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隋亂:功名誤(14)

  第64章 隋亂:功名誤(14)

  「弘基兄沒習過琴么?」李建成回頭看了一眼劉弘基,滿臉驚詫。自魏晉以來,琴、棋、書、畫就是豪門子弟必修之業,江南的世家子弟把馬當作老虎不會有人見怪,不粗通琴、棋,卻難免被人當作笑柄。北方豪門雖然沒有江南那些傳統世家般講究,也僅僅是在精通程度要求上降了降,除琴、棋、書、畫之外,卻又增加了騎、射二項。劉弘基的父親劉升曾官居大隋刺史,他本人也曾世襲了右勛侍的虛職,可算是貨真價實的世家子弟,若是一點琴譜都不曾識,則的確可稱得上是豪門子弟中的另類了。


  「自從家父亡故后,我這雙手握刀的時候比握筆時候多得多,哪還有功夫弄琴!」劉弘基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淡淡地道。


  李建成聞此,趕緊上前躬身賠罪,一邊作揖,一邊解釋:「小弟見了大兄心中高興,一時忘形,竟觸了弘基兄心頭之痛,真是該罰!」


  劉弘基還了一禮,輕輕搖頭,「又算得什麼痛處,事實罷了。況且此刻正是國家用人之際,身上有些武藝也容易重振門楣!只要子固不因愚兄是粗人的緣故敬而遠之就好!」


  「小弟怎是那等俗胚!」李建成大笑著保證。「實不相瞞,我對彈琴弄墨也不感興趣得很,只是身為李家長子,不得不弄些出來裝點門面。二弟有一句話說得好,那東西怡情尚可,真要取功名,還是馬背上來得迅捷。」


  三人相視而笑,諸般尷尬一揭而過。劉弘基見李建成提起其弟,笑著問道:「世民最近如何,還是那般嗜武么?」


  「豈止是嗜武,簡直就是武痴。才來懷遠幾天,他和婉兒兩個便把好端端的一個後花園給平了,硬是開成了一個演武場!」提起自己得弟弟,李建成連連搖頭。話語里雖然充滿了責備之意,愛憐的表情卻不由自主地在臉上流露出來。


  「婉兒,她也習武?我記得上次拜見世伯的時候,婉兒正在學班氏的《女誡》!」這回輪到劉弘基驚詫了,在他印象中,李建成的妹妹李婉兒是個非常文靜的小女孩,見人從來都是笑不露齒。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自從世民開始習武起,婉兒就陪著一起學,到了現在,甭說同齡女子,一般少年都不是她的對手!」李建成笑著搖頭,語氣聽起來卻帶著幾分自豪。


  一切話題都是家事,李旭雖然在一旁插不上話,但也能看出來李建成和弟弟、妹妹之間的感情非常好。在李旭很小的時候,他哥哥李亮就戰死在遼東,所以他心中對兄弟之情甚為渴望。見了李建成臉上真摯的表情,心裡對此人的好感不覺又多了幾分。


  「天色尚早,不如我們去花園看看世民,他也很想念弘基兄呢!」聊了一會兒家事後,李建成笑著提議。


  「也好,多年不見了,不知道小傢伙長高沒有?」劉弘基笑著答應。


  這回見的不是女眷,李旭自然在被邀之列。三人談談說說,且聊且走,不一會兒來到後花園外。隔著照壁,就聽見了裡邊的蕭蕭風聲。


  「這就是了,除了他,誰也不好拉弓拉得這麼上癮!」李建成搖頭,笑嘆。命令僕人不要通稟,徑自帶了兩個朋友闖了進去。


  李旭急行數步,從建成身後向前觀望,只見一個尚未束髮的少年正在彎弓射靶,不知道準頭如何,靶子的位置卻放在七十步之外。少年旁邊,是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妙齡少女,手裡不像傳說中大戶人家女子般拿著一柄團扇,而是握了雙鼓錘,正隨時準備為少年擂鼓助威。


  聽門口有腳步聲響,正在射箭的少年沒有抬頭,先將手中羽箭放出去,然後看都不看地問道:「大哥怎麼有空來了,難道你今天肯跟我比武了么?」


  「大哥怎麼來了,今天不忙么?」少女注意到了自家兄長旁邊還有外人,放下鼓錘,上前問候。


  「我得幫爹處理一大堆事,哪有功夫陪你練武。有人來看你了,不知道你們兩個是否還記得!」李建成笑了笑,向弟弟和妹妹提醒。


  「有人來看我?」持弓的少年抬起頭,明亮的眼睛流星般在劉、李二人身上打了個轉,隨即扔下角弓,大笑著跑上前來。


  「原來是弘基兄,多年不見,大兄可是黑了!」少年一邊施禮,一邊喊道。


  「見過世民賢弟,見過婉兒妹妹!」劉弘基趕緊上前半步,向正在以平揖相拜的李氏姐弟還以平揖。


  「他們說有貴客登門,我還驚詫是哪個膽大的貴客,居然敢到邊塞之地來看爹爹,原來是弘基兄。這幫愚蠢的傢伙,弘基兄是自家人,又怎能算客!」李世民年高興地叫道,稚嫩的面孔因為過度興奮而變成了粉紅色。


  「我還帶了個兄弟,是你的同族,年齡好像比你大兩歲!」劉弘基笑著把李旭扯過來,介紹。


  李世民和李婉兒[6]聽了,立刻笑著上前問候。李旭豈敢讓兩個國公的子女給自己行禮,趕緊搶前半步,拱手道:「上谷李仲堅見過二公子,見過大小姐!」


  從服色上,李家姐弟已經看出對方沒有功名在身,所以也只能虛攏雙手,以半禮相還。三人剛剛互相見禮完畢,世民立刻上前拉住劉弘基的胳膊,大叫著請求:「弘基兄走南闖北,武藝肯定又精進了。不如下場指點小弟幾招,以慰小弟思兄之苦,如何?」


  劉弘基已經年近而立,自然不肯與李世民這個才十四歲的孩子動手。情急之下,眼角餘光掃到了李旭,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他笑著將禍水東引:「二郎想找人討教武藝,何不尋一個年齡和自己相仿之人。他春天時在塞上曾陣斬索頭奚部可汗俟力弗,古之秦舞陽[7]之勇,亦不過如此……」


  「當真!」建成、婉兒、世民兄妹三人同聲驚叫,再度打量李旭,才發現對方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腰上別了一把連母雞都殺不起的飾劍,那幅骨架和身高卻絕不是一個書生所有。不由的,三人對劉弘基的話信了幾分,目光中也隨即露出些佩服之色來。


  「你們可以問問他自己可有此事!」劉弘基微微一笑,趁熱打鐵。李旭出身寒微,這是他與建成、世民等世家子弟交往時的一個大短項。但是,聽了他才草原上所作所為之人,絕不敢再以常人眼光看他。所以劉弘基認為,於其讓自己的好兄弟欠了人情去求唐公,不如反過頭來讓唐公的幾個子弟主動與李旭交往。如此,對好兄弟目前的處境和將來發展,都有莫大的好處。


  李旭從來沒跟官場上人打過交道,怎麼會理解劉弘基的良苦用心,見李氏兄妹以目光詢來,立刻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解釋道:「那是,那是在兩軍陣前,奚人敗局已,已定。我無意出刀,沒想到還是殺了他!」


  「無意出刀都能刀劈可汗頭,若是有心出刀,豈不是整個草原都給你翻過來!」李建成拍掌讚歎,臉上充滿了欣賞之意。


  「來人,把我的皮甲給仲堅兄拿來!」李世民高興地大叫。恨不得馬上下場與對方走上幾圈。他自幼習武,天分奇佳,十歲后已窺門徑。如今技藝已經高出同齡少年甚多,平素根本找不到對手。去找唐公的侍衛們比武,那些侍衛又不敢傷了二公子,三招之後便棄械投降。長此以往,李世民心裡難免有了寂寞之意。今天終於有個現成的陪煉送上門來,當然沒有輕易放過之理。


  旁邊伺候的家僕答應一聲,立刻跑下去拿皮甲。李旭再三推脫不過,只好到樹后將外套解了,掛在樹枝之上。


  演武場外,本來設有專門更衣的房間。李旭沒在豪門中生活過,怎知道國公家的講究。按照鄉下孩子玩打架的規矩,轉身到樹后即脫。待把身上身下都變成了短打,才猛然想起來,還有一個千金小姐站在演武場上。 登時,他臉色更紅,活脫一個煮熟了的螃蟹。那李婉兒卻不著惱,忍著笑意打量李旭的身材,只見他肩寬背闊,猿臂狼腰,看起來比穿書生袍時不知道順眼了多少倍。


  「二公子的皮甲,恐怕不合李公子的身!」李世民的貼身伴當捧著一身練武時穿的鹿皮軟甲跑來,看了看李旭的骨架,低聲勸道。


  「那是,我今日唐突了!」李世民再度打量李旭,惋惜地嘆。他方才聽聞對方曾在塞外陣斬一名可汗,心裡未免存了爭勝之心。作為唐公的兒子,這麼小的年紀出門打仗,顯然不能被允許。但如果能在拳腳上贏了李旭一招半式,即意味著自己也能陣斬敵方大將,這種感覺可比被幾百個人誇讚舒坦得多。


  但此刻看清了對方身材,李世民立刻知道自己在力量上肯定要吃大虧。如果棄拳腳而比試刀劍,一旦有人受傷,劉弘基面子上也過不去。正當他猶豫是否還繼續比試的時候,又聽劉弘基在一旁建議道:「何必要比試拳腳呢,這裡有現成的靶子,你們二人射一輪箭好了!」


  「甚妙,如此,就請仲堅兄賜教!」李世民一抱拳,大聲道。至此,他對李旭的輕慢之心盡去,真真正正把此人當成了一個競技對手。


  「不敢,還請二公子指點!」李旭抱拳回禮,低聲說道。比弓箭也正是合他的本意,如果拳腳上分高下,即便自己有意輸掉,也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至於弓箭么,射偏射正還不是舉手之間的事,讓李世民贏了一回,就當討他爹高興而已存了這種心思,他到兵器架上挑了一把步弓,慢慢調節弓弦。李家姐弟用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次品。雖然沒有他用慣了的那把騎弓硬,但平穩性和開弓時的舒適感覺比那把騎弓還要好些。一弓在手,他慌亂的心情立刻平穩,呼吸和腳步都跟著隨即均勻起來。


  「好氣魄!」李婉兒心中暗贊了一聲。剛才她眼前這個少年還是一幅沒怎麼見過世面的鄉愿形象,擎弓在手后,居然氣質大變,隱隱的竟有了百戰老兵的味道。而李家門下所奉養的百戰老兵不足五十人,個個都被視作家族的至寶。這人在少年時能達到如此境界,將來的前途又豈可限量?


  想到這,李婉兒的目光悄悄移向長兄和二弟,看見兩人的臉上都浮現了驚詫之色。顯然,哥兩個又為李旭的表現吃了一驚。


  「仲堅兄是客,理應先請!」李世民也挑了一把弓,調正好弓弦后,正色相邀。


  七十步的靶子自然難不住李旭這個曾經在草原上下了數月苦功,又經歷過孫九、阿思藍和銅匠等數位絕頂高人指點好手。只見他輕抒雙臂,將弓拉了個全滿。手指一松,羽箭離弦。緊跟著,遠處的靶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紅心處,穩穩落了一支鵰翎。


  「好!」眾人大聲喝彩,接著便是一通鼓響。李旭回頭看去,卻是婉兒揮舞著一雙鼓錘,在遠處敲了一曲破陣樂。


  「且待我射來!」李世民笑著說道。能與此等用箭高手過招,即便輸了他也心甘情願。仔細瞄了瞄,他亦一箭脫手,穩穩地射中了七十步外另一塊靶子的紅心。


  「好!」李旭帶頭為世民喝彩。對方年齡比自己小了將近兩歲,又出身富貴之家,能在弓箭上有如此造詣,的確令人佩服。


  鼓聲響畢,早有家僕跑上去,將兩面靶子扛回。二人的箭都在紅心內,所以此輪只能算作平局。李世民看了看箭靶,又看了看李旭,大聲問道:「仲堅兄可否射得更遠些!」


  「願意一試!」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將靶子放到九十步處!」李世民大聲命令。


  幾個家僕將箭從靶子上用力拔下來后,快速跑了出去。須臾,箭靶被安置到了九十步外。這回卻是輪到李世民先射,一箭射出后,偏巧有風吹過。那羽箭不由得歪了歪,射中了距離紅心半寸處。


  即便如此,這麼遠的距離也算精準了。眾人看罷,一齊喝彩。待鼓聲停下來,李旭亦射出了自己的第二箭,這一箭去勢甚急,準頭卻差了些,落靶后,距離紅心偏了寸許。


  「都未中紅心,又是平局!」沒等家僕將靶子扛回來,李世民搶先為結果定性。


  「是我輸了!」李旭將弓放下,低聲承認。他不想贏了此間主人,所以這一箭故意放偏了些。


  「平局,平局,未中紅心,偏多少都一樣!」李世民卻未盡興,大聲嚷嚷。待仔細看過家僕扛回來的靶子,又笑了笑,追問:「仲堅兄還可射得再遠乎?」


  沒等李旭推辭,劉弘基再次搶先一步「出賣」了他,「我們歸來途中遇到截匪,仲堅在百步之外射斷了匪首咽喉!」


  「噢?」李世民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旭一眼,彷彿瞬間看透了對方心裡所想。


  「那,那是蒙上的。當時敵眾我寡,不得不冒險一試!」李旭趕緊大聲解釋。劉弘基的話顛倒黑白,當時情形,自己和他才是盜匪,而身後追兵分明是突厥官軍。偏偏這一層,他無法向人解釋。一時間面色又開始發紅,彷彿被人誇得不好意思一般。


  「將靶子放到一百二十步處,我與仲堅兄重新比過!」李世民大聲命令。


  家僕快速跑上前,將去了羽箭的靶子立在一百二十步外。這已經貼近演武場牆角了,李家子弟中,還無人試過如此遠的距離。所有人不再羅嗦,屏住呼吸在一旁觀射。唯恐一口氣喘大了,影響二人的比賽結果。


  仔細端詳了一下靶子,李世民放下了弓。抬手從頭頂童子冠上摳下一塊拇指大的翡翠,交到了自己哥哥手上,回頭看了看李旭,大聲說道:「這般射沒勁,不如賭個彩頭,你若贏了,這塊翡翠便歸你!」


  「不可,不可!」李旭慌得連連擺手。他在蘇啜部被杜爾普及聊過鑒別寶玉的常識,能看出李世民放在李建成手中的翡翠是個上品。如此質地的翡翠,拿到草原去至少是十幾匹馬的價值。在中原,身價則更是不知幾何了。


  李世民擺擺手,不肯跟他多說。拉滿角弓,搶先一箭射出。那箭疾如流星,「砰」地一聲射在紅心偏下一寸處。箭尾來回亂晃了幾下,就此不動。


  這麼遠的距離,李旭再想不動聲色地出手相讓,就有些難了。正猶豫著是否故意射一支脫靶子的空箭出去,又聽見李世民大叫道,「仲堅兄莫急,我輸了,這塊翡翠歸你。你的彩頭呢,莫非算定自己能贏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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