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隋亂:功名誤(9)

  第59章 隋亂:功名誤(9)

  「小兄弟好力氣!」差點被李旭砍中的劉弘基大笑道,從張亮手裡奪過一把短刀,再次擋於了李、吳二人中間。


  見自己差點殃及無辜,李旭不得不強壓住怒火。雖然恨姓吳的嘴酸,他也不敢真的和所有人都鬧翻了。遠處還有一百多個馬賊,一人一刀下來足以把他剁成肉醬。況且如果不是仗著兵器的便宜,他自問也未必是劉弘基的對手。


  「得罪之處,還請劉兄見諒!」李旭狠狠瞪了吳黑闥一眼,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手握鋼叉的吳黑闥卻不依不饒,大聲嚷嚷:「你砍我有個逑用,待會老牛過來,你問他戰馬的傷勢就知道我說得是否有道理!」


  「閉嘴,信不信我把你賣給突厥人當奴才!」劉弘基雙眉倒豎,發出一聲斷喝。吳黑闥見他動了真怒,舌頭一伸,不再說話了。劉弘基嚇住了他,立刻又轉過身來,沖著李旭喝道:「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如果自己相信他,別人再嚼舌根子有什麼用?如果你自己心裡生了疑,就是把所有人的口都封了,你自己的疑心也封不住!」


  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讓李旭渾身上下涼了個通透。徐大眼捨棄蘇啜部踏雪來送,為了替自己爭一口氣不進蘇啜部營地,捨棄卻禺的富貴誘惑奪馬出逃等諸般往事,一樁樁一件件逐一掠過他的心頭。如果說這樣的朋友生死關頭還會將自己出賣,那世間又有何人可交?


  自出塞后,縷縷被人出賣、欺騙的經歷,已讓李旭對人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如果今日不是遇到劉弘基,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而劉弘基的話恰恰喝破了他心中的魔障,讓他瞬間明白了的猜疑心重和警覺心強之間那一絲微妙的差別。


  他笑了笑,向劉弘基躬身施禮,「小子受教,謝劉兄點撥!」


  「觀人觀長久,不在一時!」劉弘基微笑著受了李旭的長揖,低聲補充道。


  就在此時,一直替黑風處理傷口的牛進達走了過來。吳黑闥一見,立刻衝上去求援:「那匹特勒驃的傷勢怎麼樣,是不是就此給廢了!」


  「還好,沒傷到筋骨。」尤進達擦著額頭上的汗回答。對這邊剛剛發生的打鬥不聞不問,好像對牲口比對人還要關心。


  聞此言,劉季真、張亮二人都緩緩舒了一口氣。大夥有共同抗敵之誼,如果未出草原,自己先跟自己火併起來,這趟塞出得就有些不值了。


  「汗血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馬,早已經廢掉了!」吳黑闥看了李旭一眼,小聲嘀咕。


  李旭聽見了,微微一笑,如聞秋風過耳。無論別人再說什麼,徐大眼曾經為自己做過的事情無法抹殺。劉弘基說得好,「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今天的架打得雖然有些莽撞,卻在莽撞中,讓人感悟到了人生一個至關重要的道理。


  「若是突厥人捉到了他,哪個傻子還會留在山谷那邊等你?若是他自己逃了,此刻恐怕已經跑沒了影兒,你又怎會找他得到!」吳黑闥邊走邊罵,眼睛瞪著李旭,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到山溝里去。


  「瘋子,全都是瘋子,一幫瘋子跟著一個傻子跑!」他嘀咕著,手中鐵叉敲敲打打,在燒得漆黑的岩石上敲出一串串火花。


  也難怪他氣得發瘋,昨夜被大夥救了的那個傻小子李旭居然提出要去山谷另一側找自己的同伴。而一向聰明果斷的劉弘基、老成奸詐的張亮等人非但答應了人家借馬的請求,還主動陪著傻小子搜索整個山谷。


  『這不是找死么?誰能保證阿史那卻禺的大隊兵馬不會突然殺到?大夥不留著點體力,待會兒怎麼闖出突厥人的圍追堵截。再說了,傻小子要發瘋就他自己瘋吧,張亮偏偏也跟著去。那張亮是老子的僱主,他去了,老子能不去么?』吳黑闥憤憤不平地想,不明白世間還有這麼傻的人,居然相信有「義氣」二字的存在。


  「反正咱們也睡不著,不如活動活動胳膊腿兒?小兔崽子們還得睡上半個時辰。若是現在就催他們趕路,下次遇到追兵的時候大夥連刀都舉不起來!」劉季真拍了拍吳黑闥的肩膀,大咧咧地向他解釋。


  「眼睛看仔細點兒,如果有沒燒爛的刀,幫我揀把來應急!」劉弘基從馬背上回過頭,笑著叮囑。


  吳黑闥悶哼了兩聲,滿臉無奈。昨夜大夥在山谷里連燒帶砍,根本沒留下過一具完整屍首。有些人根本不是被刀箭所傷,而是被山火生生熏死在岩石后。如果這樣還能分清楚哪個是漢人,哪個是突厥人,姓李的根本就該改行去當杵作。隨便找個衙門掛上號,一輩子吃喝都不愁。


  他氣哼哼地跟在眾人身後翻檢著,尋覓著,希望能找到一個看著像中原人的或手腳被捆著的屍體。如果「幸運」地翻到了,就可以讓姓李的傻小子早點兒死了那份心。大夥也可以早早趕路,脫離這個是非之地。


  張亮想拉姓李的傻小子入伙,這一點吳黑闥不用看就能猜出來。東家手下正缺人,姓李的小子雖然笨了點兒,他手中的刀可一點兒都不笨。況且此人騎術不錯,在東家麾下略加調教,就能當一個好手來使。


  『可這小子肯跟張大哥走么?』吳黑闥心中沒把握。昨夜大夥在山谷里設伏,本意不是救人,而是殺追兵們一個措手不及。是傻小子誤打誤撞衝進來,剛好把追兵引進了埋伏。可以說,所謂救命之恩根本就是順路買賣。如果這小子聰明一點兒,早就應該看出事實真相。待明白了事實真相后他還會心懷感激么?吳黑闥絕對不這麼認為。


  『劉大哥呢,好像對這傻小子也很感興趣。唯恐此人一不小心被張亮拉去了,或者上了劉寨主的「賊船」。可咱老吳看不出來當馬賊有什麼不好,至少大夥是在光明正大地打家劫舍。有些人沒打響馬旗號,搶起來比響馬都狠。與「一陣風」相比,他們更當得起一個賊字。只不過他們頭上有個官銜,搶起來總能講出些大道理。』


  「我們再去谷外找找,徐賢者知道李老弟過後會來尋他,自然會留下些記號!」張亮的話從前方傳來,氣得吳黑闥直打哆嗦。


  「你傻不傻啊!人……」他再度喝罵,卻被劉弘基在肩膀上猛拍了一巴掌,把後半句話全部打回了肚子里去。


  「既然來了,就一道去尋,人多找得也細些!」劉弘基笑著叮囑,帶了帶馬,與吳黑闥並絡而行。


  吳黑闥知道自己拗大夥不過,嘆了口氣,繼續到山谷外東一叉西一叉地亂翻。野狼已經開始向此處聚集,被他用鐵叉猛敲,一個個夾著尾巴向遠處跑去。


  大夥圍著屍體兜了一圈,依然沒看到一個漢人面孔。李旭抬起頭來,向幾位同伴說道:「煩勞諸位仁兄再等一等,我去遠處找一找,看茂功兄留沒留下什麼記號。」


  「應該是早走了吧!」張亮擦了把頭上的汗,長嘆著說道。茫茫草原上,到處是飛來飛去的烏鴉和嗅著血腥味道趕來的野狼。經過了一個混亂的長夜,姓徐的後生即便曾留下什麼記號,估計也被畜生給破壞掉了。


  勸慰的話剛欲說出口,猛然,吳黑闥在眾人身後又大叫了起來:「看,那些狼崽子在拖著什麼?不會是姓徐的屍首吧!」 轟」的一聲,李旭感到自己的頭都炸了開來。趕緊調轉馬頭,以最快速度沖向吳黑闥所指的方位。用彎刀趕散幾頭小狼后,發現有一具獵狗的屍體被草繩拴在了石頭上。看痕迹,野狼們已經將這具屍體拖了老遠,血順著草尖留下一長條暗褐色的紅。


  「怕是有人故意留下來的!」張亮看了看狗脖子上的草繩,低聲分析。眾人順著血跡繼續向前尋,在二百步外終於發現了一個土坑。土坑中,幾排石子向南擺了個大大的箭頭。箭頭后,壓著一件髒兮兮的皮甲,皮甲正中間,留著兩個用狗血寫成的大字——


  「平安!」徐大眼龍飛鳳舞的字跡讓所有人心頭一輕。


  「謝謝吳兄指點!」李旭向吳黑闥拱了拱手,低聲致謝。到此,他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肚。如果不是吳黑闥眼神好,今天大夥可能就要錯過徐大眼留下的標記。


  「我早就說過,姓徐的比你聰明!」吳黑闥跳起來,得意洋洋。整個早晨,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用挑釁的口吻說話。語調聽起來怪怪的,彷彿還帶著點兒陽光的溫暖。


  快到正午的時候,吳黑闥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張亮在傻小子李旭身上下那麼多功夫。剛才衝破突厥人隊伍的那一瞬間,他至少看見兩名武士被李旭掃下了戰馬。那柄長得不像話,鋒利得不象話,招式更詭異得不像話的彎刀就如一頭出水黑龍,所過之處血光四濺,根本不給人還手的機會。


  「你跟誰學的刀法?」趁著眼前壓力減少的瞬間,吳黑闥扯著嗓子問道。


  「啊?」李旭啞著嗓子大聲嚷嚷,根本沒聽見對方在問什麼。過於緊張的局勢讓他手和腳都發木了,鼻樑上方彷彿懸著一根針,來來回回地扎個不停。


  「你師父是誰?」吳黑闥大聲重複了一句。攔在正前方的第一波突厥騎兵已經被衝散了,馬賊們勝利在望。護在左翼的是劉弘基,護在右翼是牛秀,斷後的是大寨主劉季真,有他們三人和數十名弟兄在,突厥人一頭戰馬都奪不回去。


  「銅匠!」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


  「傻小子,銅匠姓什麼,叫什麼。名號是什麼?」吳黑闥氣得鼻子都歪了,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笨的人。可這笨人的刀法明顯經過沙場宿將指點,出手的角度和力道控制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超過了他這個砍翻過數十人的「老」刀客。


  「銅匠師父?可能姓王吧!我也不太肯定!」李旭喘息著回答。沒想到突厥的騎兵追來的這麼快,更沒想到突厥人如此勇悍,居然敢正面攔截跑起了速度的馬群。五百二十七匹戰馬衝擊力可不是鬧著玩的,敵我雙方任何一個人落馬,都肯定被馬蹄踏成肉醬。


  「可能姓王?你傻還是我傻!」吳黑闥七竅生煙,真想從背後給李旭一鐵叉,幫這個缺心眼的傢伙扎出個心眼來。學了人家的武藝居然不問師父的名字,這世上還有這麼目無尊長的人么?

  很快,他就沒精力再罵李旭了。突厥人就像發了瘋般,剛剛被撞開的豁口又不顧一切地在前方收攏。這絕對不是一種正常戰法,草原上馬賊和騎兵交手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幾百年的生死抗爭中,雙方都積累了足夠的經驗。按常理,對付馬賊的最佳戰術不是迎頭攔截,除非你麾下士兵是超過對方十倍。有經驗的將領會像切乳酪一樣,從側翼將馬賊隊伍一塊塊切碎。這樣做雖然會放走一部分敵人,卻能在最大程度上截下臟物,並能極大地減少自己一方的傷亡。


  而今天帶隊堵截馬賊的突厥將領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放棄兩翼不顧,調遣士卒一波波向隊伍正前方攔。


  「奶奶的,邪門!」吳黑闥平端鐵叉,徑直刺進一個胸前刺著狼頭的武士梗嗓。然後借著戰馬奔跑的速度甩動鐵叉,將敵人的屍體高高地甩了出去。這是一個擔任類似隊正角色的人,殺了他后,應該能起到打亂敵軍指揮的效果。


  「啊——!」衝上前的突厥士兵們發出一聲驚呼。隊形散了散,卻很快彙集。出乎吳黑闥的預料,他們不為自己的上司報仇,而是爭先恐後地向李旭聚過去。


  「奶奶的,別欺負小孩!」吳黑闥大叫著,把馬頭的方向撥斜。高速奔跑過程中,他不可能橫向去支援李旭。只能讓奔跑的方向和李旭馬頭的方向在前方某個點交匯。在此之前李旭能否擋住一輪亂刀,那隻屬於閻羅王的管轄範圍,任何凡人都顧不到。


  「當!」李旭用長刀砍斷了一名突厥武士的兵刃,趁對方一愣神間,用刀身將他拍下了馬背。這是今天被他打下馬的第三個人,算上前天夜裡殺死的,如今他的手上已經沾了五個人的血。殺人帶來的壓力讓他胃腸翻滾,但他無法不繼續揮刀。遲疑就是死,銅匠師父的教誨一直響在他的耳邊。他才十五歲,遠不到能勘破生死的年紀。


  兩名距離他最近的突厥騎兵猛然改變方向,快速夾了過來。幾個劉季真麾下的老馬賊見勢不妙,大聲吶喊著向李旭身邊靠攏。但戰馬疾馳的方向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得了的。眼睜睜地,老馬賊們看著刀光罩住了少年的身形。


  「啊!」李旭大吼,憑藉刀長的便宜,率先向左側的對手劈去。這是完全不符合騎兵戰術的一招,彎刀的優勢在於切削而不是砍剁,馬上使刀的高手通常來說更喜歡憑藉戰馬的速度在對手身上劃開一道血口子。而大力猛砍很容易將刀劈折,一旦兵器斷了,騎手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突厥武士冷笑著用彎刀去撥李旭的刀刃,他已經看見了三百名奴隸在向自己招手。這是阿史那卻禺給大家開出的最新賞格。傳令兵吹著號角已經把這個信息傳遍了附近所有部落。阿史那家族保證,無論死活都要把此人留下,如果能捉活的,立功者除了奴隸外,立刻可獲得一個土屯以上的官職。


  「鏘!」兵器相交的聲音與以往截然不同。武士感覺到了手上重量的變化,他本能地抬頭,發現一道金光擊破了自己用彎刀劃出的曲線,徑直地劈到了頭頂。


  人頭裂開,血一下子噴了出來,借著戰馬的慣性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曲線。李旭的身體在血瀑下衝過,登時變得紅彤彤的。他無暇去抹臉上的血,憑藉銅匠師父用刀背敲打出來的本能側了側身,另一把彎刀貼著他前胸劃過,把黃羊皮比肩齊齊地切成了兩半。


  李旭顧不得檢視自己是否受傷,將長刀重重地掃在與自己錯鐙而過者的腰樑上。下一刻,他聽見了脊骨斷裂的聲音。側了側頭,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第二名武士的身體突然像被雹子砸過的麥秸一樣折了下去。


  「我又殺了兩個人!」李旭在心裡狂喊。有一種衝動想扔下刀,離開隊伍逃向空曠的原野。恐懼和絕望又將他牢牢地束縛在本陣中,令他無法將馬頭撥歪。


  第三個武士沖了上來,李旭和他換了一招,將其甩到了身後。將戰馬兜回來需要時間,李旭期望那個人追來之前,自己和同伴能再度將攔截隊伍衝出豁口。隊伍中有五百多匹馬,大夥有足夠的坐騎可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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