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隋亂:功名誤(1)
第51章 隋亂:功名誤(1)
Chapter 1 大賊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著說道,右手輕輕地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邊有個山谷!」李旭低聲說道,猛然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大眼手中有東西在閃。
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單手一撐,整個人飛離了馬背,在身體凌空的那一瞬間,匕首狠狠地扎在了黑風的屁股上。
李旭俯下身去,在湖水中看到一張憔悴的臉。「這是我么?」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苦笑,湖水中的倒影跟著裂了裂乾涸的嘴巴。布滿血絲的雙眼,開裂的嘴唇,隨著粗重的呼吸,在水波上起伏蕩漾。
一雙粗糙的大手伸進水中,攪碎湖面上的倒影。清冽的感覺從手指傳上雙臂,沿著肩膀流入心窩。心中的火焰漸漸冷卻了,代之是一種悶澀的痛。一年四季,月牙湖的水都寒冷如冰。掬起冷水淋在臉上可以快速地趕走身體內的疲累。李旭一把又一把地掬著,盡情地用冷水清洗自己的面孔和魂魄。他不喜歡湖水中倒映出來的那個憔悴的人影,那麼懶散邋遢的人不應該是自己。「振作!」他大聲沖湖面喊道,聲音在空蕩蕩的水面上飄散開去,激起無數只過路的飛鳥。白羽散盡后,疲憊厭倦的感覺卻依舊糾纏於心。
他知道自己應該好好睡上一覺,離開蘇啜部已經兩天兩夜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閉上過眼睛。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吃過東西。長時間的野外肅立讓他的頭有些暈暈的,甚至有些迷糊自己為什麼要在湖畔徘徊。
此處是陶闊脫絲為自己撈取星星鐵的地方,前天上午路過此地,自己竟然幼稚地以為陶闊脫絲會突然改變主意,騎著戰馬追上來。李旭苦笑著為自己找借口。黑風的馳騁速度太快,如果他策馬狂奔,蘇啜部沒有任何良駒能追得上。所以,他只好在湖邊等,兩天兩夜過去了,湖水依舊是那片湖水,湖中的身影卻永不再現。
李旭用力甩了一下頭,讓自己多少恢復了一點精神。他必須離開這裡,否則一旦初雪落下,獨自一人走在草原上等於自尋死路。其實,當天夜裡在帳篷外等待的結果,已經告訴了他陶闊脫絲自己的選擇。只是李旭不願意相信,他寧願猜測陶闊脫絲是哭著哭著睡著了,因此錯過了二人的最佳脫身時機。
「告訴陶闊脫絲,我會在月牙湖畔等她!」黎明前,對著起來送別的阿芸,李旭低聲說道。他相信阿芸不會漏掉自己說的每一個字,現在,他只能強迫自己相信陶闊脫絲的最終選擇。
「也好,有甘羅做嫁妝,阿史那家的那個骨脫魯應該不敢欺負你!」李旭抹了把嘴角,終於將臉轉向了南方。秋風已經將草場染成了黃色,大規模屠宰牲口的時機又要到來了。今年秋天,會有無數支商隊踏著九叔去年踩出的路線來到蘇啜部。屆時,有間貨棧會大賺特賺,父母關於迎娶陶闊脫絲的回信也能隨著商隊到來。只是不知道兩個老人家得知兒子最終沒能成婚的消息后,是不是會感到失望!
他暈暈乎乎地,任由黑風馱著自己向南飛奔。草原上無所謂路,只要一直向南,見山繞過,見水涉過,也就能看到長城。看到長城后,就等於到了自己的家。猛然,他心中閃過了一個疑問,「徵兵期限過去沒有?大隋北征高麗的兵馬是否已經出發?」
如果徵兵令還在呢?李旭抬頭,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空曠的草原上看不到任何炊煙,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安身。「算了,當兵就當兵,戰死就當睡去!」他把頭又垂到了馬脖子上,疲憊地想。當憤怒、失望和傷心俱沉積成記憶后,少年人的心中漸漸有了幾分玩世不恭。
你們不是說我是懦夫么?你們不是看不上一個中原小販么?有一天老子要當大將軍,冠軍侯,看你們到時候還笑不笑!這樣想著,他慢慢將手伸向裝酒的皮袋。手臂奮力上提,卻將自己閃了個趔趄。
酒喝光了,離開月牙湖畔時也忘了裝水!李旭用力在馬背上直起身,回頭張望。迷迷糊糊中已經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身後的月牙湖已經不見影子。「再回去?」他發現自己又有了一個再等一天的理由,笑了笑,伸手打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這個廢物!」李旭沖著自己罵道。將酒袋系回馬背,用力夾了夾馬蹬。黑風早就等著這一刻,唏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凌空,飛一般將身邊風物甩在了腦後。
直到再也不可能湧起轉身的念頭,李旭才命令黑風放慢了速度。經過一場飛奔,人和馬俱是大汗淋漓。找了個草色特別綠的窪地,他跳下了馬背,從腰間拔出切肉用的短刀,奮力向地上挖去。這是阿思藍等人教給他的野外尋水方法,有地下水源存在的位置,草綠得早,枯得也晚。只要你不停地挖,肯定能找到水喝。
半柱香時間過後,有泥漿從土坑底涌了出來。李旭伸出手,用力將坑底的泥漿掏出,然後用幾塊碎石頭塞住水眼。泥水越來越稀,漸漸清澈,漸漸變成娟娟細流。李旭拉過黑風,請它先喝第一口水。
黑風滿意地打著響鼻,一雙深邃的大眼沖著李旭看來看去。顯然,它很在意主人對自己是否重視。喝飽了清水后,它的精神大漲。撒腿跑開數步,低頭在草叢中尋找最新的嫩芽裹腹。
李旭輕輕地追過來,從馬背上再次解下酒袋。這次他得裝足清水,萬一數日內發現不了水源,人馬的性命就寄托在手中的皮袋上。水窪中的倒影再次讓他看見了自己的面容,幾天之內,他彷彿長大了四、五歲。原來軟軟稀稀的鬍子順著兩頰鑽出來,已經漸漸形成了勢力範圍。幾根凌亂的頭髮從鬢角間飄下,與彎彎曲曲的鬍鬚攪在了一處。其中有一根分外扎眼,從下半截開始,居然已經變成了白色。
「伍子胥過昭關!」李旭苦笑著著搖頭。
黑風彷彿知道主人的心思,慢慢跑過來,低頭用舌頭舔李旭的臉。「臟死了,你知道不知道草的味道很重!」李旭輕輕拍了他一巴掌,罵道。
黑風退開幾步,不服氣地打著響鼻,目光中彷彿帶著幾分嘲弄。「你懂個什麼!」李旭笑著罵了一句,用冷水抿了抿鬢角,飛身上馬。
「我打了一頭野驢,一頭野驢,用他的內臟來敬蒼狼。我打了一頭豹子,一頭豹子,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小鹿,它在我出獵時替我做飯。我沒有打天空中的鷹,它指引我獵物的方向……」
伴著少年的牧歌,馬蹄聲越來越遠,漸漸消散於暮靄深處。
離開月牙湖畔的第三天,草尖上吹起了南風。
這並不是一個好徵兆,秋天是西北風的季節,溫暖的南風吹過長城,帶給草原的往往就是災難。李旭和黑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以最大努力向南趕。但是老天顯然不想放過捉弄這對獵物的機會,很快就放出烏雲遮斷了整個天空。
天黑黑的,彷彿馬上就要從頭頂上掉下來。寬闊無際的草原上,四下的景色變得一摸一樣。失去日光指引,李旭無法再確定自己走的就是回家的路。每走幾十步,他就得跳下馬來,根據道聽途說的經驗,依靠偶爾出現的一顆小樹,或者一塊石頭來判斷中原的方位。有時候地面上什麼也找不到,他只能頂著風走,同時祈禱風向還和雲起之前一樣,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後半夜的時候,他在一個窪地中升起了火堆。火光和熟肉的香味很快引來了幾群食肉動物。一雙雙藍綠色的眼睛在火堆周圍滾動,就像無數失去家園的孤魂提著燈籠在遊走。黑風警覺地繃緊四肢,時刻準備著用蹄子痛擊來犯之敵。李旭則將周圍任何可以點燃的東西收攏了起來,保持火堆一直不滅。他有些懊悔沒將甘羅偷出來,有甘羅在的時候,沒有任何野狼敢靠近十丈之內。 「也許它真是什麼聖物!」李旭自言自語地說道。半夜裡沒人聽他說話,只有黑風不安地打著響鼻。「不過,我是個倒霉蛋,所以拖累了你!」李旭笑著將幾塊乾燥的動物糞便扔進火中,也許是野驢糞,也許是野鹿糞,反正這東西能點著,只要火不滅,狼群就沒有勇氣發動攻擊。
快亮天的時候,他實在支持不住,在寒風中睡著了。睡夢中,他又看到了陶闊脫絲,又過上了縱馬橫刀,馳騁原野的快樂生活。然後,一群紅披風衝過來,搶走了陶闊脫絲,他拔刀拚命,卻發現手中一無所有。
「附離!」陶闊脫絲抱著他,淚落入雨。李旭伸手去擦陶闊脫絲的面頰,手掌間卻傳來一片冰涼。
他猛然睜開眼睛,看見天邊透出了几絲亮色。數百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從空中飄飄蕩蕩的落下,將草地上的餘燼打出緲緲青煙。狼群已經散去,黑風正在不遠處尋找早點吃。低低的雲層下,幾行大雁嘎嘎叫著,振翅南飛。
李旭快速跳了起來,下雪了,他必須在雪下大之前找到一個安身之所。黑風聽見主人的聲音,停止早餐,小跑著奔向李旭。一人一馬沿著鴻雁留下的影子高速飛奔,在被初雪打濕的草地上留下一串泥漿。
策馬跑了沒多久,一個部落就出現在視野之內。那是索頭奚人曾經的營寨,現在歸屬於蘇啜部,大部分蘇啜部的公共牲畜放養在附近,有專門的武士和牧奴負責繁衍生息。黑風發出一聲興奮的嘶鳴,撒腿向營地前疾馳。李旭卻緊緊地拉住韁繩,硬生生將黑風扯偏了方向。
「唏溜溜!」黑風前腿騰空,大聲向主人抗議。雲那麼黑,雪只會越下越大。冒著這麼大的雪強行趕路,人和馬都可能在半路上凍僵!急著積攢過冬肥肉的野狼可不管誰有骨氣誰沒尊嚴,只要你沒有力氣反抗,它會以最快速度衝上來咬斷你的喉嚨。
「黑風,咱們走!」李旭大聲命令著,強行調轉馬頭。他看見營地內有蘇啜部的武士迎了出來,黑風的嘶鳴聲驚動了他們,武士們嚴格地出帳履行自己的職責。
「唏溜溜!」黑風又發出一聲悲嘶,被李旭強逼著向南方跑去。匆匆衝出來的武士們看見了李旭留在風雪中背影,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是附離大人,我眼睛沒花吧,他怎麼才走到這?」有人大聲叫道。
「這麼大的雪,他居然還繼續趕路!」
「他是寧可凍死,也不再願意沾咱們部落的一草一木了!」有知道詳情的武士嘆息著搖頭。長老們做得太過分,也難怪附離大人連入帳烤火都不肯。可這麼冷的天,他能走多遠?武士望著青黑色的雲,喃喃祈禱。
「長生天,請你保佑附離大人!」
「長生天,請你把雪再下大些!更大一些!」幾個腳腕上套著皮索的奚族奴隸低聲禱告。方圓幾百里都不會再有第二個部落,那個毀了索頭奚部的孤狼,願長生天給他最嚴厲的懲罰。
雪隨下隨化,滿地泥漿。泥漿很快又被凍成了冰渣,粥一般和后落的雪花攪在一起。幾株沒來得及落下葉子的老榆樹掛滿了冰凌,在風中不斷瑟縮。終於,有樹枝承受不了如此重負,咯嚓一聲折成了兩段。
冰凌,樹枝互相糾纏著在風中滾動,已經漸漸積厚的雪被帶了起來,裹成了一個大冰團。冰團越滾越大,越滾越大,在雪野中壓出一道沉重的痕迹。終於,在一個斜坡前,冰團滾不動了,被凍結在了地面上。風捲起的雪花圍著冰團打著漩渦,漸漸堆積成塔,堆積成丘,堆積得與前方的斜坡不分彼此。
一雙大腳踏了上來,「撲通」一聲陷了下去。渾身「白毛」的黑風凄涼地嘶鳴著,奮力後退,用韁繩將主人緩緩地從雪坑中拖了出來。李旭艱難地站直了腰,剛欲給黑風一個感激的笑臉,腳下一滑,再次跌倒於雪坑中。他向前爬了幾步,抓住一把枯草,緩緩收攏身軀。蹲身,站起,抱住黑風的脖頸。轉臉向南,跌跌撞撞地前行。
「前方有兩個小土丘,那之間有一處避風的地方!」李旭趴在戰馬的耳朵邊,低聲給對方打氣。也不知道黑風聽明白沒有,它艱難地將脖頸抬高,陪著主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
前方應該有兩個小土丘,中間的樺樹林中可以安置一頂帳篷。李旭在心底不斷給自己鼓勁兒。冷風凍得他已經渾身麻木,去年冬天徐大眼說及附近的地形時,曾特地提到這片樺樹林。一旦諸霫聯軍在偷襲奚人營地不成,或遭遇風雪,那片夾在兩個土丘之間的樺樹林是最好的紮營之所。
翻過了一個土丘,又滾過了另一座,徐大眼說過的樺樹林卻始終沒有出現。風吹在身上已經不再感到冷,雪化在臉上帶來的反而是絲絲暖意。「黑兄,拖累你了!」李旭知道自己的路走到了盡頭,歉意地沖著黑風說道。黑風掙扎著低下脖頸,奮力用舌頭溫暖他的臉。那是黑風最後能做的事情,全身上下都被雪水打透,唯一還保持溫暖的,就是它的舌頭。
「別鬧,陶闊脫絲,別鬧!」李旭迷迷糊糊地叫道,順著雪坡向下滾。這是在月牙湖么,陶闊脫絲不停地向自己潑冷水。甘羅呢,甘羅怎麼跳進了風中。什麼味道,是烤野兔烤焦了么?
「唏溜溜!」黑風大聲咆哮著,跪下前腿,用頭拚命地將李旭向山坡下頂。頂了幾下,它也頂不動了,豆大的眼淚順著眼眶落在了雪中。
突然,一股焦糊的味道順著風吹進了李旭的鼻子。他精神猛然一振,在風雪中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他看見黑風絕望的眼神,看見了漫天風雪。隨後,他看見一股濃煙,就在自己的左前方高高的升起,風卷著雪花向煙柱上吹落,卻始終無法吞沒那股希望的濃黑。
「有人在那裡紮營!」李旭沙啞地大叫,黑風亦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嘶。人和馬聚集起最後一點力氣,相繼滾下山坡,雪球般連翻帶滾沖向濃煙升起的地方。
是樺樹林,這種北國特有的樹木外皮像雪一樣潔白。層層的白雪與林木之間,一座牛皮扯起的營帳高高聳立。營帳外,一個巨大的火堆噴雲吐霧,通紅的火舌翻滾著,將所有逼近營帳的風雪舔成了熱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