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隋亂:功名誤(26)
第76章 隋亂:功名誤(26)
風卷著冬日的殘雪掠過樹梢,呼嘯聲里充滿了絕望。這個冬天就要過去了,陽光已經慢慢開始變亮。只是那些經了霜的殘枝,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等到再次花滿枝丫。
「子嬰,對不起!」賀若梅哽咽著說道。麥鐵杖的羞辱令人難過,但給人傷害更深的是宇文述那句挑撥之言。『為一個妓女拚卻前程也不要了』,原本以為婚姻就是兩個結髮相伴直到皓首,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那麼多扯不斷的瓜葛。
聽見妻子的抽泣,秦子嬰多少回了些心神。直起腰來,伸出手去捋整齊了賀若梅被寒風吹亂的長發,低聲安慰道:「別哭,門砸了咱們再買一個。房子咱們找人去修。等打完了仗,咱們就搬回壟右去!」
「子嬰,我沒想到你要付出那麼多!」賀若梅終於忍耐不住,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痛哭失聲。壟右秦家將為此蒙羞!可自己做了什麼傷害了他人的事情。
「對不起,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什麼地方,老天為什麼對自己如此不公。
「梅兒,沒事了,沒事了。他們不會再找來了,劉大哥一定會贏,一定會!」秦子嬰輕輕拍打著妻子的後背,心裡痛得如刀攪。
劉弘基贏的希望微乎其微,秦子嬰雖然不通武藝,卻也心知肚明。麥鐵杖雖然年事已高,但他半生的威名不是白揀來的。想當年此人曾獨力格殺三十餘山賊而毫髮未傷,整個大隋都為之震動。人年紀大后力量也許會隨之衰弱,但臨陣格鬥經驗往往卻會隨時間的積累越來強。
聽見丈夫提起劉弘基,賀若梅慢慢止住了哭聲。現在不是發泄委屈的時候,別人為了丈夫去比武,丈夫在家中縮頭不出。比起一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她更希望秦子嬰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奇男子。壟右秦家不應該因此蒙羞,他們終究有一天會為子嬰而驕傲。
抬起頭,賀若梅再度看了看秦子嬰那略顯單薄的肩膀,低聲勸道:「你去給劉大哥助威吧,這裡我來收拾!」
「梅兒!我……」秦子嬰想說一句永不相負的話讓妻子安心,嘴唇卻被一根柔夷輕輕地按住。
「我知道你!」賀若梅的笑臉上掛著淚,「就像你知道我!去吧,我蒸了糕餅等你回來!」
兩夫妻的身影緩緩消失在殘破的大門后,過了片刻,大門口出現了一匹馬,馬背上有一個人,快速向城外奔去。
「嗨,這年頭,當官小了照樣有人欺負啊!」風中,有人低低的評價。
越往校場走,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心中越是懊悔。城南校場是去年冬天李淵調集青壯特地為左武衛將士們開闢出來的,考慮到麥鐵杖年紀較大,為人精細的李淵還特地在將台上用木材和竹子搭了一個涼棚,以便他練兵時休息。而今天,他卻稀里糊塗地跟李淵較上了勁兒。打贏了劉弘基這個晚輩,也沒什麼好風光的。萬一失手將對方殺了,恐怕麥家與李家從此就結下血仇。
而這一切起因不過是個婊子!麥鐵杖恨恨地看了身邊的宇文述一眼,心道。他依稀記得,最初在酒席間提出歌、舞、琴三絕的,好像就是這位宇文述將軍。而兩次讓自己火冒三丈的,好像也是宇文述。想到這,他更加後悔自己的魯莽,連握著馬鞭的手,也越發沒有了力氣。
可現在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不發。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通知,還是消息傳得本來就快,左武衛的將領們三三兩兩地打著馬向校場這邊跑。麥老將軍已經快十年沒跟人動過手了,很多人都想一睹老將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風采。好戲就在眼前,聽到消息的人誰肯錯過?
「告訴弟兄們拿出些精神來,別讓人家笑了去!」李旭側身,對自己麾下隊正武士彟吩咐。後者輕輕點點頭,撥轉戰馬向幾撥弟兄們衝去。聽到命令,兩旅步卒和一旅騎兵迅速打起了精神,以比平素訓練時兩倍還認真的態度走過了校場大門。他們的人數雖然遠遠少於趕來看熱鬧的府兵,氣勢上卻不輸對方分毫。
「仲堅兄認為弘基兄有取勝希望么?」李世民上前幾步,不死心地追問。他認為,既然在所有人中李旭與劉弘基交往時間最長,所以也應該對劉弘基的武藝最清楚。
「我不肯定,但麥老將軍戰意不濃!」李旭想了想,終於給出了一個令人稍微放心的答案。麥老將軍戰意不濃,這是他經過反覆觀察得出的結論。通過徐大眼傳授的觀人術,李旭甚至隱隱覺得麥鐵杖老將軍現在根本不想與劉弘基比試。只是風聲已經傳開,雙方任何人都沒有了主動退出的機會。
「是么?」李世民的眼睛登時一亮。兩強相爭,最忌諱有人心軟。李淵給孩子們講解兵法和謀略時,曾經多次向他灌輸過這個觀點。倘若事實真的如李旭所言,劉弘基的勝算就會大增。但劉弘基如果真的把麥老將軍打下了馬?好像也不是什麼好結果!
正在三個少年胡思亂想的時候,李淵帶著幾個親衛緩緩走了過來。唐公的面色還是那麼憔悴,只是眼神比方才多了很多靈動之意。
「仲堅,你和弘基交往最久,他的武藝比你如何?」趁人不注意,李淵湊到李旭馬前,以極低的聲音詢問。
「無論對敵經驗和還是武技,晚輩都望塵莫及。只在騎術和射術兩項上,晚輩勉強能和弘基兄一比!」李旭仔細想了想,認真地回答。答完了,才感覺到有人在悄悄地扯自己的皮甲,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王元通焦急滿臉。
唐公李淵不會無緣無故問這些話題,他在此時相詢,必定是想到了破解眼前困局的辦法。李旭搖了搖頭,不敢謙虛,將二人在武藝上的差距如實奉告。
「我觀麥老將軍似乎戰意不強!」李淵接下來的話,登時令大夥對李旭刮目相看。
「仲堅哥哥剛才也這樣說!」李婉兒高興地上前表功,卻被其父親一眼瞪了回來。
瞪完了女兒,李淵再度上上下下掃視了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頭皮都發乍了,才低聲說道:「現在是雙方都不想打,但都下不來台。你年齡比弘基小一半,如果你替他出馬……」
「仲堅兄(哥哥)怎麼會是麥老將軍的對手!」李婉兒和李世民同聲抗議。與李旭日日在一起談文論武,三人雖然脾氣不完全相投,彼此之間關係卻很是很親密。聽說父親讓李旭前去送死,李氏兄妹本能地反對。
「別亂插嘴!」李淵眉毛一跳,不怒自危。看看一雙兒女,再看看茫然不解但表情決然的李旭,低聲解釋道:「第一,麥老將軍自顧身份,肯定不願意傷害一個比他小了近四十歲的孩子,所以仲堅即便輸了,也不會受重傷。第二,我估計待會兒有人會替麥老將軍出場……」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點將台前一陣紛亂。片刻后,有名身穿銀甲的白馬將軍衝到了校場中央。
「麥老將軍乃國之干城,豈可輕易與人交手。末將不才,願替麥老將軍領教劉別將武藝!」來人馬打盤旋,在場中大聲喊道。
「唐公的眼界好毒!」王元通等人低聲讚歎。方才李淵要求李旭替劉弘基出戰時,大夥心裡都不甚滿意。雖然劉弘基在眾將中人望甚高,但也不應該安排李旭替他出場。若論年齡,李世民的年齡豈不比李旭還小,他去交手,麥老匹夫豈不是更不肯傷他?
白馬將軍一下場,所有人的想法登時逆轉。方才李旭和李世民二人只看出了麥鐵杖不願與人交手,而李淵卻直接推算出了對方下一步舉動。其眼光見識已經比眾人高出不止一籌了,如此獨到的眼光,他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沒等眾人想清楚其中細節,李旭早已打馬沖了出去。黑風身材高,腳力快,與他同時下場的劉弘基根本追不上其速度。沒等劉弘基出言反對,李旭已經衝到白馬將軍面前,手舉黑刀,大聲喊道:「既然將軍替麥前輩下場,卑職不才,願意與將軍討教一二!」 「旭子!」劉弘基焦急地喊了一聲。下場的這位將軍是麥鐵杖老將軍麾下武賁郎將錢士雄,劉弘基在去年冬天左武衛兵馬開進懷遠鎮時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據軍中傳聞,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尋常武將在他面前一個回合都走不到。自己今天挑戰麥老將軍,憑的全是一口氣,心中本來就沒存著僥倖的想法。若把好兄弟的也搭進來,這買賣就賠到底朝天了。
「弘基兄莫非覺得我技不如人。讓小弟先替你斗一場,我輸了你再上也不遲!」李旭向劉弘基擺了擺手,笑著說道。
「仲堅,你年齡太小!豈可與錢將軍比試!」劉弘基又急又氣,大聲呵斥。
「我們比的是武技,又不是年齡!我想,錢將軍亦不會因年齡而輕視於我!」李旭搖頭,笑著反駁。
三人在場上光說不練,底下看熱鬧的府兵們就有些不耐煩了。登時,有人大聲喧嘩起來,有人則拚命用橫刀敲打起了盾牌。
「戰!」「戰!」「戰!」府兵們一邊敲打盾牌,一邊大吼。
「鐺!」「鐺!」「鐺!」金鐵交鳴聲充耳不絕,震得人渾身血脈為之沸騰。劉弘基見趕李旭不走,只好撥馬退了下去。
他一退場,四下的嘈雜聲立刻消失。到了此時,看熱鬧的人們才弄清楚,上場的是個娃娃兵,雖然人和馬看起來都很高大,但臉上才長出的軟須徹底暴露了他的真實年齡。
「是個騎大黑馬的小屁孩兒!」有人低聲議論。
「個子不小,但喉結還沒長起來呢!」有人不住搖頭。心中暗罵唐公李淵兒戲,弄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出來和赫赫有名的猛將較藝,這不是送死又是在做什麼。
「唐公欺人太甚,居然派個娃娃下場!」在點將台上觀戰的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術自言自語般點評。聲音不大,卻足夠台上所有人聽得清楚。
「本事沒長在年齡上!」麥鐵杖捋了捋鬍子,大聲答道。今天第一次,他沒被別人的言談所激怒。
由錢士雄替自己下場,是麥鐵杖臨時做出的決定。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怕自己技不如人,而是由部下出馬比試,無論輸贏,雙方的怨恨都不會結得太深。而對方居然也派了一個替身來,則更合他的本意了。兩個當事人都沒上場,其他人代為比試,氣勢洶洶的邀斗就變成了軍中遊戲。無論誰輸誰贏,主帥都可以一笑而過。
想到這,麥鐵杖揮了揮手,命令道:「來人,傳老夫擂鼓,給兩位壯士助威!」
話音一落,戰鼓聲立刻隆隆響了起來。錢士雄和李旭聽見鼓聲,整頓好衣甲,各自打馬跑開六十餘步。轉身對正了,同時舉起了兵器。
「小夥子當心,長槊來了!」錢士雄大喝一聲,縱馬前沖。丈八長槊穩穩端平,直奔李旭的左肩窩。
他抱著和解的目的而來,當然不想下死手。對面的李旭也看出了對方的用意,縱馬上前,在長槊刺到身前的一剎那擰身揮臂,將掌中黑彎刀重重地砸在槊頭和槊身連接處。
破槊!這是銅匠師父跟他練習了無數次的招術。當時銅匠有言在先,此招沒經過任何實戰檢驗,成不成聽天由命。李旭不會用槊,黑彎刀雖然長,但比起槊來長度還差了無數尺,根本無條件跟人對刺。所以,他只好拿銅匠師父的沒把握本領出來賭一賭。
只聽「鐺!」的一聲,游龍般的長槊猛然彈開,卻沒有如同李旭預料的那樣失去控制,而是從頭部到中央彎了彎,卸去了大部分砸擊力道。剩下的力量傳到錢士雄手臂上,已經不足以令其兵器離手。
「好小子!」錢士雄為對手的膂力大聲精彩,後手外搬,前臂用力,那長槊似乎有了生命般,半空中抖了抖,借著戰馬前沖的力道,再次橫掃了過來。
這一掃,人力與馬力合在一處至少有三百多斤。如果硬用黑刀向外頂,李旭保證自己得被這一槊掃下馬去。當即,他向前側面一探身,主動甩鐙離鞍,將身體藏到了馬背的另一側。錢士雄一槊掃空,收招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對手從自己身邊跑了過去。
兩軍對沖,雙方騎兵通常只有一次照面機會。第一次不能打對方落馬,就要把此人交給自己身後的同伴。自己則借著戰馬的速度沖向敵軍的第二排騎兵。但此刻是在校場之上,所以一個照面結束,雙方還要各自把戰馬兜回來再戰。李旭和錢士雄由著戰馬的慣性跑出了五六十步后,各自調轉了馬頭。
「好!」校場下,喝彩聲猶如雷動。武賁郎將錢士雄在決鬥中大佔上風,這是眾人預料之中結果。但與他放對的那個少年破得巧,躲得機靈,嫻熟的刀法和騎術也令人大開眼界。軍中漢子性子通常比較直,雖然府兵們與護糧兵之間積怨頗深,看到對方精彩的表現,依然會扯開嗓子為其喝幾聲彩。
二人再次催動戰馬,錢士雄的長槊便不再故意留情。通過剛才第一輪試探,他已經感覺到對手並非尋常少年。輕視之心一去,手上的力道和準度大大增強。
李旭憑著銅匠師父不成熟的招式,勉強又對付過了第二個照面。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錢將軍對手。那桿馬槊與步校尉所用的一樣,居然是有彈性的。擊打槊頭時,根本不可能讓它脫手。這樣,他在兵器上就大大吃虧。每次都是別人先扎過來,他化解了對方先招,才有機會還回去。
第三、第四、第五個照面,李旭忙得渾身是汗。直到第六個照面,才終於抽冷子還了一刀。錢世雄微微抖了抖槊,就把黑刀磕了開去。二馬錯鐙功夫,還順勢刺了一手回馬槊,把李旭逼了個手忙腳亂。
「小子,你再不認輸,我可不留情了!」順著戰馬慣性脫離接觸的剎那,錢士雄扯著嗓子大喊。能把彎刀使到這種地步,這少年人也算身手不俗。打他下馬,實在有些令人於心不忍。
「我要放冷箭了,將軍小心!」李旭頭也不回地回答。校場周圍過於喧鬧,所以二人說話時都拚命扯開了嗓子。彼此之間的交談不禁對方聽見了,距離二人位置較近的府兵們也聽了個依稀大概。
「哈哈哈哈!」所有聽到這話的人,包括錢士雄自己都大笑起來。放冷箭之前還通知一聲,那還算哪門子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