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隋亂:功名誤(15)

  第65章 隋亂:功名誤(15)

  「我?」李旭瞪大了眼睛問。臨來之時,他的包裹藏在了馬鞍后。而此刻坐騎卻被李家僕人不知道安置到什麼地方去了,想從包裹中掏出一個與李世民所出那塊翡翠相當的彩頭,身上卻沒有一個值錢物件。


  「不如賭你和弘基兄腰間那兩把佩劍,如何」李世民笑了笑,逼問。


  「此劍怎能和二公子的美玉相比!」李旭猶豫了一下,坦誠地回答。他和劉弘基腰間的佩劍全是在路上買來的樣子貨,兩把加在一起不過三百個錢。甭說買李世民拿出的那塊翡翠,就連童子冠上鑲翡翠那個座子都買不到。


  「此劍價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其主。你若輸了,就等於把弘基兄和自己的兵器輸給了我。今後要唯我馬首是瞻,供我驅使。」李世民再次笑了笑,正色解釋。


  聞此言,李旭知道自己第二輪故意認輸的把戲被李世民瞧破了,心中暗自佩服眼前少年目光之銳。進退兩難間,他將眼睛轉向劉弘基,希望這個心思縝密的兄長拿主意,卻看見劉弘基正向自己望來,目光中充滿了鼓勵。


  「弘基兄希望我贏?」李旭眼睛瞪大了幾分,在心中驚問。到人家作客卻掀了主人的場子,在他生長的易縣,可沒有這種作客的規矩。但是故意射輸,自己和劉弘基就成了李家私兵,此番代價也忒地大。


  「就依二郎所說!」劉弘基彷彿看穿了李旭想什麼般,大聲回答。上前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又將李旭放在樹后的佩劍撿起來,一併捧到了李建成手上。


  四下里鴉雀無聲,連天空中的流雲都放慢了腳步。李旭也不敢再藏私,仔細看了看箭靶位置,把箭搭在了弓弦上。但見彎弓如滿月般張開又迅速回彈,羽箭嗖地一聲飛出。隨即,四下里喝彩聲如雷,李婉兒雙手舞動,將鼓錘擂了個震天般響。


  「好!」猛然間,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遠方傳來,壓住場中所有喧囂。


  李旭聞聲扭頭,只見一個臉上皺紋很多,但慈眉善目的忠厚長者從遠方快步向自己走來。


  就在此時,劉弘基也看見了那名老者,立刻快步迎上前,正站,雙手附心,前行一步,舉拳齊眉,躬身兩次,然後將伸出的齊眉雙手收回觸及額頭,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說道:「晚輩弘基拜見世伯!」,最後以手附心,退一步下來,目光迎上對方面孔。[8]

  來人正色,直軀,先受了他這個大揖,而後雙手附心,胸前環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笑著回答:「老夫自受命押糧以來,日日盼著你至,照應你平安還家,也好對令尊有個交代。沒想到,你卻是姍姍來遲!」


  「小侄思量著此番東征,軍中必缺好馬,所以特地到塞外去了一遭!路上耽擱了些時日,望世伯恕罪!」劉弘基笑了笑,低聲補充。


  「你能來就好,又何必去塞外苦寒之地冒那份險!」李淵伸出手來拍了拍劉弘基肩膀,嘆道:「當年分別,你才到老夫額頭,如今卻高出老夫甚多了。有道是老樹身旁發新枝,新舊輪替是天道,不服氣不行啊。與你同來的壯士是誰,能否給老夫介紹?」


  「是小侄在路上交的一個朋友,姓李名旭,字仲堅。」劉弘基笑著回答,轉身向李旭招了招手,低聲命令:「仲堅,趕快見過唐公。」


  李旭早就從劉弘基和老者相互之間見禮過程中推斷出此人必是唐公無疑。只有輩分高出一代的人,劉弘基才會以大揖相拜,而對方才有資格用比大揖低了一級別的平揖相還。但是,從小到大,他從來沒見過地位如此顯赫的官員,所以一時未免心慌,不知道該怎樣相見才不算失禮,只好傻愣愣在一旁站著。


  此刻聽見劉弘基召喚,李旭知道自己躲也躲不過,硬著頭皮走上前行了一個平揖,說道:「上谷李仲堅見過唐公,祝唐公身體安康!」


  唐公李淵側了側身,抱拳相還。然後上下打量了李旭數眼,笑著詢問:「你出身於上谷李家?可與漢飛將軍有什麼淵源么?」


  「回唐公,按族譜上排,晚輩應是飛將軍的二十四代玄孫。」李旭想了想,低聲回答。過於緊張的心情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額頭上也隱隱透出汗來。


  「錯了,錯了!」唐公李淵笑著搖頭。


  聞此言,眾人面面相覷。正不知道錯在哪裡,卻聽李淵大笑著補充了一句:「小子,你不該以常禮來拜見我。你我本是同宗,按輩分,你與建成,世民應為兄弟!」


  「還不拜見世伯!」劉弘基用力在李旭後背上推了一把,命令。


  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傻子也能聽出李淵話中的親近之意了。李旭尷尬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像劉弘基一樣以晚輩之禮重新見過了李淵,口中賠罪道:「晚輩糊塗,竟不知道同宗長者站在眼前,望世伯見諒!」


  李淵這次不再避開,站正身體受了他這個大禮,躬身還了一個平揖,笑著吩咐:「你又不知道我們彼此同宗,何罪之有。既然你是晚輩子侄,今後有什麼需要,儘管向我直言便是!」


  「世伯有言,晚輩敢不尊命!」李旭再次躬身,謝過了前輩照顧。二人笑著敘了幾句族譜,很快將彼此輩分說了清楚。按族譜上記載,唐公李淵是前涼皇帝李暠的七代孫,而那涼帝李暠又是李廣的十六代嫡枝。所以李淵為李廣的二十二代後人,而建成、世民俱為二十三代,與李旭恰好輩分相同。


  敘完了族譜,李淵老懷大慰,拉起李旭的手,笑著問道:「沒想到自兩漢之後,我李氏子孫還能重現如此神射。你師承哪位英雄,可否與老夫說知?」


  「晚輩是胡亂學的射藝,先後受過三、四個人的教導!」李旭訕訕地笑了笑,低聲回答。一瞬間從草民身份變成了唐公李淵的晚輩,讓他感覺非常不適應。從頭到腳,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覺得麻麻的,兩條腿亦如同灌了鉛般沉重。


  「第一位教導晚輩射藝的人姓孫,諱安祖!」想起待自己如親生子侄的孫九,李旭心中就湧起一陣溫暖。倉卒間他卻沒注意到,李淵、建成二人的眉頭都悄悄皺了皺,顯然這個名字已經給了他們極大的震動。


  「第二個指導晚輩射藝的,是一個霫族好漢,名叫阿思藍,第三位授業之師是個從江南流落到塞外的銅匠,他姓王,一直不肯告訴晚輩姓名,晚輩也不好追問!」李旭看了看唐公探詢的目光,訕訕地補充。武藝上指點自己最多的銅匠師父,自己卻不知道其名,這個話題被誰聽到都會覺得是個大笑話。


  「若姓王,定是出於江南王家。你的師承也算名門了,怪不得能重現祖先神技!」李淵笑著替對方總結,剛剛因聽見孫安祖三個字而皺緊了眉頭悄悄地平整了下來。


  「唐公過獎,方才第二輪比箭,晚輩已經輸給了二公子!」李旭搖了搖頭,謙虛地回答。


  這句話惹得李淵連連搖頭,「你莫過謙,老夫先就來了,一直在遠處看著你們。第一輪射罷,世民已經輸了。他若是有自知之明,哪裡還敢跟你比第二輪!」


  雖然抑己揚人是李府的家風,這句話說得也太謙虛了。非但李旭連稱不敢,建成、世民和婉兒三個都仰起頭來,滿臉不服。特別是李世民,年幼好勝,兩隻眼睛氣得冒火。如果做這番評判的人不是自己的父親,估計小傢伙早衝上去與之理論了。


  「你心裡不服,是不是!」李淵看看世民的臉色,笑著問。 「第三輪兒子輸得心服口服,這翡翠理應歸仲堅兄所有。」李世民跑到建成身邊,拿起作為賭注的翡翠,大聲回答。「第二輪是仲堅兄有意相讓,兒子也知道自己輸了。可第一輪,他和我都正中靶心……」


  「我們各自一平一勝,理應平局!」李旭趕緊擺手,表示不敢接受李世民輸給自己的翡翠。話音未落,又聽見唐公說道:「但從表面上看,的確如此。你去將靶子拿過來,讓為父告訴你為什麼第一輪就輸了!」


  不待李世民動手,早有家僕跑上去替他扛回了靶子。李淵愛憐地摸了摸兒子的額頭,躬下身,指著靶子上的箭孔,低聲詢問:「第一輪,你放箭前瞄了大約三息時間,而仲堅是抬手即射,不知道為父說得對也不對?」


  「的確是這樣!」李世民想了想,小聲回答。


  「如果兩軍相遇,你們二人正是敵手,此射結果如何?」李淵笑著向世民追問了一句。


  李世民的小臉登時紅了起來,扭捏了片刻,終是承認父親說得沒錯,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蚋:「我的箭還沒射出去,仲堅兄已經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此話一出,李旭亦聽得一驚。他學射時,都是別人怎麼教,自己怎麼射,做不到就努力練習,從沒想到「引弓即射」包含著什麼道理。聽了李淵對兒子的教導,才明白原來其中還有這麼多門道在。想到這,忍不住偷看了唐公幾眼,越看越覺得此人胸懷溝壑。


  「第二箭,你的羽箭出手后被風吹偏,而仲堅在舉弓前,先抬頭看了看樹枝!」李淵笑著繼續總結。


  「怪不得仲堅兄的箭不受風力影響!」李世民恍然大悟,高興地補充。臉上因為被判定失敗而帶來的沮喪表情轉眼散盡,代之的是聞道后的驚喜。


  「戰場上形勢千變萬化,任何一個細微失誤都足以致命!」李淵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父親,對好學的兒子循循善誘。指了指還留在靶子上的箭,笑著命令:「你把兩支箭都拔下來,就知道與仲堅二人射藝相差到底多遠了!」


  李世民遵從父親命令伸手拔箭,自己射偏了那枝箭輕輕一拉就脫離了靶子。李旭最後正中靶心那枝箭,卻拉了又拉,晃了又晃,直到將箭鋒弄折了,才勉強拔了下來。


  「若是一百二十步外,彼此都身披重甲。你這箭射過去,只能給仲堅搔痒痒。而仲堅這枝箭,卻足以令你落馬!」


  「兒子受教!」李世民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父親做了一個揖。然後雙手托著翡翠,舉到了李旭面前:「仲堅兄射藝高出我甚多,小弟輸得心服口服!」


  「我年齡比你大,自然力量比你大。其他的講究,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咱們還是平局!」李旭笑著回答,仍是不肯接對方送上的彩頭。


  雙方正推謝不下間,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劉弘基突然拍了拍手,高聲插了一句。「依我之見,真正該得此翠的應是唐公!」


  眾人聞聲側目,又聽劉弘基笑著補充:「世民不知其理亦不能行之,自然算輸。仲堅能行之而不知其理,不能算全贏了此局。倒是世伯一席話,讓晚輩等受益非淺,。所以,此翠當然應屬世伯所有。待日後我等射藝超過了世伯,再贏它回來也不遲!」


  大夥聽了,一齊叫好。李世民當即捧了翡翠來,高舉著獻給了自己的父親。唐公還待推辭,又聽劉弘基笑著說道:「當年家父提起世伯箭射孔雀眼之事,晚輩還以為是以訛傳訛,今日聽了世伯講箭,才肯定實有其事!」


  一句話,又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那李婉兒性子最急,當即拉著劉弘基衣袖要求他講一講父親的故事。劉弘基用目光掃了掃李淵,見他沒有不悅的表情,笑了笑,說道:「那是二十八前,世伯去伯母家求婚的故事……」


  當年大隋望族竇毅家選婿,來應少年數以百計,且每人都出身於貴胄之家,家世、品格都屬於上上之選。竇毅為了表示自己公允,就命人抬了兩扇孔雀屏風到院子中,請諸少年向孔雀發箭,約定射藝最高者為婿。話音剛落,李淵越眾而出,連發兩箭,每箭各中孔雀一眼。諸少年自認不及,不敢再射。於是,李竇兩家結為秦晉之好。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唐公李淵如聽別人的傳說般,聽著屬於自己的少年往事。狡猾的竇老前輩,七彩屏風,一個個如眼前子侄們同樣風華正茂的少年。自己當年是十六,還是十七?好像不記得了,依稀記得舉弓時,遠處窗紗后曾有一縷關注的目光……


  那盈盈一瞥,足以讓自己為之踏遍天下風波。


  當天下午,李淵在府中備下家宴,為兩位遠道而來的世侄接風洗塵。劉弘基和李旭難卻主人家盛情,只好敬領了。賓主數人把酒言歡,說起這些年來的世事變幻,不勝感慨。


  作為世襲的唐公,李淵妻妾子祠頗多,但眼下公務在身,他自然不能把所有家眷都帶到屯糧重地來,所以此時留在身邊的只有正妻竇氏和竇氏所親生的三男一女。其中幼子元吉不過十歲,還屬於繞膝撒賴階段。見到客來,立刻瘋了般要求入席同飲。李淵呵斥了幾回無果,只好笑著將他安排在下首。


  竇氏夫人性子沉靜,伴在李淵身邊受了客人一禮,抿了半爵酒,便借故退了下去。李淵待妻子離開,立刻命人傳營妓前來奏樂獻舞。這些營妓都是他為即將到來的各位將軍所備,才藝品貌皆稱不俗。眾人邊喝酒邊賞花,倒也興趣盎然。


  酒至半酣,李淵問起劉弘基近況。劉弘基苦笑了一下,大聲回答道:「世伯有所不知,家父在任時未曾積累下什麼錢財。所以我與母親、兄弟只能靠故舊接濟勉強度日而已。這次接到朝廷軍書,沒錢置辦戰馬,只好走著去報道。結果誤了期,被地方官當逃兵捉了。多虧朋友幫忙打點才從大牢里脫身……」


  「這糊塗的狗官!」李淵氣得一拍桌子,大聲罵道。


  在懷遠鎮諸多官吏中,他平素以脾氣好而著稱。突然發了無名火,登時把一干樂師營妓全嚇傻了,當即斷了曲子,停了廣袖,一個個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沒你們的事情,都退下去吧,每人去領十個銅錢買酒!」李淵知道自己失態,揮了揮手,苦笑著命令。自從被皇帝從地方大吏調成無半點實權從員后,他就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差。特別是喝了酒後,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發泄一番。


  眾樂師營妓們趕緊施禮稱謝,收起樂器,慌不急待地跑了出去。李淵望著眾人的背影搖了搖頭,側過身來向劉弘基說道:「你父親是個難得的清官,誰料好官難為。嗨!不過你也莫傷心,這個「人情」咱們早晚得還回去。明日一早去我給你補一個護庫旅帥的缺兒,再給你家中寫封信去證明身份。我倒要看看,哪個有膽子的把我李淵麾下的幹才當作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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