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隋亂:功名誤(25)
第75章 隋亂:功名誤(25)
眾目睽睽之下,秦子嬰走到了劉弘基身邊。向前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卑職大隋懷遠鎮錄事參軍秦子嬰,拜見麥老將軍。不知道卑職夫婦有何得罪之處,竟惹老將軍登門相辱?」
平素唯唯諾諾的他,此時站在三品左武衛大將軍馬前,卻絲毫不見孱弱。麥鐵杖被他的氣勢憋得有些難受,不覺收回了手指,怒問道:「她真的是你老婆?」
「已有白首之約,只待家中父母回信,便可相娶!」秦子嬰正色回答。明知道對方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碾成碎片,卻不想做絲毫退讓。
「你是良家子弟?」麥鐵杖冷笑著繼續追問。今天的面子折大了,先遇到一個楞頭青晚輩,放著好好的台階不踩,非扯謊騙人讓自己無法收手。現在又竄出個窮酸,咬著牙說欲娶婊子為妻。他不相信這些話是真的,無論從任何角度,秦子嬰的說辭都像是護糧隊這幫兔崽子們的狡辯。
「卑職出身於壟右秦家,世代清白!」秦子嬰淡淡地答道。自從他準備娶賀梅兒為妻,就有無數好心人拿二人的身份做文章。壟右秦家也算一個地方大族,如果娶了一個營妓回府,家族將為此而蒙羞。但他不想顧這些,秦家是秦家,自己是自己。大不了自己被家族除名,兩個人自立門戶也快樂逍遙。
麥鐵杖年青時是個綠林大寇,最恨的就是別人在自己面前炫耀家世清白。家世清白怎麼了,誰是生來當強盜的種?看著眼前的窮酸小子,他忍不住怒上心來,仰天長笑。
「哈——哈——哈,有種,壟右秦家有本事,居然給兒子娶個婊子為做老婆!走,俺老麥今天認栽!」
一句話,讓所有護糧兵再度紅了眼睛。賀梅兒出身風塵不假,但她是受家世所累。麥鐵杖和宇文述仗著官威縷縷辱人,明知道佳人已為人婦,卻開口一個妓女,閉口一個婊子,三番五次羞辱。大夥即便是泥捏的,也有一個土性子。當時,有人在底下就罵將起來。
「奶奶的,不就是個強盜么,有什麼了不起?」
「歌姬怎麼了,有些人是誰生的都不知道!」
「哪個小子罵人,給老夫滾出來!」麥鐵杖猛然回頭,大聲怒吼。自從他投到楊素麾下,還沒人敢這樣侮辱過他。出身綠林是他一生之痛,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他也要把罵人的傢伙撕成碎片。
眼看著老將軍就要縱馬沖入人群,劉弘基一抖韁繩,橫在了麥鐵杖面前。「麥老將軍,您欲當街殺我麾下士卒么?」
「小兔崽子滾開!」麥鐵杖抬手就是一馬鞭,狠狠地向面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傢伙抽去。
不知道是因為躲閃不及還是不想躲閃,劉弘基被夾了鐵線的皮鞭重重地打在了臉上。只聽「啪」地一聲響,象徵著別將身份的頭盔飛上了半空,一道青黑色的鞭痕從耳朵一支延伸到下巴,血順著傷口處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劉弘基不閃不避,攔在麥鐵杖馬前大聲冷笑。揮手打了人,麥鐵杖心中的怒氣也散了一點,看看劉弘基,冷冷地問道:「小小別將也敢攔我,難道唐公平素就是這樣教導屬下的么?」
「不知道麥老將軍是以左武衛大將軍身份與末將說話,還是以普通人身份與晚輩說話?」劉弘基也被這一鞭子打出了怒火,冷笑著反問。
兩百多名護糧兵再度舉起了兵器,今天的侮辱大夥受夠了,如果姓麥的老傢伙再敢動手打人,少不得大夥一起上前拚命。
五百府兵也快速整隊,只要動手打起來,就是一場火併。雙方勢均力敵,誰準備得不及時誰就吃虧。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虎賁郎將錢士雄、鷹揚郎將孟金叉等人沒料到事態會突然發生這種變化,想上前勸,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而眼看著雙方火併,皇上追究下來大夥都逃不了干係。正著急的時候,又聽見馬蹄聲響,一伙人衣衫不整地跑了過來。
「麥老將軍手下留情。麥老將軍手下留情!」唐公李淵邊策馬邊喊。轉眼來到近前,滾鞍下馬,三步兩竄到了麥鐵杖和劉弘基之間。
他一身官服,滿頭大汗,顯然是正在處理公務之時,猛然聞訊趕來的。當了當事人中間,先拱手向麥鐵杖施禮,然後沖著劉弘基大聲喝道:「老將軍在前,你一個後生晚輩怎能如此無禮。還不趕快向前輩賠罪!」
「不敢,老夫無德,不敢做此人的前輩!唐公帶得好兵,以三百破五百,打得我左武衛落花流水,老夫佩服!」沒等劉弘基說話,麥鐵杖森然道。
「下官失禮,下官失禮。回去后定然重重責罰他們!」李淵忍氣吞聲向麥鐵杖賠罪。他方才正在府衙與幾個心腹幕僚議事,突然間聽聞護糧兵與府兵發生了衝突。本來以為是場尋常糾紛,便沒去管它。反正平素這種糾紛常有發生,每一次都是護糧兵們忍讓。沒想到轉眼間事態就失去了控制,衝突變成了大規模群毆。等他聽說麥鐵杖等人被驚動了,再上馬追來卻已經來不及。
「不必了,你的麾下當街羞辱我的部屬,你把肇事者交出來吧!」麥鐵杖用馬鞭敲了敲手掌,氣哼哼地回答。
李淵性子軟弱,在同僚中是出了名的。這樣一個謙和之人,欺負他也沒什麼意思。所以麥鐵杖不打算再鬧下去,只拿兩個不長眼的傢伙打個半死,讓新兵蛋子們得個教訓也就罷了。至於那個歌姬,反正自己已經罵夠了,誰愛娶誰娶,跟老麥也沒什麼關係。
眼下李家正出於風尖浪口上,唐公哪還敢再豎強敵。低聲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那些護糧兵,正想於其中找兩個李府安插進去的死士交給麥鐵杖委曲求全。劉弘基卻再次向前提了提馬韁繩,大聲阻攔道:「唐公且慢,此事是因弘基而起,自然要由弘基親自來了結。麥老將軍,晚輩挨了你一馬鞭,你卻還沒回答晚輩所問?」
「弘基休得無禮!」李淵大聲怒斥。無論誰是誰非,自己這個主帥惹不起對方,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今天雙方鬧得越大,弟兄們吃的虧也越大,根本沒有找回道理的可能。
「前輩,晚輩是以大隋天子帳前右勛侍身份向你發問,並非以唐公麾下護糧別將身份向你發問!」劉弘基搖了搖頭,繼續追問道。
李淵想息事寧人,這種心思劉弘基能夠體諒。但今天的事情根本不可以用息事寧人的方法解決,自己先前已經一再退讓,可麥鐵杖這老糊塗在宇文述的挑撥下步步緊逼。如果自己把麾下交給麥鐵杖出氣,今後這一千二百名兄弟將無人在真心替唐公效命。
「弘基兄是個真男兒!」李婉兒低聲點評。畢竟年齡還小,她無法理解父親軟弱的原因。側頭看看弟弟,發現李世民自始至終,目光就沒離開過宇文述的左右。
「麥鐵杖人如其名,一直被姓宇文的拿在手裡當兵器用。」李世民冷笑著嘀咕,「倒是弘基兄,進退有度,未必真吃了虧去!」
李旭輕輕點頭,暗自拔出了騎弓。他不清楚劉弘基到底想做什麼,但能看出來他那一鞭子是故意挨的。打了人之後,麥鐵杖的氣焰就漸弱。先還要護糧兵交兇手和女人,現在女人不要了,只問兇手。雙方繼續消磨,恐怕麥將軍什麼也撈不到。
正這樣憤憤不平地想著,又聽見猶豫了好半天的麥鐵杖冷笑著回答:「以大將軍身份怎麼樣,以普通人身份又怎麼樣?」
「以大將軍身份,麥老將軍縱容屬下強闖民宅,羞辱將領妻子在先。明知對方結髮,還出言辱罵在後,再加上無故痛打部將,蓄意殘害士卒。其中無論哪一項,都有違大隋軍法。弘基身為右勛侍,自然要向聖上那裡討個公道。」劉弘基抹了一把脖頸上的血,冷笑著說。 「弘基,休得再胡言亂語!」李淵又氣又急,大聲呵斥。劉弘基一再以右勛侍身份說話,就是表明了此事與李家無關。可自己又怎能讓他一個小小的侍衛跟大將軍去斗?雙方實力不在一個層面上,人脈也差了千重萬重!
「弘基即便不說,是非曲直亦在人心。」劉弘基搖搖頭,不肯依從李淵的命令。「如果以普通人身份,麥將軍打我這一鞭,是前輩教訓小輩,弘基只好忍了。但你辱我朋友,便是辱我。弘基不才,願持手中長槊,向老前輩請教一二。」
「弘基!」李淵驚叫了一聲,眼睛都急得紅了起來。麥鐵杖是大隋軍中數一數二的凶人,在兩軍陣前,六十多斤鐵杖揮下,通常把對手連人帶馬全給砸塌了。劉弘基一言不合與他邀斗,雖然不違反大隋軍律,也等於自己上前送死。
聽完劉弘基的話,麥鐵杖不怒反笑,馬鞭戟指劉弘基面孔,說道:「你,有種,劉升養了個好兒子!」
作為大將軍,麥鐵杖自然不會懼怕一個小小勛衛的彈劾。但若不敢接受劉弘基的挑戰,就等於承認自己武技不如別人,只敢憑官位欺負後輩。
冷靜想想,他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的確不佔理。特別是侮辱人家妻子那幾句話,不知道怎的當時就衝口而出。可讓他給一個晚輩認錯,或者放棄給麾下弟兄們出氣的機會,麥鐵杖同樣也做不到。
進退兩難之間,麥鐵杖一張手,就打算取鐵杖給劉弘基以教訓。沒等家將把他的鐵杖提過來,劉弘基又大聲補充了一句:「且慢,劉某還有一言在先!」
「說!」麥鐵杖瞪大了眼睛怒喝。
劉弘基看看氣憤添膺的弟兄們,再看看無可奈何的李淵,笑了笑,說道:「若是晚輩輸給前輩,則今天之事就算揭過,唐公帳下將無人再提!」
「若是你小兔崽子贏了,今天的事情老夫永不追究!」麥鐵杖信口答。這本是綠林豪傑之間邀斗的一句套路話,他順著劉弘基的話柄答完了,才猛然意識道自己上了一個大當。
自己的初衷本來要追究對方持械群毆之罪,結果稀里糊塗就變成了私鬥。而對方不知怎地又好像當過綠林豪傑,江湖切口說得極其順溜。自己一接話,就等於把前面所有事情放開。打贏了劉弘基,頂多傷了他一個,唐公帳下那些無禮私鬥的士卒自然不好再去追究。萬一輸了一招半式,非但今天的場子全丟,半生英名也隨之付與流水。
未戰,先機盡失。麥鐵杖手握成名兵器,心情一下子變得萬分沉重。
「此地甚窄,麥將軍何不去校場指點他!」宇文述非常體貼地給麥鐵杖出主意,一句話,封死了雙方可能的退路。
「也好,老夫久不活動筋骨,手都生了!」麥鐵杖仔細打量了宇文述一番,森然回答。
無可奈何的李淵後退數步,拉起了自家的戰馬。他沒有力量再做任何事情了,如果被挑戰的人是宇文述,無論如何他也自重身份不會和一個小將計較。只需要一句以下犯上,就可以讓劉弘基到一邊去反省。
可惜劉弘基挑戰的偏偏是麥鐵杖。
可恨宇文述偏偏在旁邊敲磚釘角。
目光掃過那些義憤填膺的護糧兵,猛然,李淵明白了劉弘基的心思。他抬起頭,眼角里閃起了點點淚光。
馬鐙彷彿結了霜,李淵接連踩了兩次,靴子都從鐙口裡滑了出來。有親兵快步上前相攙,卻被他一把推了個趔趄。第三次他乾脆不踩馬鐙,直揪著馬脖頸上的棕毛爬上了戰馬。那突厥來的良駒被主人揪得「唏溜溜」咆哮,原地打了大半個圈子才把身形穩住。羞憤交加地李淵一拍坐騎,跟在麥鐵杖等人身後沖向了城南校場。
「弟兄們,看大帥怎麼收拾這小子!」麥傑走上前,沖著府兵們大聲招呼。
「走了,看熱鬧去!」五百府兵齊聲鼓噪,氣勢洶洶地去校場為自家主帥助威。護糧兵們亦不肯示弱,列著隊伍緊緊相隨。兩相比較,他們整齊的軍容反而更顯齊整。大夥都知道劉弘基沒有任何勝算,但他挑戰麥鐵杖之舉純是為了替弟兄們出頭。所以護糧軍的弟兄們寧可看著他被麥鐵杖打下馬,也要為他長最後一次威風。
「仲堅兄,你說劉大哥能贏么?」李世民追在李旭身後,不安地問。劉弘基是為了平息此事,所以才不惜冒險挑戰麥鐵杖,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但這樣做的代價是否太大?父親大人為什麼不儘力制止這場沒有勝算的比試?李世民只覺得頭漲漲的,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卻抓不住其中關鍵。
「劉大哥一定會贏!」李婉兒大聲替李旭回答。父親在上馬時最後一刻表現出來的堅韌讓她心裡很難受,最近幾年,李家由盛轉衰,父親大人都承受了些什麼,為人的艱難,做女兒的往往比做兒子的體味得更深。
喧鬧的十字路口轉眼間恢復了原有的安寧,人流散盡,周圍百姓悄悄地從將門牖推開些許,探頭探腦地觀察外邊的動靜。兵大爺們打架的原因大夥不太清楚,也不甚關心。但老天保佑兵大爺們換了地方動手,沒讓大夥遭受池魚之殃。
「他爹,那是誰家,怎麼給人砸成了那個樣子!」一個中年婦人貼著自家門縫指了指秦子嬰的府門,低聲詢問。
「老秦家唄,據說還是個當官的呢!」渾身補丁的戶主嘆息著回答。丑妻和近地才是家中寶,看看秦家的遭遇,他對眾口相傳的格言更加堅信不移。
「秦家大哥好像還在!在那邊!」夫妻背後,小孩子指點著空蕩蕩的街心說道。
兩口子這才注意到街心處還站著一個男人,失了魂般,正晃晃悠悠地向殘破的大門口挪動。門口處,平素不多露面的秦氏小娘子倚門而立,彷彿在期盼待著相公回家。
家,秦子嬰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被砸爛的門,他的手一直緊握著,指甲已經扎入了掌心卻渾然不覺。秦子嬰恨,他恨自己早些年為什麼只顧著讀書,沒煉些武藝。否則,今天與麥鐵杖老賊邀斗的就是他,而不是與此事無關的劉弘基。
「子嬰!」賀若梅低低喊了一聲。曾經幾時,她天真的以為惡夢都已經結束。卻沒想到,這場惡夢既然來了,就要追隨自己終生。
秦子嬰沒有回答,低下頭去將家門口的碎石亂木一塊塊搬起來向牆角丟去。這是他的家,別人可以在門口亂扔東西,他自己卻不可以。有幾塊石頭太大,超過了他的膂力承受範圍。他晃悠著將石頭放下,又晃悠著將石塊搬起,一點,一點地將擋住門口的廢物向旁邊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