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隋亂:功名誤(6)

  第56章 隋亂:功名誤(6)

  「給!」潘占強恭順地將手向前伸過去,就在史迭密伸手接令的一瞬間,手腕一翻,匕首徑直刺向對方的梗嗓。


  「啊!」史迭密感到冷風撲面,本能地向後仰身。潘占強的匕首走空,立刻狠夾馬肚子,戰馬高高地揚起的前腿,正撞上了史迭密的肩膀。


  「抓姦細!」史迭密大叫著跌倒,還沒等他爬起身,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已經射進了他的胸膛。


  剎那間風雲突變,所有士兵都楞在了當地。徐大眼等的就是這一瞬,拍馬舞刀,直撲因缺了一個人而破損的步兵方陣。失去了頭領的突厥士兵哪裡是他對手,頃刻間被他砍翻了四個。剩下三人撒腿逃命,一個被合卜闌在背後用馬蹄踏翻,另外兩個被李旭用弓箭射倒在營門附近的氈包旁。


  「潘兄放弔橋,仲堅用弓箭封住街道!」徐大眼高聲命令。飛身跳下馬背,從史迭密腰間解下城門鑰匙。


  平素見了血就哆嗦的潘占陽(合卜闌)此刻也不哆嗦了,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彎刀,直奔掛弔橋的絞盤。掄圓膀子,咬緊牙關,三下兩下將絞盤砍了個稀爛。失去羈絆的弔橋晃了晃,凌空拍下,「咣當」一聲砸在了護城的壕溝上。


  巨大的響聲驚動營門附近的突厥人,十幾個牧民高舉著火把衝過來,試圖將三名忙於開門的「姦細」拿下。李旭彎弓搭箭,逐一將火把的主人放翻在地。


  眾牧人見勢不對,大叫一聲,散了開去。李旭撥轉馬頭,跟著徐、潘二人身後衝出了營門。


  「仲堅好箭法!」徐大眼一邊策馬,一邊稱讚。


  「敵明我暗!」李旭喘息著收起角弓。剛才那幾箭,是他大半年來的苦練結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樣情況,此時他已經被牧人們用棍棒敲成了肉醬。


  「我會不會是在做夢?」一個古怪的想法突然湧上了他的心頭。燃燒的城市,失火的天空,還有一切關於草原的記憶,像夢一般虛無飄渺。


  耳畔馬蹄聲的的如潮,給出了一個最明確的答案。


  此刻已經到了下半夜,月亮隱去,漫天星斗大得彷彿伸手可摘。三人顧不上欣賞草原上這璀璨的夜色,策動坐騎拚命趕路。直到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小溪谷停下來休息。


  倉卒出逃,誰也沒帶乾糧。好在時處金秋,四下里野獸正肥。李旭蹲在溪流邊喝了幾口冷水,提著弓走進了溪邊的矮樹林。片刻之後又轉了回來,手裡卻多出了兩隻沙雞,一隻野兔。


  「我來收拾!」正癱在石頭上倒氣兒的潘正陽突然有了精神,跳起來說道。


  那邊徐大眼早已用石頭搭起了一個防風灶,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將沙雞和野兔烤熟。雖然既沒有咸鹽,也沒胡椒、八角之類調配,但疲憊不堪的旅人來說,這已經是人間美味。


  「二位英雄,你們今後去哪?」潘占陽揮舞著一支兔子腿,含糊不清地問。


  「自然是回中原去,難道你還有別的去處么?」徐大眼放下手中樹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貫的文雅。


  「征,徵兵,你,你們不怕啊!」潘占陽丟下啃了一半的骨頭,伸手去扯沙雞翅膀。他的騎術不怎麼樣,吃東西的速度卻是一流。轉眼之間,三隻沙雞翅膀,兩個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里。


  「換個名字,找個偏僻地方藏起來唄。難道官府還真為了咱們幾個小魚小蝦下海捕文書啊?」徐大眼望著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燒得實在是大,從半夜到現在,三人少說也跑出有一百多里了。可在這裡向北望去,那邊的天空還是黑呼呼的,彷彿被煙熏過一般的顏色。照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個營地都毀在了昨夜的大火里。卻禺是個行軍布陣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布置的營寨,應該充分考慮了秋季防火才對?怎麼會被十幾匹綁了稻草的馬尾巴燒得如此之慘?

  放了這麼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飯,又爬上馬背繼續趕路。徐、李二人都經過長途跋涉的磨鍊,身體的疲勞很容易恢復。潘占陽卻是個讀書人,沒走多遠就開始在馬背上晃蕩。


  李旭心腸軟,趕緊跑過去照應。每逢上坡下樑,都伸出手來相攙。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占陽還是掉下馬好幾回。眼看著衣服就被草擦爛了,露出裡邊光凈潔白的皮膚。


  「二,二位英雄,你們,你們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們!」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馬背後,讀書人潘占陽斷斷續續地說道。


  「一起出來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別,別這樣,我,我是個廢物,不,不能……」潘占陽感到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帶著哭腔哀求。


  沒等李旭說出彼此扶持的話,徐大眼突然拔出刀來,「啪」地一聲架在了潘占陽的肩頭。「想開溜就明說,別用這種手段裝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爺,大爺,您有話慢慢說!」潘占陽的眼淚鼻涕立刻消失不見,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擻。發現自己上當的李旭氣得一甩衣袖,打馬跑到了隊伍前面。


  「哼!」徐大眼輕蔑地發出一聲冷笑,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潘占陽哭喪著臉,跟在他身後哀求:「徐,徐英雄,我才從中原跑出來,您,您老就高抬貴手吧。如果非要讓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來,咱們是殺官造反呢,還是先坐幾個月的牢,然後去遼東送死?」


  「咱們把卻禺的營地給燒了,不回中原,你還能去哪?」徐大眼不願意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回頭橫了他一眼,大聲問道。


  「我,我有幾個同鄉去了東面契丹人的部落。聽,聽說他們還混得不錯。」潘占陽轉著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離這裡遠么?」李旭在前方回過頭,低聲問道。


  「不,不遠。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占陽聽出他的話里有放行的意思,試探著問。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經歷蘇啜部一場變故,二人都對異族部落的熱情喪失了信心。混得不錯又能怎樣,該為部族謀求利益的時候,你是第一個可以放棄的犧牲品。契丹人雖然與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卻禺向他們討要放火燒營主謀,他們肯定不會為了兩個外族小子去冒與突厥汗國交戰的風險。


  「那,那小的真告辭了?」潘占陽坐在馬背上,猶猶豫豫地問。也許是因為在草原上很難遇到自己族人的緣故吧,相交雖然只有幾個時辰,他心中對兩個少年卻有了一些的不舍之意。 「走吧,盡量走谷地。早點找個小部落把馬賣了,別張揚!」李旭低聲叮囑了一句。翻開隨身包裹,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玉石塞進了潘占陽手裡,「安頓下來后,買幾頭羊度日。」


  「那,那怎麼好,好意思!」潘占陽連忙推辭,手伸向李旭,拳頭卻不由自主地將玉石抓了個緊緊。


  李旭搖搖頭,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馬。潘占陽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臉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說了幾句有緣再見的話,拔馬向東。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


  「你這爛好人倒是大方!」望著潘占陽越走越遠,逐漸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著罵道。


  「茂功兄說我么?他好歹幫了咱們一場!」李旭楞了楞,遲疑地問。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怎麼今天卻為了一塊成色並不見佳的玉石計較了起來?

  「那傢伙是怕跟咱們一起走目標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個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臉上還帶著幾分青澀的好兄弟,低聲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幾個嘴巴。一次又一次對別人的算計毫無防備,吃了這麼多次虧還不長記性,自己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心眼兒!


  「算了,這小子是個人物。膽子雖然小了點兒,心眼夠多,下手也足夠狠!」徐大眼望著潘占陽遠去的背影,低聲點評。


  一人兩馬的背影已經只剩下了個小黑點兒,空曠寂靜的荒原上,依然回蕩著落寞的馬蹄聲。


  二人目送潘占陽去遠了,也自打馬南行。昨夜稀里糊塗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經不是與九叔等人北上時用腳踩出來的那條。周圍溪流上次北來時見所未見,一些矮小的山丘也與記憶中的面目全非。不過這些在少年心裡都算不上什麼大礙,所謂的路,都是人用腳踩出來的。草原上本來就沒有路,只要你一直向南走,總有一天能夠見到長城。


  「他昨夜曾經提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著走著,李旭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現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自尊。「能策馬踢人的傢伙,只有你才相信他會往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們一起走,會被卻禺的人馬追殺!卻不肯直說,非得想這麼一個笨辦法!」李旭搔了搔頭,不介意徐大眼對自己的評價。朋友之間就是如此,一個見面就說話臭你的人,未必心裡不把你當兄弟看。相反,一個終日給你笑臉,滿口讚譽的傢伙,轉過頭就會捅你一刀。這也是他不願意接受阿史那卻禺邀請的原因之一,與一個如此「聰明」而又狠辣的人為伍,對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著十二分小心去應對,這樣的日子,縱使大富大貴,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卻一把火燒光了人家的營地!」徐大眼笑著回應。「我若是阿史那卻禺,不抓住你挫骨揚灰,解不了心頭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們!」李旭大笑著踢了踢馬鐙,策動黑風跑了出去。阿史那卻禺不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人,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追殺自己和徐大眼。所以潘占強找理由離開,並不令人感到憤恨。換了是自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逼著去送命,也得想辦法逃走才是。


  「無論如何,跑得快些總是正理!」徐大眼縱馬追來,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順著風傳出老遠。


  營地燒已經燒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也沒用。眼下第一要務是逃回中原去,至於回到中原后如何躲避兵役,那是過了長城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兩個人有四匹馬,可以輪番換乘,一邊行一邊讓坐騎恢復體力。如是見河涉水、見山爬山地急馳了一整天,到了太陽偏西,才又找了一個背陰的山坡下生火做飯。這回輪到徐大眼出去打獵了,李旭用石頭搭好了火灶,又等了將近兩柱香時間,還沒見到對方回來。正焦急間,突然見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遠處的岩石后閃出,手中角弓拉滿,羽箭卻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鳥鳴,有頭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動著翅膀疾飛衝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脫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卻力道用盡,被黑雕翅膀帶動的罡風吹進了樹叢。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衝到李旭身邊,拉著他奔向戰馬。李旭心中亦是大駭,問也不問,上馬便走。二人順著山坡跑出十餘里,方欲休息,頭上卻又傳來刺耳的雕鳴。


  「奶奶的,是阿史那卻禺養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殺了它兄弟,如今找你報仇來了!」徐大眼笑著罵了一句,再次彎弓,頭上的黑雕卻不待羽箭搭穩,早已騰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養叔復生也無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對苦笑,策動戰馬繼續奔逃。剛剛繞過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曠野卻被幾股騰起的濃煙擋了個死死。


  「是阿史那卻禺的人,他們南下的路比咱們熟!」徐大眼低聲分析道。阿史那卻禺看樣子是動了真怒,遠處刮過來的晚風中都帶著濃濃的燎羊毛味道。不用問,一定是前來追擊的突厥武士殃及無辜,把營地被毀的憤怒盡數發泄在附近的散落牧人頭上。


  從煙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斷了。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人的武技雖然都不能算弱,可誰也沒有一個人打十個、百個的本事。無可奈何,只得貼著丘陵地帶向東急走。只盼著太陽早點落山,躲過頭頂上那隻該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里,腳下的地面卻慢慢震動起來。


  「轟隆隆!」悶雷一樣的馬蹄聲貼著林梢傳來,震得周圍山坡瑟瑟土落。頭上黑雕的鳴叫卻愈發歡快,彷彿已經將兩頭獵物毖於爪底。徐、李抬頭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塵煙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樣滾過。


  「掉頭!」李旭和徐大眼同時大喊聲,撥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東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卻儘是突厥人天下。慌亂之中,二人卻也顧不了許多,拚命拍打著坐騎狂奔。跑著,跑著,卻發現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有煙塵向雕影所在處聚攏。


  「昨夜怎麼沒把這扁毛畜生燒死!」李旭懊惱地說道。先前還有些憐憫火勢太大,令很多無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飢挨餓。眼下卻只希望昨夜的火勢越大越好,最好燒得阿史那卻禺湊不出足夠的戰馬,這樣自己的徐大眼就有機會擺脫追兵。


  事實卻與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兩側冒起的煙塵越來越多。除了馬蹄聲外,耳畔已經漸漸能聽到突厥人彼此聯絡的號角。整個草原幾乎都被調動起來,一波接一波,不斷有煙塵加入追兵當中。


  二人從阿史那卻禺馬廄中偷來的坐騎腳程雖快,卻也擺不脫整個草原追捕。眼看著,前方有兩股煙塵越靠越近,將包圍圈緊緊扎攏。


  「取弓,射出一條路來!」徐大眼高聲斷喝。二人同時摘弓,邊跑邊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經有人在大聲歡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抬手向來人的坐騎就是一箭。


  「噗!」「噗!」兩匹駿馬應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兩個在追擊者擋住去路的那一瞬間沖了出去。攔路的牧人高聲怒罵,放棄被摔翻在地上,號哭掙扎的同伴不顧,不要命地策動戰馬追來。


  「找死!」徐大眼低聲喝罵。轉身回射,羽箭離弦,正中一名追擊者的胸口。那人身體猛然一頓,慘呼著跌落於馬下。失去主人的戰馬向前沖了五十多步,嘶鳴著衝進了無邊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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