的神經終於堅持不住了,牙縫裡蹦出幾個字,身體一翻,暈倒在地氈上。


  「我吃人?」李旭把雙手放到自己眼前,反覆觀看。確定了上面沒有長出倒刺后,慢慢明白了對方為什麼這樣害怕自己。


  當初自己為活命誤打誤撞咬死了一個斥候,又為了救杜爾宣稱是聖狼賜予了力量。蘇啜部為了壯大本族一方的聲勢,把聖狼賜福的無稽之談大肆宣揚。而戰敗后急於找借口的奚部長老們又把這個謠言放大了十倍,反覆宣揚。於是,自己就成了一個吃人的惡魔。儘管從去年兩族開戰到現在,自己只殺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倒霉斥候,另一個是對方的族長。


  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后,李旭頹然坐到了火盆旁。他不敢去掐那個女子的人中,以免真的把對方活活嚇死。也不敢靠那個女子太近,省得對方從昏迷中醒來后,再引發更多的誤會。一邊喝奶茶醒酒,一邊想著出塞后發生的一切,李旭突然覺得半年來的遭遇真如一場大夢,每一個瞬間都足夠荒誕離奇。


  在他飲盡第四碗奶茶的時候,火盆另一側的少女終於蘇醒了。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的她哆嗦了好半天,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兒,才慢慢地向門口滾了滾,一點一點艱難地爬了起來。


  「我不吃女人,他們沒告訴過你么?」李旭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問道。向眼前這個少女解釋自己不吃人,對方肯定是不會相信的。與其讓她活活嚇死,不如把自己的食物範圍縮小一些。


  「沒,沒人告訴奴婢。」少女貼著氈包壁,哆嗦著回答。昏迷了這麼久還沒有缺胳膊少腿兒,讓她多少有些相信李旭說的是實話。


  「我不吃女人,也很少吃男人。只有作戰的時候,聖狼才會把它的力量賜給我!」李旭和顏悅色地解釋。


  少女聽李旭的話不像是刻意欺騙,大著膽子向對方望了望,這時她才看清楚了傳說中的吃人怪物其實是一個自己還小的少年。對方和氣的笑容讓她心裡稍覺安穩,四肢的動作也慢慢開始自然起來。


  李旭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把少女連夜送走顯然是不現實的,此刻西爾家的人肯定早已入睡,另外,自己提出退回二字,少女肯定又磕頭沒完。但如何安頓這個少女也讓她頭疼,自己雖然沒有吃人的習慣,陶闊脫絲如果發現氈包里多了一個女人後會不會命令甘羅咬斷對方的脖子可是沒有把握的事情。甘羅現在跟陶闊脫絲的感情比所有人的親密,有時候連自己這個聖狼侍衛的話都沒陶闊脫絲的一個眼神好用。


  少女見李旭不說話,自己也靠著氈包壁開始發獃。可能是因為還不適應目前這個身份的緣故,她總也想不出能做些什麼事情討好自己的主人。


  「這個主人好像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惡!」少女偷眼看了看李旭,暗自想道。


  「明天早上一定把她親手送回晴姨那裡。如果我給她一個普通牧人身份,不知道西爾會不會答應!」李旭看了一眼少女,打著哈欠想。


  二人目光在半途中相遇,立刻彼此閃避了開去。少女的蒼白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身子又開始哆嗦起來。哆嗦了好一陣子后,見李旭已經開始整理被褥,慢慢地蹭上前,低聲問道:「主人要安歇了么?奴婢伺候主人就寢!」


  「嗯!」李旭背對著少女答道。順手抄起兩條杜爾夫妻送的毛毯遞了過去,「我睡這邊,炭盆那邊給你。夜裡冷,炭盆邊上熱乎一點兒!」


  少女手捧著毛毯楞在了原地。做主人的把最溫暖的地方讓給奴才住,在她自己的家中,少女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自己的女奴。


  「去啊,楞著幹什麼?」李旭回過頭,見少女抱著毯子又在發傻,奇怪地問道。


  「晚晴,晚晴夫人命令奴婢給大人侍寢!」少女見李旭發問,橫了橫心,咬著牙回答。


  「侍寢?」這回輪到李旭發獃了。在中原時,他聽說過大戶人家給兒子買婢女,白天伺候讀書,夜晚用來侍寢的這個傳聞。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混上這種「優厚」待遇!

  少女見李旭站直了身體,輕輕放下手中毛毯,跪在了地上。如蘭十指顫抖著摸過去,顫抖著去解李旭的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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