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隋亂:功名誤(35)
第85章 隋亂:功名誤(35)
短短几句話,劉弘基已經把一個騎兵團隊的全部脈絡替李旭勾勒了出來,不由得人不佩服他經驗老到。李旭連聲謝了,找紙筆將劉弘基的建議記下。二人又聊了幾句軍務,劉弘基低聲叮囑:「仲堅,你現在好歹也是六品校尉了,凡事要多留些心。官場不比疆場,誰強誰弱抬手就能看清楚。官場的事情向來複雜,一不小心做錯了事,就有可能毀了一輩子的前程!」
「謝弘基兄指點!」李旭坐正身軀,抱拳向劉弘基行了個禮,鄭重說道。小半年來,在為人處事方面,劉弘基對他的指導頗多。有些客氣話李旭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對劉大哥的感激還是很深的。
「咱們不可能總在一個鍋里吃飯,我也不可能總有機會指點你。況且我這點微末本事,都是吃虧吃出來的。你年紀輕,背後又沒人撐腰,將來遇到的事情可能會更多!遇事多想想,有時候把自己當成對方,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些!」劉弘基笑著搖頭,說道。
這話聽起來就有些古怪了,好像兩個人馬上要分別一般。李旭驚詫地放下茶碗,大聲追問:「弘基兄何出此言,咱們好好地在一起當差,怎麼會分開呢。況且有你在一旁指點,我犯的錯也會少些!」
「咱們兩個一見投緣,我把你帶到懷遠鎮來,就是想幫你謀一場富貴。官場上人情薄如白紙,像你這樣重義氣的人不多。我幫了你,也指望著將來自己在起起落落中有個照應!這一點小心思,到了今天,做哥哥的也不瞞你。」劉弘基的雙眼與李旭坦誠的目光相對,低聲回答。
話雖然說得萬分爽直,二人彼此之間的感覺卻瞬間有了些生分的味道。琢磨了片刻,李旭學著劉弘基的樣子搔搔後腦勺,苦笑著說:「若無弘基兄幫忙,我現在還於草原上當逃兵呢。能做到今天這地步,全是弘基兄和唐公給的。你若有事情,不妨直接說出來。弘基兄也知道的,我這人不太會揣摩人心思!」
「我說這話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帶你到軍營來,就是想和你共謀富貴,但眼下又一場更大的富貴等著你,我卻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去接!」劉弘基點點頭,說道。
「大富貴,弘基兄是說宇文士及昨天找我的事情么?」李旭想了想,追問。能讓劉弘基說話吞吞吐吐的,只可能是這件事。昨日在酒桌上人多,自己也沒機會把事情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劉弘基作為李家世交晚輩,難免心裡會存些芥蒂。
「對,宇文世家明顯是想拉攏你。他們是大隋第一名門,而唐公現在正值落魄!」劉弘基點頭,承認李旭猜得沒錯。
「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況且,他一直拿我當子侄兒待!」李旭給了劉弘基一個堅定的笑容,坦誠地回答。不用任何人勸,他也不會去投靠宇文世家。至今所見的宇文家的人,沒一個給他留下好印象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此外,在內心深處,李旭總感覺和唐公之間有一絲親情在。雖然宇文士及挑撥說,唐公李淵完全是為了利用自己。可宇文家的人挑明這一點,也未必懷著什麼善意。況且自己即便投靠到別人門下,依舊是被利用。同樣被人利用,還不留在這裡,至少護糧軍中還有幾個說得來的朋友。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其實宇文家雖然得勢,但你去了不過是錦上添花。總比不過跟在唐公麾下同舟共濟顯得實在。只要把這段艱難時刻熬過去,別人一輩子忘不了你的情!」
「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謝弘基兄指點,仲堅記住了!」李旭再次拱手,回答。
二人相對而笑,心中卻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話說開了,彼此之間的芥蒂不在。但誰都明白,原來那種兄弟般的感情已經隨風而去了。
這一刻,劉弘基不知道自己得到的多些,還是失去的多些。李旭,亦如此。
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來。劉弘基搖搖頭,自嘲般說道:「其實有些話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對,卻仍忍不住拿來勸你。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聖人所言,看來著實不虛!」
「是弘基兄照顧我,怕我吃虧。」李旭笑著回應。
劉弘基搖頭,嘆了口氣。想了想,終是不願李旭心裡生出什麼隔閡,低聲叮囑道:「你心地純良,武藝出眾,又虛心好學,將來的前途未必只限於此。只是一些官場常識需要多加註意,若沒人告訴你,恐怕將來會在這上面吃虧!」
「請弘基兄指點!」李旭正色以應。與劉弘基突然從朋友變成了利害相連的同僚關係,他也覺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彌補,一時間卻找不到可以彌補的途徑。
劉弘基又是搖頭苦笑,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你可知道,自魏晉以來,歷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無根無憑的人想要出頭,總是萬分艱難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後都有一個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於淮南王家,老齊出身於河間齊家,子嬰……」李旭微笑著說出自己對世家的理解,還沒等把話說完,劉弘基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說老王,老齊他們,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劉弘基前仰後合,一邊捶桌案,一邊說道。
經李旭這麼一犯傻,軍帳里的氣氛反而又溫馨了些。劉弘基笑夠了,先命人進來擦乾桌案上濺到的茶水,然後搖著頭繼續說道:「他們哪裡算是什麼家族,其實包括我劉家,都不是什麼真正的豪門。只不過大夥為了給自己長臉,喬裝大戶而已!真正的世家子弟,哪裡還用像我們這樣到軍營里來服役!他們生下來就是握著印信的,若是從軍,至少從五品將軍開始!」
李旭記起徐茂功曾經說過,他家一直希望能擠入豪門。所以,從小就把他當作家族希望來培養。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門,卻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與他來往。如果以同樣的標準來衡量,徐茂功這樣都不算豪門的話,軍營里那些同伴的確是『喬裝大戶』了。想到這,他笑了笑,認同了劉弘基的說辭。
「在護糧軍里混的人呢,家裡都比普通百姓門路多些,其中也許還有幾個是郡守、縣令的子侄,這是事實。但大夥的家族都距離豪門世家差得遠了。所謂豪門,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過極品大員,門生故舊滿朝的。山東有王、崔、盧、李、鄭五大姓,關中則以韋、裴、柳、薛、楊、杜六大姓。加上現在的宇文家,江南殘存的謝家、王家、陳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幾個。世人皆以與他們交往為榮,而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結起來,權傾朝野。歷朝歷代皇帝都知道世家當政不是社稷之福,可歷朝歷代皇上都沒辦法解決。到了本朝,先皇開科舉士,無分貴賤都可以通過考試授官,就是為了打破這一傳統。可畢竟科舉時間短,眼下還是世家當政!」
「而那些推舉上來當官的,不是這家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兒。他們這些傢伙治理地方不在行,禍害起百姓來卻一個頂兩個。偏偏你還拿他們沒辦法,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弘基搖頭,對目前這種情況非常不滿。
想改變這種情況,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這個向上走的過程中,一些代價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這幫傢伙蛀空了,只是皇上還不知道而已。皇帝陛下喜歡聽人讚揚,喜歡炫耀他的蓋世武功。就像這次伐遼,滿朝華袞們謀劃了兩年多,為打與不打爭論不休。卻沒有一個人睜開眼睛關注一下遼東地形,也沒有一個人想一下,萬一戰敗了,回給大隋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弘基兄是說肉食者鄙,對么?」李旭低聲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門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為家族謀利上,眼中根本沒有百姓和國家,行事也不講究什麼道義。無論誰一不小心得罪了他們,通常結果都是粉身碎骨!」劉弘基搖頭,滿臉無奈。
「世家大族都是爛到骨子裡的腐肉!」秦子嬰負氣說出的話又迴響在李旭心頭。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這句話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細品之下,也未必不含著激憤之意。
「所以,你日後在官場上,盡量別得罪了這些家族的人。遇到后能避開就避開,不能避開則忍讓一二。咱們這些寒門子孫想有些成就,總是要多經幾番磨難的!」劉弘基想了想,最後總結。
李旭當年最大的志向不過是做一個縣裡的戶槽,哪曾了解過半點兒為官之道。他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也只給楊素當過幕僚,從沒正式踏足過官場,並且其為人書生意氣極重,當然更不會指點弟子在官場逢源的技巧了。劉弘基今日一番說辭,等於在李旭眼前又推開了一扇門,讓他看清楚了門內的污濁。雖然門裡邊的真實情況他暫時無法接觸,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範。
這番叮囑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動。想了想,他再次向劉弘基拱手,說道:「多謝弘基兄指點,日後我一定小心,盡量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其實呢,唐公所在的壟右李家,也算是一個豪門了!」劉弘基擺擺手,示意李旭不要過分客氣。「但唐公目前正走背運,所以咱們也不得不處處小心!」
「唐公走背運?昨日唐公不剛升為少卿么?」李旭不解地追問。從昨日開始,一直有人告訴他唐公失勢。但四品大員還算失勢的話,到底什麼樣子才算幸運呢?
「唐公家世代簪纓,前輩曾經做過上柱國,安州總管。先皇在世的時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員。他跟當今聖上是姑表至親,彼此之間關係也很親密。後來聖上聽了別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貶成了六品小吏。過了兩三年,唐公才一點一點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職位!」劉弘基低聲向李旭解釋。二人如今都算依附於李家的將領,李氏家族的詳細情況,他當然要仔細向李旭說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第一免得李旭誤打誤撞,在不經意間損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讓李旭這個新依附者安下心來,輕易不會被人拉攏。
「誰這麼壞,居然給唐公下絆子?」李旭不明白劉弘基的良苦用心,只顧著自己好奇,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也不是誰下絆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謠,說什麼『桃李子,洪水繞楊山。』結果萬歲覺得是姓李的危險了大隋社稷,所以想殺了唐公。多虧了朝臣勸解,才貶了數級,放到殿內少監的位置上以觀日後作為,後來又貶到懷遠鎮當司庫督尉!」劉弘基苦笑。[1]
「皇上怎麼會信這個,天下有那麼多姓李的,要是殺乾淨,豈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詫異地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評當今聖上。想想昨日點將台上那位數語之間點燃將士鬥志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麼也無法把一個迷信糊塗的傢伙和當今皇上聯繫到一起。
「皇上可能不信,但他怕別人信了,危脅到大隋江山!」劉弘基嘆了口氣,彷彿在為李家的際遇報不平。「不過,現在風波總算已經完結,從昨天萬歲的話里來看,他已經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我看唐公已經重新獲得了陛下的信任!」李旭點頭贊同。他心中又想起了宇文士及和秦子嬰的話,如果當時自己不自認為李淵的晚輩,也許被授予職位會更高些。但這話他不能跟劉弘基提,說了也不會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對方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指著鼻子罵人教導他與朋友相處之道的馬賊頭,自己也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傻小子。
幾乎在一夜之前,所有事情都變了。也許變化早就已經開始,只是自己魯鈍,一直沒覺察而已。
講述完了唐公在官場上的曲折經歷,劉弘基看看外邊時間還早,又非常認真地指點了李旭平日如何與上級、下級以及同僚的交往之道。他年齡比李旭大了近一倍,雖然自嘲為寒門子弟,在閱歷和對人情事故理解方面,畢竟高出李旭不止一點半點。有些忠告讓李旭自覺受益匪淺,有些忠告李旭雖然一時無法理解,也當作長者的教誨記在了心裡頭。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下午未時,親兵進來詢問車騎將軍是否傳飯,李旭趕緊站起了身,準備告辭。
「不如一起喝酒,我叫老齊弄些佳釀來,咱們幾個躲在軍營中偷偷地喝!」劉弘基想了想,笑著提議。
「大軍馬上要渡遼了,還是小心些吧。萬一被巡營的抓到了,彈劾一本上去,大夥面子上都不好看!」李旭笑著拒絕了劉弘基的好意。大夥本來就有在軍營中偷偷喝酒的習慣,唐公李淵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此刻百萬大軍都集中在附近,每天有天子近衛巡營監察軍紀。在營中偷偷喝酒,如今已經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勾當。
「也好,待他們都渡河去打仗,咱們這些不用上戰場的兄弟們再喝個痛快!」劉弘基點點頭,笑道。
「嗯,希望大軍早日攻克平壤!」李旭由衷地祝願道。
雖然他不看好這場戰爭的結果,但依然期望大隋能順利將高句麗犁庭掃穴。倒不為了自己能分一些功勞,而是為了當年在蘇啜部,蘇啜附離的一句話。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么?」時間久了,李旭已經忘記了這句話曾經給自己帶來的傷痛。在他心中,卻認同了中原是自己的部落這一說法。雖然,這個部落實在太大了些,部落長老們的心也不齊。
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回了自己的營帳旁。剛欲推門,背後突然又傳來了幾聲惱人的「烏鴉」叫:「哈哈,有人開始煩惱了。我今天看見兩個小孩挖沙土,挖著挖著卻扒出了一具屍體!」
不用猜,李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除了宇文家族的人,別人沒有追上門來惹討人嫌的癖好。他回過頭去,看了對方一眼,方欲找個說辭走開,又聽宇文士及繼續臊聒道:「兩個小孩拚命把屍體埋起來,互相說什麼都沒看見。屍體卻就在那,每天都在他們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