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隋亂:功名誤(23)

  第73章 隋亂:功名誤(23)

  「咱們的弟兄損失大么?」聽完劉弘基的話,李旭苦笑著問。自從前天夜裡擊退了黑衣人後,莫名奇妙的功勞就接踵砸到了他的頭上。既然已經被砸得頭暈目眩,他也不在乎再多上一兩件。


  「你那天判斷得對,縱火者是想調虎離山。你走後,前後有五波人試圖衝擊糧庫,被弟兄們拚命殺了回去。咱們戰死了四十多,傷了一百多個。也讓對方留下了三十多具屍體。」劉弘基想了想,低聲總結。「你帶的那些弟兄訓練得好,只戰死了七個,卻放翻了敵人六十多。咱們護糧軍在突然遇襲情況下,共計殲敵一百餘,也算是個了不起的勝利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兵曹,不知道是誰的屬下!」李旭四下看了看,低聲向劉弘基諮詢。


  「聽說宇文述大人麾下的一個姓王的兵曹戰死了,屍體是在城外發現的。」劉弘基警覺地環顧四周,答非所問。「昨夜高句麗人劫糧并行刺唐公的事情,已經引起了我方公憤。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和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都已經派兵來援。旭子,咱們今年冬天算是熬過去了!」


  他的嗓音壓得很低,但特地把高句麗三個字咬得很清楚。李旭知道無論圍攻李淵府的黑衣人和攻打糧倉的黑衣人是不是一夥,這筆糊塗帳都要算在高句麗頭上。跟在劉弘基身後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慢慢對人情事故有了些感悟,笑了笑,低聲罵道:「該死的高句麗人,居然混了這麼多姦細進城!」


  「是啊,該死的高句麗人!」劉弘基一邊罵一邊搖頭,話語中對敵方陰險的行為充滿了不屑。


  懷遠鎮本來原住人口就不多,被高句麗人這麼一攪和,市面上立刻更顯蕭條。已經快過年了,賣窗花貼紙、爆桿燈籠的小生意人卻一個不見。空蕩蕩的街道兩邊,只有幾所被燒得焦黑得房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每當風大,斷裂的牆壁則嗚嗚有聲,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對縱火者的抗議。


  秦子嬰偷偷購置的私宅就座落在城中心處,與周圍凄涼的環境相比,這裡可以算得上是車水馬龍。王元通、齊破凝、武士彟、張德裕、還有楊方、李寄、周文遠,平素能說到一處的弟兄們都來了。大夥經歷了一次風波,心中皆有大難不死的感覺。彼此之間的關係更近,說起話來也更肆無忌憚。


  「想不到子嬰兄也有勇武的時候啊,一把橫刀,硬挑七、八名壯漢。當年長板坡上趙子龍也不過如此!」酒過三巡,王元通大聲調笑道。


  「趙子龍懷抱的是阿斗,可沒咱們秦將軍有幹勁兒!」隊正李良笑著打趣,「我們來的時候,嘖嘖,你沒看呢,兩個人相依相偎,打定主意要同生共死了!」


  秦子嬰被夥伴們笑得臉色通紅,只好拚命勸酒。大夥卻不肯領情,一起鬨道:「既然弟妹連高句麗人都不怕,怕咱們這些弟兄們做什麼。不如出來一見,也好讓我們品評一下子嬰的眼光!」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梅兒她,她,她怕……」秦子嬰平素就算不上伶牙俐齒,被眾人一哄,口齒更不清晰。結結巴巴,血都涌到了脖子根兒上。


  「彎刀在前尚不顧,酒席宴間畏若何?」王元通文文騶騶地來了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詩,調笑道。


  聞此言,眾人鬧得愈發厲害。秦子嬰被大夥鬧得無計可施了,只好去後堂找未婚妻問計。那賀若弼將軍的孫女卻也大方,略為收拾,即捧了一壺酒走了出來,斂衽施禮,向諸位叔伯[1]敬謝對子嬰的相顧之誼。


  酒倒進杯子里,方才鬧得一個比一個歡實的叔叔伯伯們卻紅了臉。一個個嘿嘿笑著將酒灌了下去,語無倫次地向秦子嬰夫妻兩個祝福。


  「諸位即為子嬰之胞澤,合為妾身之兄弟。倉卒相見,無以為敬,當以琴聲助酒,以表心意!」賀家小姐斂衽,再度施禮,飄然走入屏風后,信手一揮,滿室登時充滿金戈鐵馬之聲。


  眾人雖然大部分出身富貴,但在軍營歷練半年多,熏亦熏陶出幾分豪情來。聽了這鏗鏘有力的琴聲,一個個熱血沸騰。不覺把桌上酒菜當了敵人,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子嬰好眼光!」劉弘基拍案讚歎。


  「賀小姐是個奇女子!」李旭出言低聲附和。這是他近距離見過的第三個女子,比起陶闊脫絲的清純、阿芸的溫柔,賀家小姐更多了分體貼味道。雖然明知道此女曾墜入風塵,他心中非但難以升起半分輕視之心,反而對秦子嬰充滿了羨慕。


  與李旭心思相同的不止劉弘基一個,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亦心生敬佩,紛紛舉起杯子來,再次笑著向朋友祝福。


  「子嬰,祝你們白頭偕老。」王元通大著舌頭說道。杯子一放下,立刻低聲補充了一句,「若是下次再見到如此奇女子,定告知老哥一聲。你知道,老哥家裡那位,比起你這個來……」


  「王大哥,你算了吧。知道什麼是可遇不可求么?」齊破凝笑著調侃。


  「求之不得,輾轉無寐!」王元通酒意上涌,把一肚子的歪詩全涌了出來。大夥皆笑,再度向主人敬酒。秦子嬰臉上也有了些醉意,舉著杯子與眾人一一對飲。


  得妻如此,也不枉自己提刀與人拚命了,陶陶然,他如在雲端般想。


  「若是不打仗就好了!」李旭聽著錚錚琴聲,心裡想得卻與琴聲的意境完全不搭界。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對秦子嬰的生活很是嚮往。有一個懂得欣賞你的女子,有一個值得你去為她拔刀的人。這種生活,是不是比金戈鐵馬更洒脫愜意?


  瞪著迷茫的醉眼,他看見秦子嬰幸福的身影在一張張酒桌前搖晃。


  「子嬰可稟過父母了?」周文遠在舉杯與主人對飲時,低聲詢問。他出身於壟右周氏,與秦子嬰可謂近鄰,所以問的話也更無顧忌。


  「寫,寫過信了。還,還沒迴音。打,打完了仗,我就帶她回家完婚。」幸福中的秦子嬰語無倫次地回答。


  「哦!」周文遠沒有多說話,默默地喝乾了杯中黃酒。李旭無意間側頭,恰恰從其眼中看到了幾分憂慮。


  屏風后琴聲更急,大弦小弦如狂風暴雨。


  數日後,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和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各自帶了一萬府兵進駐懷遠鎮,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也從自家兵馬中抽出了一萬精銳,在懷遠鎮東門外紮營。三支大軍彼此呼應,將糧倉護衛得固若金湯。如此一來,遼河對岸的高句麗人即便有心劫糧,也沒足夠的實力了。


  有了安全保障,日日擔驚受怕的懷遠鎮的百姓們都暗自鬆了一口氣。這個年過得好不開心,唯一讓人遺憾的是府兵們戰鬥力強悍,對待自家百姓也強悍得很。買東西很少付錢不說,稍微伺候不周則以老拳相加。百姓們挨了欺負,還沒地方去投訴去。懷遠鎮主官李淵爵位雖顯,官職卻和三位大將軍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府兵們鬧事,他根本無力管,也管不著。


  非但地方百姓,懷遠鎮的護糧兵們與友軍也鬧得非常不愉快。混在護糧軍中逃避上戰場的傢伙大多數都是些有錢人家子弟,個別人性子雖然頑劣的些,吃酒和買東西不付錢的事情卻是不屑去做的。兩相比較,百姓們自然看著護糧兵親切,看著府兵彆扭。自覺受了冷落的府兵們憤憤不平,在街上見到護糧兵即冷嘲熱諷,白眼相向,雙方因一言不合發生群毆的事情亦時有發生。 作為護糧軍別將,劉弘基當然不敢給李淵惹麻煩。所以盡量減少麾下士卒的外出機會,連李旭的虎翼旅,過了年後也很少再出門訓練了。李旭天性就不是愛逛街的人,不出營門,正好找機會把東一鱗,西一抓,學過的所有雜其雜八的東西私下整理一遍。偶爾心有所悟,與劉弘基互相討論,卻也收穫不小。


  自從救火之後,唐公府上下與李旭的關係又親密的一層。特別是二公子李世民,幾乎是一有空閑就往軍營跑。或旁觀李旭如何練兵,或跟他討教箭術,切磋武藝。每當他來,李婉兒總是找理由跟著,三人年齡相差不大,彼此之間自然有很多話可說。


  李世民跟在唐公身後見得世面多,博聞強記,每次都能帶來些朝廷里的新鮮故事。他年齡雖然小,看事情的見解卻絲毫不差。李旭出身低微,對這些國家大事沒什麼太多看法。但是對其中影響到百姓生活的地方有親身感受,每每出言,「獨」辟奚徑。李世民常常被他的觀點氣得雙眼冒火,李婉兒卻在旁邊拍手叫好,大覺有趣。


  這日,三人正坐在樹蔭下看劉弘基練兵,突然有人策馬從營門外直衝校場。沒等當值得軍士上前阻攔,馬背上的人早已滾了下來,趴在地上大哭道:「大夥趕快幫忙,秦參軍,秦參軍的老婆被人給搶了!」


  秦參軍的老婆,自然就是軍官們都認得的賀小姐。她本姓應為賀若,是老將軍賀若弼的嫡親孫女,因為受到家族牽連才被貶到遼東來受苦。參軍秦子嬰為其贖身,並捨命相護的故事在護糧軍中早已傳為一段佳話,將士們提起來無不羨慕。如今聽說秦參軍的老婆被搶,立刻有二十幾個平素與秦子嬰交好的軍官們跳了起來,吶喊一聲,抄起傢伙就向外沖。


  「大夥不要魯莽,以免給唐公惹禍!」劉弘基大聲喊道,試圖以軍令禁止兵士們出營。已經憋悶了小半個月的公子哥們哪裡肯聽,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已經被人騎到脖子上了,還叫什麼魯莽。別將大人裝做不知道就是,我等自己做事自己當了!」


  眼見弟兄們群情鼎沸,劉弘基知道今天事情難以善了。趕緊叫來王元通、齊破凝兩人,大聲命令道:「你們先帶兩個旅去把秦參軍的院子護住,我和仲堅隨後就到!」


  眾人等得就是他這句話,當即連盔甲兵器都不必換,列著隊伍直撲鎮中心。待李世民、李旭和李婉兒兩個擠到劉弘基身邊,兩個旅士兵早就衝出了營門。


  「劉大哥的麾下好生魯莽!」李世民大聲叫道。與此同時,李婉的話亦喊了出來「老婆被人搶了不去廝殺,還怎麼叫男人?」


  「速點兵去,以免事態擴大!」李旭最後一個說話,建議卻最中肯。


  懷遠鎮是個彈丸之所,從兵營到城中心轉瞬即至。遠遠地,大夥就看見三十幾個身穿府軍號鎧的老卒正抄了石頭猛砸秦子嬰家大門,當即怒喝一聲,揮舞著盾牌沖了上去。


  府兵們平素作威作福慣了,誰沒想到今天捅到了馬蜂窩上。猝不及防之下,登時被打得抱頭鼠竄,距離秦家最近的幾個逃命不及,被憤怒的眾人包在了中間。


  秦子嬰是大夥的朋友,搶他的老婆就等於向大夥頭上扣屎。受了侮辱的公子哥們此時還哪管天高地厚,亂拳齊下,大腳橫飛,片刻功夫把來不及逃走的府兵們全打癱在了地上。個別人出了氣后還不罷休,乾脆扯了對方褲腰帶,把所有俘虜拴葫蘆一樣拴做了一串。


  「子嬰兄弟開門,老齊來救你們了!」齊破凝一手牽著俘虜,一手拍門。


  裡邊堅守的人早已聽見了動靜,七手八腳將頂門的傢具挪開,殘破的木門「轟隆」一聲倒下,鼻青臉腫的秦子嬰帶著幾個親信,眼淚婆娑的迎了出來。平素溫文爾雅的賀小姐緊隨其後,手裡握著把匕首,脖子上面血跡宛然。


  「他奶奶的,給我打殘廢了他們!」王元通見到裡邊的光景,氣憤地喝道。眾兵士的火氣比他還大,將已經打癱了的府兵再度揪出,輪著拳頭繼續過堂。


  「奶奶的,秦參軍的老婆你們也敢搶,欺負我護糧軍沒人么?」張德裕邊打邊罵。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只是奉命來找,奉命來請的!」挨打的府兵們哭喊著求饒。


  「奶奶的,把你老婆請來供大爺玩玩,你干不幹!」眾人一堆大腳踢過去,封住了辯解者的嘴巴。


  在秦子嬰為其贖身之前,賀小姐的琴技和舞技在懷遠一帶素有盛名。若是不知情者貿然上門邀其獻歌獻舞,也有情可原。但秦子嬰買的院子規模甚大,一看門臉就知道這是普通民居。況且在雙方衝突之前,以秦子嬰的好脾氣,肯定已經把一切解釋了個清楚。


  知道佳人已為人婦還強行相請者,就有些仗勢欺人了。所以大夥氣憤不過,明知道這幾個府兵都是奉命行事的替罪羊也收不住手。


  這廂正打得過癮,街道盡頭卻突然傳來一陣號角聲,數百名府兵精銳大踏著步沖了過來。


  「列陣迎敵!」齊破凝見事不妙,趕緊下令準備戰鬥。好歹也受過了訓練的護糧兵們吶喊一聲,拔刀舉盾,在兩個旅率的帶領下擺出一幅防守陣列,硬生生擋在了府兵前進的道路上。


  「奶奶的,給我衝上去把他們打散了,把女人和弟兄們搶回來!」街對面,一名黃色面孔的將領怒氣沖沖地命令。


  「搭盾牆,防禦陣型,弓箭手彎弓,靠近五十步之內者,射!」齊破凝也豁了出去,站在自家陣前揮刀下令。輸人不輸勢,他不信府兵們真敢冒著殺頭風險與同僚火併。


  隊伍最後排的弓箭手們立刻舉弓,手臂和大腿打著哆嗦,羽箭卻毫不猶豫地搭在了弓臂上。府兵們屢經戰陣,自然明白此陣不能硬沖的道理,一個個放慢腳步回頭張望。那名黃臉武將見狀,厲聲罵道:「大將軍養了你們這麼多年,連個女人都搶不到。難道我左武衛的弟兄都這麼沒種么。攻擊陣型,舉盾,有敢向咱們放箭者,直接給我砍了!」


  眾府兵聞令,同時舉盾護住上身,邊前進邊整理隊形,瞬間變陣為鋒矢形,整隊人馬如一根長箭,緩緩向前方壓上。


  這是標準的攻擊隊列,從步伐和變陣速度上,護糧兵們就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對手。兩個帶頭者王元通和齊破凝見嚇不住對方,心裡亦有些虛了。回頭瞅瞅垂淚不止的賀小姐,再看看鼻青臉腫的秦子嬰,膽氣瞬間又被怒火點了起來。


  互相之間點點頭,二人並肩站到了自家陣前,揮舞著鋼刀大聲喊道:「有進攻我護糧兵者,即圖謀禍害軍糧。大夥儘管放箭,殺頭的事情我們哥倆個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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