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隋亂:塞下曲(50)
第50章 隋亂:塞下曲(50)
阿芸羞羞地笑了笑,擦了把淚,將手放在了面前那隻溫暖的手掌中。李旭用力一拉,將阿芸扯上馬背。黑風「唏溜溜」發出一聲長嘯,撒開四蹄向前衝去。
「這混小子!」阿思藍等人搖著頭,讓出一條通道。這樣的結局也好,雙方都不至於受傷太重。作為身負保護部落職責的武士,他們也不必太過為難。
少女阿芸如乘雲駕霧般坐在李旭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息從身後傳來,熏得她透不過氣。這是一種幸福窒息,但是,阿芸不敢奢求它能持續太久。
身後的少年人是一頭離群的狼王,總有一天他回找到自己的群落。有幸運的人會陪著他看日出雪落,但那個人絕對不應該是自己。鼻翼間深深地呼吸了幾下,阿芸滿足地想。他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個好女人不應該成為他的負累。
她慢慢地抬起了黑寶石般的大眼睛,看了看李旭那稚嫩的,剛剛長出少許絡腮軟須的面孔,笑了笑,低聲說道:「陶闊脫絲要你今晚在帳篷里等她!」
「陶闊脫絲!」李旭夢囈般重複,已經麻木的心臟些許回復了一點兒溫暖。「我知道她不會辜負我」,少年微笑著,兩行清淚終於衝破眼眶,順著腮邊緩緩流下。
陡然發生了這麼大變故,有間貨棧早已閉門謝客。張季、王可望兩個心急火燎地盼到了李旭返回,怯生生上前詢問今後的去留。
「你們儘管放心,蘇啜部指望著用貨棧吸引周邊部落,所以沒人會找你們的麻煩!貨棧請阿芸做掌柜,你們兩個做夥計。賺了錢大家分,我那一份交給商隊帶回易縣老家去。」李旭的頭腦清楚,條理清晰地安排道。
當起身衝進中央大帳的剎那,李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懵懂少年。楊夫子、徐大眼、孫九、銅匠,眾人的教導從那時起慢慢開始融入他的血脈。
貨棧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蘇啜西爾和額托等人再憤怒,也不會自己拔刀去砍自己的腳後跟。所以張季和王可望可以平平安安躲在部落里逃兵役,沒有必要為將來擔心。眼下唯一可供蘇啜附離等人發泄憤怒的就是阿芸,她無依無靠,又和自己的關係非常近。但今天自己已經逼得額托長老當眾承認阿芸為部落的客人,出於維護部落尊嚴的目的,長老們也不會讓阿芸受到什麼威脅。
李旭冷靜地思考著,一步步安排好自己和貨棧的未來。去年賺到的錢已經有一部分託付張三叔帶回了中原,剩下一些屬於徐大眼和他兩人的貴重之物,剛好可以揀出幾件來路上應急。屬於自己名下的牛羊、馬匹等牲畜一直混在部落的公產中由牧奴放養,自己走後,這些牲畜應該能為阿芸、張季、王可望提供充足的飲食……
在少年曾經的夢中,有一天將趕著成群的牛羊、馬匹,帶著自己的妻子衣錦還鄉。李旭沖著自己漸漸飄散的背影笑了笑,緩緩合上了賬本。
帳篷外,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隨著阿芸熱情的招呼,杜爾、阿思藍、侯曲利、哥撒那等人陸續走了進來。
「去舍脫部吧,我的幾個妹妹隨你挑!」哥撒那的性子最為直率,扯著嗓子大叫道。中央大帳內發生的一切已經通過武士們的口傳到了他的耳朵,哥撒那對於長老們的選擇也不滿到了極點。
「嗨,那彌葉這老傢伙……」必識部的侯曲利不斷搖頭。「突厥人有數十萬大軍,但白天鵝的子孫未必沒自保能力。草原這麼大,難道那二十萬狼騎就閑著沒事,天天追著咱們的馬蹄跑么?」
大夥紛紛表達著自己的憤慨,卻都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他們都是各部落中數得著的勇士,但能給予李旭的支持卻極為有限。霫族自古以長老會為尊,即便是族長本人,也沒權否定長老們的公議。
發泄了一會兒,杜爾低聲建議道:「附離,要不你等徐賢者回來。他智慧過人,說不定能拿出什麼好辦法!」
「你沒發現,最近幾次都是蘇啜附離一個人回來,茂功兄總是被留在軍中么?」李旭搖搖頭,低聲回答。他本來一直以為徐大眼在外邊遲遲不歸,是因為想逃避和娥茹的感情。現在細想起來,這種安排未必沒有防止自己和徐大眼的勢力坐大,進而威脅到部落安全的考慮。
一天之內從眾人矚目的高峰跌到人生的低谷,讓他對部落中所有的一切本能地感到懷疑。杜爾等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久坐。說了些今後再見的話,各自留下了一份禮物后,紛紛起身告辭。
「等將來你心情好了,別忘了到月牙湖邊來看看大家!」哥撒那用力抱了抱李旭,低聲叮囑。第一次見到李旭時,對方比他矮了兩頭。如今,這個漢家少年已經頂到了他的鼻子尖兒上。就憑這副骨頭架子,此人將來也是個了不起的豪傑。為了幾根碎骨頭趕走一頭豹子,哥撒那相信,蘇啜部的長老們總有一天會後悔他們今天所做出的選擇。
「我家牧奴多,牛羊、馬匹可以拿過來一塊放。每年的羊肉、牛奶還有春天的小崽子,少不了你們的!」杜爾揮了揮空蕩蕩的衣袖,沖著張季和王可望兩人叮囑。李旭托他照顧貨棧中留下的三人,憑藉家族的實力,杜爾相信自己能完成朋友的囑託。
「你今天那箭夠準的。下次與人交手時千萬記住了,箭離手后立刻俯身馬側,這樣,萬一射不中對手,你還有機會射下一次!」侯曲利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叮囑。雙方交情雖然不深,他卻非常佩服李旭磊落的性格。
阿思藍走在眾人最後,臨出帳門前,從髮辮間解下一串銀鈴,放在了李旭手裡:「咱們營地的柵欄年久失修,前天巴熱阿家的公牛發了瘋,居然把西南角上撞塌了一大片。我今晚還得帶人巡夜,就不陪你喝酒了。你們中原人喜歡銀子,這個鈴鐺送你。哪天想起來,別忘了你在草原上的兄弟!」
「這可不行!」李旭大聲推辭。剛要替阿思藍將銀鈴掛回頭上去,卻猛然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幾分狡猾的味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阿芸搶上前,替李旭回答。巴熱阿家的公牛發瘋,原本不關附離大人的事。但今天晚上,卻不得不說那頭公牛發瘋發得及時。
李旭的心暖暖的,握著阿思藍的銀鈴坐回了火堆旁。善解人意的阿芸送上羊肉、點心和奶茶后,就拉著張、王兩兄弟退了出去。此刻帳篷里就剩下了他一個人,跳動的火焰里,大半年來發生的一切又慢慢回到了眼前。
牧歌一般的寧靜日子,酣暢淋漓的豪飲,危難之中的彼此照顧,還有血腥的殺戮,生死友誼,一切一切,就像夢一般從眼前飄散。
冷靜下來后,李旭知道自己並不恨牧人們的無情。老實地講,在蘇啜部的數個月來,他受到的照顧頗多。大多時候,他在心裡已經把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另一個家。如果不是今天發生了陶闊脫絲這件事,他甚至希望把父母接來,永遠在這裡住下去。
這裡沒有貪官,沒有稅吏,牧人們的行為雖然粗魯,但對自己的族人心腸卻不壞。幾個朋友各自有各自的性格,每個人不同,但彼此之間相處得很投緣。特別是杜爾和阿思藍兩個,他們可以說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李旭握了握手中銀鈴,感受到蘊藏在其間的溫暖與真誠。
銀鈴中有一個紙條,已經被他用刀尖挑出,放在炭火上燒成了灰燼。那拙劣的筆跡肯定出自杜爾之手,『豁、平安!』,為數不多了幾個漢字還是夏天時李旭親手所教。杜爾在紙上清楚地畫出了被公牛撞壞的柵欄所在位置,柵欄另一側,畫了幾個離開的武士。豁口外,一匹馬馱著兩個小人奔向遠方。
遠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城牆,這是杜爾心內對中原的全部概念。
「居然沒騙過你們!」李旭翻檢著朋友們送的臨別禮物,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杜爾和阿思藍送的另一份禮物裡邊塞滿了肉乾和乳酪,足夠兩個人路上消耗。作為蘇啜部的武士,他們無力推翻長老們的決定。作為好朋友,他們卻希望李旭能夠獲得屬於他自己的幸福。 秋風從帳篷的縫隙中吹進,炭盆里的火焰跳暗了暗,緊跟著冒出一股幽藍。李旭的心猛然一緊,快速把頭轉向了門邊。他知道誰來了,他壓抑著自己的劇烈的心跳站起。只有陶闊脫絲的腳步是這樣悄無聲息,帳篷被鑽了無數次,只有這次李旭心中充滿了期待。
陶闊脫絲的身影輕輕地飄進,無聲無息地撲入李旭的懷中。李旭感覺到了胸口的濕潤,感覺到了少女肩膀的抽動,他的手臂再度用力緊了緊,彷彿抱著的是無價珍寶。
這就是他的無價珍寶,無人能奪走,漫天神佛也不能。鬆開雙臂,他用大手輕輕擦去陶闊脫絲臉上的眼淚,低聲說道:「別哭,我們馬上就走。跟我一起回中原去,做我的妻子。」
陶闊脫絲輕輕抬起了頭,紅腫的雙眼中剎那間寫滿了笑意。她知道附離會帶自己走,知道這個漢人伢子不會忘記對自己的承諾。慢慢後退了幾步,她笑著解開了自己頭上的銀飾,瀑布般的長發瞬間飄散,映著身邊的火光,再一次耀花李旭的雙眼。
「我會保護你一輩子,我攢了一些錢,還有一張好弓,一把好刀!」李旭看著少女在自己面前輕輕轉身,裙發飛揚。「柵欄的西南角有個豁口,我們從那裡走,誰也不會驚動!」
突然,他的聲音停住了,呼吸剎那間變得極其粗重。火光中,精靈一般舞動著的陶闊脫絲解開了絲絛。蜀錦落下,少女美麗的胴體遮斷了所有光線。
火光中,陶闊脫絲的身體就像雲中仙子一樣聖潔。李旭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心中里除了少女外,所有理智都飛到了天外。他感到心頭有一把火在燒,感到濕熱的脈搏中洶湧澎湃的衝動。他的手指本能地伸向前,伸向世間最美麗的山峰。
陶闊脫絲微笑著,拉住李旭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身體的柔軟處。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好久,好久。兩個年青人的身體都顫慄了起來,幸福的熏眩潮水般吞沒了整個帳篷。
李旭低下頭去,貪婪地吻向那張無數次走進他睡夢中的面孔。什麼聖人教誨,什麼良家門風,他統統不再想管。如果自己早就放棄心中的固執與陶闊脫絲比翼雙飛,長老們今天根本不可能將陶闊脫絲獻出去。
幸福伸手可得,他不想再讓自己後悔。
「我們走,回,回中原!」李旭一邊瘋狂吻著陶闊脫絲的面頰,喃喃道。嘴唇處的幸福溫潤,此外,還附帶著一絲微微咸。
是眼淚,理智慢慢地順著鹹味傳遍全身,李旭的身體也慢慢開始僵硬。他楞住了,不解地張開了雙眼,看見陶闊脫絲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從紅腫的眼皮下慢慢滾落。
「附離!」陶闊脫絲雙手死死攬住李旭的脖頸,吹氣如火。
「我們走,馬上走!」李旭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大聲說道。不能在帳篷里耽誤太多時間,走得越遲,被長老們發覺的風險越大。
「附離,我是西爾族長的女兒。」陶闊脫絲吊在李旭的胸前,聲音低不可聞,卻字字猶如驚雷。
「我把自己給你,但我,我畢竟是族長的女兒!突厥人,突厥人有二十萬大軍」抽泣聲聲如刀,刀刀切割著李旭的心臟。心中最後一點火焰被眼淚澆熄,李旭放開了手,感覺到了秋夜徹骨地寒。
「附離,抱我!」陶闊脫絲流著淚,低聲祈求。
李旭抱起陶闊脫絲,緩緩走向了帳角的氈塌。臂彎間的身體軟軟地貼在他的胸口上,彷彿整個人都已經融化。他輕輕地將少女放在氈塌上,貪婪的目光再度掠過那美麗不可方物的胴體。突然,他笑了笑,用繡花毛毯裹住了陶闊脫絲的全身。
「附離!」陶闊脫絲的身體猛然僵硬,哽咽著哭出了聲音。
「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如果你跟了我,就不能嫁入突厥王族。否則,只會給你的族人帶來災難!」李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喘息著說道,萬般艱難地站直了身軀。
盡量不看陶闊脫絲那如花容顏,他從帳壁上取下刀,掛在了自己腰間。拎起藏滿財物和吃食的包裹,搭在了自己肩頭。「我有刀,有弓,可以保護你一輩子。如果你決定跟我走……」李旭回頭,俯身,再度吻上了陶闊脫絲的前額。「我在帳篷外邊等你,阿芸已經為咱們備好了馬!」
說完,他微笑著挺直腰身,邁動雙腿,把炭火和少女的抽泣聲留在了身後。
氈帳外,夜已經深了,水一般的星光從頭上照下來,照亮整個原野。
註釋:
[1]一人敵,指武術。萬人敵,指兵法。見於《史記·項羽本紀》。
[2]古人鍛鋼技術見《夢溪筆談》,「但取精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鍊不輕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寶之,則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
[3]阮籍、嵇康,是晉朝竹林七賢中最有名的兩個,後代隱者的楷模。王、謝兩家是有名的望族,南北朝時由盛轉衰。劉、陳兩家是南朝皇族,后崛起的貴胄。
[4]橫刀,即後人口中的唐刀。起於隋,體直,馬戰步戰通用。為現今騎兵馬刀的鼻祖。
第一卷《塞下曲》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