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隋亂:功名誤(10)
第60章 隋亂:功名誤(10)
「啊!」側後方傳來的慘呼讓李旭猛然回頭,他看見一個穿著羊皮比肩的馬賊從馬背掉了下去。曾經和他對過一刀的突厥武士提韁,撥馬,斜著沖向另一名已經有了對手的馬賊。
地面上那個傷者掙扎了幾下,很快馬蹄帶起的塵土所淹沒。慘呼聲接連而起,一聲聲敲打著李旭的心臟。
沒等他有時間懊悔,耳邊突然傳來的風聲,本能地一個鐙里藏身,他將刀光避了開去。偷襲得手的突厥人彎刀在半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圓弧,斜著割向李旭的脖子。
避無可避,李旭只好將彎刀橫著伸出。剛才的分神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但這一眨眼的錯誤已經足以要了他的命。現在,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橫伸的彎刀上。如果突厥武士執意落刀,挨上一刀的自己難逃一死,對方也定要被彎刀開腸破肚。
突厥武士的彎刀停了停,猛然,他一咬牙,緊提馬韁,彎刀不顧一切地向李旭脖子上砍來。這一刀,他能保證砍掉李旭的腦袋。而李旭伸出的彎刀,卻只能割斷戰馬的脖頸。
「噗!」血再次染紅的李旭的眼睛。已經切執下巴附近的彎刀突然與他的主人一同飛了起來。漫天的紅塵中,李旭隱隱看見一柄鐵叉帶著那名突厥武士的身體飛到了半空。
無主的戰馬前沖數步,倒地,身死。血漿高高噴起,泉水般四下散落。
「笨蛋,別分神!」吳黑闥大叫著,兩手空空地向李旭衝來。一名突厥武士見到便宜,彎刀直取吳黑闥的肩膀。眼看著一條膀子就要被人卸了去,吳黑闥擰了擰身體,避開刀鋒,一拳砸在對手肋骨上。
突厥武士慘叫著倒了下去,吳黑闥呲牙咧嘴地揮了揮拳頭,一個斜掛金勾,從地上的屍體旁撿起了一把彎刀。他揮舞著彎刀,繼續向傻小子衝去。卻看見李旭張開了嘴巴,紅紅的雙唇中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
緊接著,慘笑不止的李旭彎刀揮舞,將兩個包攏過來的突厥武士一一砍翻在馬下。然後,傻小子帶動馬頭,沖向了第三個人。彎刀在對方沒做出反應的一瞬間,掃落了那個人的腦袋。
「啊——!」李旭狼一樣嚎叫著,拼了命地向前沖。只要是與他靠近的突厥人,他手下決不留情。紅色的鮮血滴滴答答的從他身上破碎的皮甲淌下來,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傻小子,控制速度,保持隊形!」吳黑闥狂喊。李旭沖的速度太快了,這樣下去,沒等將突厥人的阻攔衝出一道口子,他自己就得活活被人砍死。
「咱們護住他左右,以此為鋒,吹號角,命令其他弟兄變陣!」張亮騎著一匹滿身是血的黑馬跑上前,大聲命令。
吳黑闥聞令,從腰間摸處一柄牛角,嗚嗚啊啊地吹了起來。蒼涼的號角聲立刻蓋過人喊馬嘶,把命令轉到了前鋒每一名馬賊耳朵里。所有人聞聲策馬,向李旭前沖的位置靠攏。很快,二十幾個人形成了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入了突厥狼騎中。
李旭渾身上下都紅了,只剩下滿口的白牙還在閃爍。他號叫著,車輪般揮舞著銅匠師父特意為自己量身打造的特大號彎刀。刀光從陽光下滾過,滾起團團血霧。幾個突厥武士被他和張亮、吳黑闥合力砍死,幾個被馬賊們撞翻,還有幾個被如此兇悍的刀光嚇得膽落,縱馬向兩翼逃開。
突厥人的攔截隊伍再度被衝散,馬賊們吶喊著從缺口中沖了出去。所有落下馬的,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伴,他們都不曾回頭去看。馬背上的男人見慣了生死,這一刻是別人,下一刻可能就是自己。生盡歡,死如醉。
戰馬帶起的煙塵洪流般從草原上滾過,直到遇上一條季節河,才猛然停了下來。
「你這個笨蛋,想害死老子就早點說一聲。他奶奶的,打仗有給別人留情的么?」吳黑闥衝到李旭身邊,用力向他揮舞著拳頭。他的拳頭腫得像發麵包子般,無數小傷口在不停地滲血。
李旭慘然笑了笑,把彎刀交到了吳黑闥手裡。他知道的雙眼茫然無神,整個人麻木如一具屍體。唯一的感覺就是,眼下得去洗個澡,身上的味道令人難受喘不過氣來。
溪流很快被染紅了,血一般的溪水向下游奔去。李旭拚命洗著,洗著,直到身體發白,鼻孔里依然全是人血的味道。
他感覺不到溪流的冷,只覺得渾身上下麻酥酥的,彷彿皮膚和筋骨都已經不屬於自己。在剛才的血戰中他非常幸運,只受了幾處皮外傷。雖然刀口長度比較嚇人,但深度只切開淺淺的一層,被冷水一激,血很快就止住了。
但方才的血戰給他心中的震撼,卻遠遠超過了身體上的傷口。在霫部他也曾經歷了兩場戰爭,但那都是在徐大眼精心安排下的戰鬥。對方抵抗力量不強,並且沒有人真正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而今天,馬賊們卻是以少打多。突厥武士的戰鬥力遠遠超過了索頭奚部的牧人,並且所有武士都把他當作了重點照顧對象。李旭無法計算死亡曾經幾次與自己擦肩而過,他知道自己很害怕,很想丟下刀藏起來。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沒地方躲,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這伙馬賊,自己恐怕早已是卻禺家監牢里的客人。
「我不想死!」他沖著水中那個赤裸的倒影打了一拳,喃喃地說道。
水花「啪」地一聲散開,扭曲了那張稚氣未除的臉。
「我不想死!」他帶著幾分哭腔再度出拳,水波聚聚散散,倒映著一個強壯卻遠遠算不上成熟的身軀。水底下,無數張錯愕的面孔瞪大眼睛,慢慢上浮。每一張,都是被他用彎刀砍下馬的突厥人。
「我不想死!」他抱著頭,蹲到了水裡。冰冷的河水只淹到頸,麻木了他的呼吸。
「不想死就上來,想得卸甲風么?」一直在岸邊用嘲弄陽光看著李旭的吳黑闥罵了一句,跳下河,拖著他的胳膊將他拖上了岸。
被陽光一曬,李旭慢慢又恢復了幾分神智。睜開眼睛,他看見吳黑闥正用力搓著自己的胳膊。長相普通到扔進人堆都就認不出來的牛進達則捧了一把叫不出名字來的草葉,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
「把這些草嚼了吃,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牛進達笑著命令。
「牛哥,你可是獸醫!想下毒害人么,好多分幾匹馬么?」吳黑闥大聲抗議。
「差不多,差不多!」牛進達不喜歡和人拌嘴,一邊向李旭口中塞藥,一邊說道。
劇烈的苦味瞬間從頭頂直衝腳尖,李旭打了個哆嗦,神智和勇氣同時回到了體內。他知道自己剛才又丟了丑,訕訕地笑了笑,推開吳黑闥,走到黑風的身邊去取衣服。
受了傷的黑風居然還能跟上隊伍,這點大出眾人的預料。幾個中年馬賊走過來,一邊看馬,一邊看人。突然,有人大鬍子拍了拍李旭的肩膀,問道:「小子,你不是咬死過三十多個人么,怎麼才殺了幾個,就嚇成了這幅熊樣!」
「王雙,下次你打頭陣,殺十個人給我看看!」吳黑闥走上前,推了大鬍子馬賊一把,喝道。
「我要是有那本事,早去當刀客了!」王雙笑著回敬了一句。 「我,我從來沒吃過人!」李旭大聲解釋。他不知道草原上謠言居然傳得如此快,蘇啜部刻意製造的流言居然在大漠南邊也有人信。
「估計是聖狼沒帶在身邊的緣故!」馬賊們搖搖頭,自作聰明地解釋道。沒人相信李旭的話,如果不是狼神附體,阿史那卻禺非得到這個憨憨的小傢伙幹什麼。他打起仗來不管不顧,既不懂陣法,又不會計謀。如果拎著把大刀亂沖就算個人才,馬賊們個個都是當世大賢。
「我真的沒咬死過三十多個人!」李旭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剛剛換上的衣服是他從中原帶來了,雖然已經小了,但從衣衫上就能看出他是一個讀書人。
「咬死二十個也是咬。估計狼神附體的時候,你自己根本不記得!」馬賊們點點頭,神神秘秘地說道。
「用牙咬,用刀殺,用箭射,還不是一樣的么?我要是你,就告訴他們我咬死了一百個,讓誰見了我都遠遠地躲開!」吳黑闥瞪了李旭一眼,罵道:「人家說你厲害,你居然還謙虛。見過笨的,沒見過這麼笨的!」
「這小傢伙很有意思!」遠處,劉弘基搖搖頭,微笑著想。
以區區一百馬賊衝垮了五百多名突厥狼騎布置的防線,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勝利。但待清點完了戰果,馬賊卻再也高興不起來了。方才的遭遇戰中大夥至少砍死了一百多名突厥武士,但自己一方也有二十幾個同伴被永遠丟在了草原上。此外,隊伍中還有十幾人受的刀傷較重,如果不及時找地方安置,他們也沒有任何回到中原去的希望。
「這買賣,不划算!」大寨主劉季真搖著頭,苦笑。此番出塞,他所帶的都是寨中精銳,每個人都是經歷過三年以上刀頭舔血日子的。才一上午就損了三十多名,而此地到大隋和草原交界的山區至少還要走兩天。如果沿途的大小部落都像上午的追兵這麼兇悍,即使能平安返回中原,一陣風這桿大旗也該趴下了。
「不能光顧著逃,照這麼下去,不用阿史那卻禺領著大隊人馬攆上來,沿途這些小螞蚱就把咱們啃成了骨頭渣子!」吳黑闥低聲插言。不與人抬杠的時候,他的話甚有見地。連劉弘基和張亮兩個老江湖聽了,都在一旁連連點頭。
「白天跟他們交手,咱們人少吃虧。卻禺這次估計是氣瘋了,根本不考慮為了幾百匹馬值不值得弄出這麼大動靜!」一向不喜歡說話的牛進達低聲插了一句。話說完,他的目光落在李旭身上,眼神看起來異常詭異。
「是小子拖累了大家!」李旭趕緊上前幾步,主動承擔自己的責任。上午的突厥武士明顯是沖著自己來的,如果大夥分頭走,估計馬賊們脫困就會容易得多。與其坐在這等人家趕,不如自己把分頭趕路的建議提出來。
沒等他把自己的建議說出口,劉季真看了看他,突然大笑了起來。
「你說我把你綁了賣給阿史那卻禺,他會不會再白送我幾百匹好馬?」劉季真笑著,臉上的橫肉都放出了油光。
「這辦法不錯,火全是他一個人放的,人也全是他一個殺的!」吳黑闥走上前,用胳膊環住了李旭的肩膀。「不過咱這麼幹了,以後就不用再見人。天下英雄誰見了誰向咱臉上吐唾沫!咱還不能擦,擦了肯定有人再吐上去。」
眾人哄堂大笑,壓抑的氣氛稍稍減輕了些。當下,有人開始安排馬賊們找水淺處用羊皮筏子渡河,有人則用繩子牽了馬,領著它們一匹匹游到對岸去。李旭插不上手,只能跟在劉弘基身邊看熱鬧,看著,看著,他突然有了一個不錯主意。
「突厥人有黑雕幫忙,咱們走得再快,他們也不會追丟!」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袖,李旭低聲提醒。
「我看到了,可那畜生不落低,咱們根本射不中它!」劉弘基沒有回頭,雙眼依舊緊盯著河面。草原上拳頭大者為尊,如果只一味地逃,附近的部落無論有仇沒仇都會趁機衝過來痛打落水狗。要想不讓別人追,只有把追得最凶的幾股人馬先打殘了。
「我估計阿史那卻禺一時也召集不起太多兵馬來,所以才想借著各部牧人消耗咱們的實力。等咱們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狼騎也該出場了!所以,咱們得想辦法吃掉最近一股追兵,讓其他想撈好處的部落掂量掂量有沒有將咱們留下的把握!」
聽了這話,正在望著河面沉思的劉弘基眼睛突然一亮,回過頭來,低聲說道:「你是說,殺回馬槍?」
李旭的分析剛好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但馬賊們人數太少,隨便一個部落的兵馬追上來,都是馬賊們的五倍以上。正面交手,大夥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我想,能不能就在河對岸設伏?」李旭點點頭,試探著建議。在楊夫子留下的筆記中有很多以寡擊眾的戰例,其中有一個的戰例與目前的情況非常相似。銅匠師父和他分析這個戰例時,對越公楊素當時的布置拍案叫絕。
「半渡而擊,的確是個以少打多的好辦法!」劉弘基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李旭,大聲贊道。這也是他剛才的想到的一招破敵之策,只是,他今年已經三十歲,而李旭的年齡只有他的一半。
如果說兩人不謀而合的想法讓劉弘基感到震驚的話,李旭接下來說的建議更讓他矯舌不下。指了指河對岸那齊腰深的牧草,李旭低聲補充:「如果讓不能上陣的傷號躲在草叢后搖旗吶喊,多扎草人,多置旌旗,再胡亂射上幾百支箭……」
「如果我是阿史那卻禺,前天定把你一刀砍了!」劉弘基用力拍打著李旭的肩膀,用馬賊們特有的語言褒獎。
「所以怎麼說蔫人有壞主意呢!」剛好拉著馬經過的吳黑闥笑著給出對李旭的最新評價。
過了河后,劉弘基把幾個頭目召集到一處,重複了一遍李旭的建議。眾人轟然稱妙,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個計策補充完整。
眾人當中,劉弘基、吳黑闥兩人武功最佳,他們各帶著二十名馬賊負責斜向攻擊敵軍兩翼。張亮和牛進達在眾人當中箭術較為出色,帶著三十名弟兄負責正面,先用羽箭製造混亂,然後從正中突破,將敵軍向水裡壓。剩下二十幾個能戰的弟兄歸劉季真率領,他是一陣風團伙的寨主,居中調度,隨時接應其他幾路弟兄的任務是他當仁不讓的職責。還有十幾個無法提刀上陣的傷號,劉季真把他們聚攏到一起,交到了李旭的手上。
「你年齡小,身上還掛了彩,待會兒就別拔刀子跟人拚命了。主意是你出的,怎麼糊弄敵人也理應歸你負責!」劉季真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命令。
「我可以上陣!我可以射中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烏鴉,我還可以……」李旭大聲抗議。眾人在安排任務時,都主動避開了迷惑敵人這個角色。被才認識不到一天的馬賊們如此照顧,他心中的非常感動無以復加。
「我是大當家還是你是大當家!」劉季真佯裝憤怒地板起了臉,大聲訓斥,「速去綁紮草人,製作旌旗,違令者,斬!」
「哄!」男人們大聲鬨笑了起來,明快的笑聲驚起成群的水鳥。
你以後準備去哪?」趁大夥都忙著扎草人的時候,劉弘基湊到李旭身邊,低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