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隋亂:功名誤(7)
第57章 隋亂:功名誤(7)
李旭彎弓搭箭,聽到背後有馬蹄聲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兩個少年蹤跡的是一夥普通牧民,人數雖然多,弓馬卻不甚嫻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們在後追擊,看上去就像主動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損了五、六個人後,追逐者漸漸失去了勇氣。阿史那卻禺給出的賞金雖然高,卻沒到了讓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兩個漢人伢子的箭袋沒空之前,即便追到他們的馬背後,也沒人有命再領取賞金。
太陽終於消失在前方的草叢裡,頭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鳴。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他們身後,又響起激烈的犬吠聲。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聲在剛剛開始變暗的暮靄中回蕩。整個草原都被這嘈雜的犬吠聲所驚醒,無數條火龍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後聚攏,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燃燒的孔雀在草尖上張開了漂亮的尾翼。只是,在這個乍暖還寒的秋夜,火把意味著的絕不是溫暖。
「他奶奶的,蕭何月下追韓信也不是這種追法!」徐大眼回頭看了看,氣喘吁吁地罵到。他這是第三次換馬,已經輪過無數遍的坐騎顯然沒有清晨剛剛休息過時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來越小,步伐的頻率也逐漸變慢。
「蕭何沒有這麼多的馬可以換,手裡也沒拿著繩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著,彷彿心和肺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兩個人,四匹良駒,昨夜大夥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妙。只是誰也沒有考慮到,一旦阿史那家族發了怒,半個草原都要為之戰慄。
身後的追兵顯然不是一夥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卻是普通牧人。在他們眼裡,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於是全體突厥人的仇敵。而從東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土火羅,萬里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後傳來一聲衰弱的馬嘶,剛剛被徐大眼換下的桃花青身體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腳步。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又斷斷續續奔跑了三百多里,身為突厥貴族坐騎的它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罪。而身後的號角聲像一種呼喚,招呼它停下來喝清水,吃豆子和雞蛋。此時兩個不知道憐惜的主人還在沒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驢子才會繼續跟著他們跑。
「沒用的東西!」徐大眼低聲罵了一句。話音剛落,另一匹被李旭換下來的踏雪煙雲也脫離了隊伍。而徐大眼胯下的烏鐵騅和李旭胯下的黑風則暴躁地嘶鳴著,試圖停下來等待身後的夥伴。
「那些號角聲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斷出了問題關鍵所在。在家裡驅使青花騾子時,他就習慣邊吹口哨邊添食喂水。久而久之,青花騾子便形成了習慣,只要聽見口哨聲,立刻就會向牲口棚裡邊擠。
「阿史那卻禺可真下本錢!」徐大眼苦笑,使勁用弓弦向坐騎屁股后抽了幾下。烏鐵騅吃痛不過,只得撒開四蹄繼續逃命。李旭心中不舍,卻也不得不用腿使勁磕打黑風兩肋,邊磕,邊嘮嘮叨叨地念道:「黑風,黑風,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只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給你!」
不知道是因為肋部被踢得痛還是因為聽懂了主人的話,黑風抖擻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里,身後的犬吠和角鳴聲終於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緩緩放慢坐騎,借著星光彼此互視,卻發現對方人和馬都像剛從沼澤中滾過的,渾身上下都淌滿了泥漿。
「照這樣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著大笑,璀璨的星光從天上射下來,照亮他一口潔白的牙齒。
「倆韓信要被捉住了,卻不知道突厥人有沒有劉三兒的心胸!」李旭望著徐大眼滿是塵灰的臉,大笑。自出塞以來,二人的關係由遠而近,漸成莫逆之交。卻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像今晚這般,共同去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對,應該還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面對追兵的時候。茂功兄指揮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圍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繼續實踐他的兵法,卻為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里,然後又為了自己這個朋友拒絕了卻禺的好意。
想到這,李旭突然有些後悔拉著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個人逃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把朋友陷到這無法避免的危機當中。
「此,此番,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現在抓你去見卻禺,他還能放過我來!」徐大眼的雙眉豎了豎,低聲罵道。方要教訓李旭不應該說這些無聊的話,耳畔又聽見一陣犬吠,緊跟著,馬蹄聲悶雷一樣從兩側捲來。
二人大驚,打馬急促奔逃。如是幾次,人和坐騎都幾乎跑脫了力,身後的犬吠聲卻始終若即若離。跑著跑著,突然,烏鐵騅發出一聲悲鳴,腿一軟,緩緩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雙腳猛跺,身體借著李旭的手臂在烏鐵騅倒地的剎那間跳將起來,掠過尺許距離,穩穩地落在了黑風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個人,本來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黑風體力更是不支。無論李旭許諾什麼野兔、山雞、羊羔,都無法再令它腳步加快。不一會兒,身後的犬吠聲又大,一條耀眼的火龍再次咬住了獵物的尾巴。
「這樣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馬!」徐大眼在李旭身後低聲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著牙回答。是為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殺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個先逃,自己這輩子良心都不得安寧。
「扯淡!兩個人都死了,誰給咱們報仇!」徐大眼怒罵。李旭卻不肯聽,雙腿如兩條鞭子般,不停地踢打著黑風的肋腹。
黑風最後的一絲體力也被主人壓榨了出來,悲嘶著,四蹄跨度儘力加大。背上的分量卻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壓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這蠢驢!」看看前面發了瘋一樣踢打坐騎的李旭,再看看身後那越來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條計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徐大眼不再咒罵,俯在李旭耳邊,低聲問。
「嗯!」李旭順口回答。身後犬吠聲越來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著說道,右手輕輕地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邊有個山谷!」李旭低聲說道,猛然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大眼手中有東西在閃。
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單手一撐,整個人飛離了馬背,在身體凌空的那一瞬間,匕首狠狠地扎在了黑風的屁股上。
「唏——」黑風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整個身體騰空向前飛奔。李旭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見徐大眼如一顆流星般墜入了身背後的草叢裡。
「茂功兄——」他嚇得心臟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試圖調轉馬頭。屁股后挨了一刀的黑風卻不肯聽命,撒開四蹄,以最快的可能向前,向前。 「茂功兄——―」李旭聽見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回蕩。也聽見犬吠聲和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突然,他把心一橫,從背上的褡褳中摸出一件外套,緊接著,以最快速度從腰間摸出了火摺子,點燃了這件絲質長袍。
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漁陽郡教訓兩個仗勢欺人的突厥人時,被救的漢族小販送給他們的謝禮。湖藍色,是少年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李旭送了一塊給陶闊脫絲,陶闊脫絲向晴姨請教后,親手給他縫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卻非常溫暖。
絲綢做的長袍快速燃了起來,照亮漫漫長夜。犬吠聲、馬蹄聲都被這驟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餘名突厥武士策動戰馬,望著火光追將過來。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我打了一頭鹿,一頭鹿,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豹子,它在我出獵時替我獵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擊我的牛羊……」
李旭揮動著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語大聲唱著。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顛倒了,字字觸犯著突厥人的忌諱。他眼中含著淚,心中卻無傷,亦無懼。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歌聲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
「我還活著?」李旭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小手指,不敢確定這個答案。身體下鬆軟的墊子像是草地,臉上的溫暖亦可能來自陽光。他偷偷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水洗過般的藍天卻從眼瞼縫隙中一下子擠了進來。
草原上特有的明澈陽光告訴他,此地還是人間。「我還活著!」李旭心中發出一聲沉默的歡呼。快速繃緊全身肌膚去試探四肢,發現身上並無束縛的感覺傳來,只有一股股勞累后的酸軟,令人沒力量做更多動作。這是一陣令人興奮的酸軟,在此時它至少證明了一個事實,自己沒有落在阿史那卻禺的手上。
微閉著眼睛保持假寐狀態,李旭拚命去回想昨夜曾經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記憶如潮水一般彭湃而回,刺得他的心臟陣陣發痛。他記起了徐大眼為了不拖累自己逃命,扎傷了黑風后跳進了草叢。他還記得自己點燃了那件湖藍色的長衫,試圖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還記起了昨夜自己即興改的那支歌,處處挑釁了突厥人的禁忌。他記得突厥人追著自己走進了一個漆黑的山谷,發誓要將自己抓住點天燈,他笑了,一行淚順著眼角滾落在草地上……
「男子漢大丈夫,醒就醒了,哭什麼哭!」一個粗豪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嚇得李旭一哆嗦。以最快速度睜開眼睛,他看見一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青人咬著根草棍,黑黃色的面孔上充滿了輕蔑。
「早晨干,自己淌出來的!」李旭臉色微紅,低聲狡辯道。
「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有什麼不敢承認的。看你昨天夜裡跟突厥人作對的樣子還像個好漢,怎麼一覺醒來后就變得如此沒種!」年青人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卻沒能將草渣吐凈,嘴角上,綠色的液體拉成了亮晶晶一條……
李旭看得有些噁心,握著刀柄試圖坐起來。脖頸后酸痛的感覺卻瞬間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不得不再次軟倒了下去。
「慢點起,昨天牛哥下手重了些。不過不妨事,讓老張幫你推拿兩下,包你比沒暈前還精神!」年青人見李旭出醜,口氣反而軟了起來。上前扶了他一把,低聲安慰道。
「牛哥,老張?」李旭把著年青人的胳膊,緩緩地坐直了上身。這回,他終於坐起來了,失去的部分記憶也隨著血脈的暢通慢慢回到了體內。
昨夜最後記憶是自己被突厥人追著衝進了一個峽谷,然後就聽見有人命令自己趕快把馬停下。就在自己以為中了埋伏欲拔刀拚命的時,背後突然傳來了一股風聲。然後,李旭知道自己落馬了,暈倒之前,他依稀聽到了羽箭破空聲……
李旭轉動著暈乎乎的腦袋四下觀望,昨夜的山谷就在不遠方,那是兩道小山夾成的一道東西走向的溪谷。在燕山和草原的交界處,這種溪谷隨處可見。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條山谷內所有山岩都呈暗黑色,一塊塊醜陋的石頭縫隙中還冒著淡淡的輕煙。顯然,昨夜曾經有人在山谷里放了一場大火。
「別看了,追咱們的人都死了。劉寨主和他的手下做買賣,從來不給對方留活口。」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說道。
「咱們?」李旭心中更覺納悶。身邊這個喜歡嚼草棍的傢伙倒是自來熟,這麼快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同夥。他口中又是寨主,又是買賣什麼的,恐怕出身不是什麼善類。
「當然是咱們了,你放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寨子,偷了人家的馬,又殺人奪門。難道這些事情你都不想認帳么?」黑臉又吐出了一團草渣,『陰』笑著說道。
李旭萬萬沒想到黑臉居然知道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心中更驚。瞪大了眼睛四下尋找黑風,卻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巨大的馬群。
一群駿馬,看樣子不下三百匹,正低頭在草原上悠閑地尋找食物。馬群邊,還有百餘名衣衫骯髒的漢子席地而卧,一個個睡得正香。黑風就拴在馬群外,有一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的漢子正向馬屁股上敷藥。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壯漢,一個貨郎,一個身上裹了塊獸皮的獵人正向著自己走來。
「是你們放的火!」李旭驚詫地大叫了一聲,一個筋斗從地上跳起。自己一直奇怪為什麼十幾匹戰馬尾巴上的火把會引起如此大的火勢,原來是有人在暗中向火上澆了一桶油。不用問,眼前這數百匹戰馬都是這夥人從阿史那卻禺的營地里偷出來的,自己和徐大眼殺人奪門,等於頭前給這伙盜馬賊開了路。
「不是我們,是咱們。我們正找不到下手機會,你這貴客卻在主人家裡放了第一把火。於是呢,我們就幫你把火頭弄大了些。至於這些馬,反正偷一匹也是偷,偷一群也是偷……」黑臉年青人聳聳肩膀,笑著說道。
幾句話,卻把李旭氣了個臉色煞白,自己放火是真,偷馬奪門也是不假,但都是為了擺脫阿史那卻禺的強留。而經過馬賊們這麼一鬧騰,自己就徹底成了縱火偷馬的「惡棍」,阿史那卻禺發動半個草原的勢力追殺自己,非但不是仗勢欺人,而且占足了道義的上風。
「嗤!」黑臉年青人非常敏感地從李旭的表情上看透了他的真實想法,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冷,冷笑了一聲,嘲弄地罵道:「怎麼,瞧不起大爺是馬賊不是?老子就是賊,但至少乾的是份內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賊,幹得勾當卻連賊都不如!」
「你!」李旭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手顫抖著想從腰間拔刀,對方的同夥卻越走越近。
「怎麼,想跟我打一架。對,就這樣,講不過人家就把人家說話的傢伙砍下來,從此以後耳邊再無噪扯。他奶奶的,我就說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劉大哥卻偏要救你!」黑臉年青人吐掉最後一口綠色吐沫,身子向後一躍,順手抄起了一根揀牛糞的鐵叉,將帶著騷臭味道的叉尖對準了李旭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