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隋亂:功名誤(42)

  第92章 隋亂:功名誤(42)

  楊廣把頭此側向文臣前排,想聽聽兩位納言的建議。看到了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和黃門侍郎裴矩的臉,才猛然想起來,原本該站在文臣之首的納言楊達月初已經病故了,納言蘇威此刻也一病不起。同時染病在床的,還有兵部尚書段文震、工部尚書宇文鎧。前幾日據宇文述秘報,軍中似乎有瘟疫蔓延,只是最近雨大,所以感染疫病的士卒不多,還沒引起軍心的恐慌。


  幾個文官竊竊私語,也覺得這種戰術過於陰狠。但不這樣做,恐怕以目前的士氣,遼東城很難被攻下來。況且大夥一旦出言反對,難免將來戰事不順時又被武將們指摘。所以,大夥還是以不出頭為最佳選擇。


  「末將贊同駙馬督尉的建議!」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上前說道。慈不掌兵,宇文士及說的辦法雖然狠了些,一股洪水放下去,估計整個遼東城都不會剩下幾個活人。但則是自己一方犧牲最小的妙計。只有拔出了遼東這個據點,大軍才可能繼續向前,否則,背後留這樣一個釘子,始終是個禍端。


  「近日風雨大作,恐怕是天授我大隋克遼之機。水淹了遼東城,然後趁勢取下新城和烏骨和國內,今年冬天,大軍就可在遼東三城駐馬。待明年春來,一舉殺過薩水[5]去,拿下平壤!」一直保持沉默的宇文述終於站出來,贊同兒子的諫言。


  他官場打滾多年,甚是會做人。指使兒子貪了劉弘基等人獻上的良策,卻也不把事情做絕,說完了攻遼之策,又把劉弘基前幾日的分析轉述給了楊廣。「車騎將軍劉弘基曾向臣進言,說遼東八月即會飛雪。我軍若能今秋取下薩水北岸三城,平壤周圍以無險可守。高元小丑即便能苟延殘喘一冬,明春也必將被縛於陛下馬前!」


  劉弘基找宇文述進言時,還曾提起過遼東的天氣。眼下馬上就是六月,過了八月,遼河兩岸就會開始落雪。所以能打仗的日子就剩下了六十天時間。大軍今年完全掃平遼東,至此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其勉強苦撐,不如少許取些戰果,逼迫高句麗國王割地請降。


  「噢,朕卻沒料到遼東的天氣竟然如此冷!」楊廣有些失望地說道。想想當年自己率軍討伐南陳,那是何等的順利,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今百萬雄師赴遼,居然要把一場仗分作兩年來打,心中未免有些不甘。


  「都是你們這幫人笨,在遼東城下耽擱了兩個多月!」他怒氣沖沖地向下掃了一眼,心中罵道。想起當年揮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建康,捉住陳後主,迫使上游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等人不得不投降的輝煌,猛然,皇帝陛下有了一個好注意。


  「高句麗小丑欺騙朕,朕也騙他們一騙!」楊廣突然笑了起來,大聲說道。「如果朕帶著七十萬大軍圍而不攻,你們說,高句麗守將會怎麼想?」


  「高元小丑狡詐,遼東城內估計早準備好了存糧。」群臣毫不猶豫地回答。從遼東城的外觀上來看,高句麗人就對長期堅守做了充分準備,圍城,未必是一個可行之策。


  「朕還有其餘三十幾萬大軍,可盡選府兵精銳!」楊廣輕輕搖頭,暗笑群臣魯鈍。


  「陛下欲奇襲敵後!」宇文述第一個反應過來,驚詫地叫道。


  「然也!高元小丑,必看不出朕之妙計!」楊廣沒聽出宇文述話中的懷疑之意,非常高興地說道。「他既然不肯將遼東城交出來,朕就圍而不攻。朕馬上發一道聖旨給來護兒將軍,命其帶水師去平壤附近登陸。你等帶精銳從陸上繞過去,與水師配合。待三軍聚齊,一舉把平壤拿下來。高元小丑被朕擒獲了,其他蟊賊有何俱哉!」


  當年大隋兵伐南陳,就曾用過這樣的妙計。如今,高句麗小丑,不過是另一個南陳耳!皇帝陛下高興地想著,雙目放出熱烈的光芒。


  「陛下聖明!」文武們齊聲稱讚。上次在橫渡遼河時,陛下就折巧計地讓守軍受騙上當,這次,依舊是陛下自己率先想到了破敵之策。


  「此策真的可行么?」宇文述的表情有些遲疑。他想提醒皇帝陛下高句麗和南陳地貌和氣候的差異,看看滿朝同僚那熱切的表情,看看主君那志得意滿的姿態。暗自嘆了一口氣,把所有諫言埋在了心底。


  被雨洗過後的天空很純凈,純凈地就像一整塊寶玉。當然,這塊寶玉是藍色的,藍得令人無法逼視。瓦藍得天空下,蘆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竄了起來,一邊在微風中抒展腰肢,一邊從葉子間上噴出細細的水柱。如噴泉般,將天空降下來的甘露再次還給天空。耀眼的陽光就在這層層疊疊的噴泉內幻化成七色、赤、橙、黃、綠……,每一種顏色都蘊藏著一種不同的意境。


  李旭喜歡這種寧靜的詩意,戰爭已經遠離一個多月了。雖然六十萬大軍包圍在遼東城外,每日還例行公事地搖旗吶喊幾聲,但誰都知道他們在做戲,大隋已經另遣主力甩過遼東城,深入敵後。遼東城守將乙支文慧也知道,但他送不出信去,圍在城外的六十萬大軍雖然其中精銳不多,但憑藉充足的人數絕對可以保證讓遼東城內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一個多月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親自下令,派遣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等九軍三十萬府兵精銳繞過遼東,直撲平壤。沿途村鎮部落望風而降,烏骨城守將高詡試圖從背後偷襲大軍,被老將於仲文將計就計,大破於馬砦水畔。高詡小賊被陣斬,所部一萬餘人全軍覆沒。


  接下來,遠征軍送回來的全是好消息。渡過馬砦水的大隋兵馬每戰必勝,前鋒已經直指平壤。而從海路進攻的來護兒大將軍也溯涀水而上,在平壤以西六十里出大破高句麗軍,斬首無算。


  唯一令人稍感遺憾的就是東征大軍放走了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此賊跑到隋營來詐降,宇文述和於仲文暗布武士,準備將其生擒活捉。遼東慰撫使劉世龍卻以兩國交兵,不殺使節為理由,將乙支文德放走了。宇文述和於仲文兩位老將軍與劉世龍這位文職監軍意見不和,把彈劾奏摺用快馬送到了皇帝面前。大隋皇帝陛下怒罵劉世龍是婦人之仁,已經派駙馬督尉宇文士及帶著聖旨前往軍中申斥。


  如果形勢一直這麼順利的話,一個月後,大軍就可以凱旋了吧!護糧軍中,很多人興奮地猜測。能平平安撈一筆戰功衣錦還鄉,幾乎是每個人的期望。除了少數功利心極重的傢伙,沒人願意再在遼東耗下去。


  讓李旭更高興的消息來自他的家鄉。父親在最近一封信中透漏,因為教子有方,他已經被族裡推為鄉老,有資格參與族中大事決策了。族裡幾個主枝都說他見識卓越,既然能讓自己的兒子被當今聖上欽點為校尉,肯定也能帶領全族重現祖先的輝煌。舅舅的酒館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至少官府的差役不敢再上門勒索。據父親的來信中說,縣城西邊某個無賴上門歸還了三年前的欠帳,痛哭流泣地請求寶生叔寬宏大量,別跟他小蟊賊一般見識。酒館漸漸恢復元氣后,一些多年不往來的親戚也重新開始走動,特別是張五娃的父親張寶貴,自從得知兒子去了李旭軍中后,忽然想起了自己還曾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接連到寶生舅舅家拜訪了好幾次,還特地套上馬車,親自到李家來接自己的妹妹回娘家省親[6]。


  「此皆賴唐公提攜之恩,我兒且不可忘!」在信中,老李懋一再叮囑兒子。他是個經歷過風霜的人,心裏面更懂得感恩。突然回歸的親情起源於哪裡,老人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兒定不負唐公之德!」李旭在給父親的家書中保證。唐公李淵一家對自己不錯,少年人知道自己不能辜負了別人的一番栽培。何況現在,婉兒和世民兩個還是他說得來的好朋友。 遠處傳來喧鬧聲,將李旭的目光從周圍風景中吸引開去。是護糧軍中的幾伙朋友在河灘上擊鞠(馬球)[7],李家兄弟和劉弘基都是箇中好手。自從遠征大軍出發后,百無聊賴的護軍將校們經常在河畔找機會殺上一局。這個拳頭大小的藤球在很多人眼裡比遼東戰事還重要,很多人為之茶飯不思。其他各軍也有將領們私下裡以擊鞠為樂,皇帝陛下以為擊鞠有助於將士們練習馬術和戰鬥時的相互配合,所以對此遊戲一直持包容態度。


  二十名騎手在沙灘上往來賓士,場面十分熱鬧。在李旭看來,劉弘基、齊破凝所在的一方大佔優勢,李建成幾次將球擊出,半路上都被劉弘基斜次截了下來。劉弘基每當截住球后,旋即揮杖擊給齊破凝,齊破凝所在方位與王元通之間剛好是一擊的距離,因此,他不用連續奔走即可把球交到王元通手上。接應王遠通的是秦子嬰,他的動作以陰柔為主,出招十分狠辣……


  李建成的一方,最出色的騎手應該是李世民,他的視野很好,頭腦靈活,可以將所有人調度起來。但因為年齡的關係,他的騎術和臂力都不如人,所以發揮不出致命作用。因此,雖然有李婉兒在球場為替哥哥和弟弟擂鼓助威,李家球隊還是接二連三敗下陣來。


  「仲堅,你怎麼不去試試!」猛然間,張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嚇了李旭一大跳。經過幾個月的交往,李旭發現自己這位表兄特別有做斥候的潛質,他幾乎可以出現在任何你不期望他出現的地方,並且能做到絕對地悄無聲息。


  「我不會!」李旭輕輕地搖頭。這是一句實話,論控馬能力,場中任何人都不能與他相比。但論起擊球技術,連李婉兒都高出他許多。


  「有什麼難的,我教你!」張秀毫不猶豫地自薦,看向李旭的目光中充滿驚詫。


  「要去你自己去玩吧,我不喜歡!」李旭搖搖頭,轉身走向自己的戰馬。他討厭張秀那種詫異的目光,同樣的目光,前幾天他剛在李婉兒的眼中領教過。聽說他不會擊鞠,李婉兒的眼睛當時瞪得幾乎可比得上雞蛋,好像自己看到了一個跑得飛快的瘸子。


  這種目光讓李旭很受傷,彷彿一瞬間就在他和李婉兒、李世民姐弟之間隔開了堵厚厚的牆。沒有高牆的時候,大家可以像朋友般肆無忌憚談笑玩鬧。有牆的存在,立刻讓人想起彼此之間的地位差距原來是那樣的大。


  「只有將校才有資格上場,你又不是不知道!」張秀對著李旭的背影氣哼哼地嘀咕。他不明白表弟突然間生哪門子氣,不就是不會打球么,有誰天生會打來。哪個能下場的,沒在球杖上花過七、八月的功夫!


  他佩服表弟騎術精良,以為表弟稍為學習后,下場擊鞠便可以百戰百勝。偏偏忘記了在離開易縣前,自己這個表弟騎的是匹青花騾子。一個家中連好馬都備不起的人,怎麼有空閑和錢財來玩擊鞠?


  李旭不理睬張秀的抱怨,騎著馬慢慢走向軍營。今天所有的好心情被張秀一句話給破壞了,他現在只想回帳篷里去蒙頭睡上一覺。可無論馬跑得多快,李婉兒在球場外的吶喊聲還是纏繞在耳邊,怎麼都揮之不去。


  李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喜歡李婉兒,只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對李家二小姐動半分心思。雙方彼此之間家世相差太大,況且婉兒已經與柴家有了婚約在先。


  旭子還小,他還不清楚,即便沒有那個該死的婚約在,二人的性子也格格不入。此時的他雖然已經開始長大,卻沒長大到足夠明白男女之間的事。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長環境,就像一隻鳥和一尾魚,彼此之間可能充滿好奇,但無論任何一方走進對方的天地,都不會得到想要的結局。


  「如果我能當大將軍……」有時候,李旭激動地想。但他的夢很快就被自己用冷水潑醒。已經不是在易縣時那個腦袋裡充滿不切實際夢想的少年,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已經知道了人和人生下來彼此之間就存在差距。『功名但憑馬上取』,這句話乍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但遼東血戰讓他知道,一萬人個普通人家的子弟中,未必有一個能活著達成自己的夢想。而那些世家子弟,他們的功勞自有別人的屍體來堆積。


  「即使成了大將軍后又能怎樣,我來她的心思都猜不透!」李旭苦笑,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年少的夢就是一個夢,不會有任何變成事實的可能。李婉兒也許對自己很好,喜歡和自己一起玩,希望聽自己講塞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她對別人也一樣好,在劉弘基、王元通等人面前,一樣像個小妹妹。


  「也許,她走到我身邊,僅僅只是因為好奇!」李旭笑著自我安慰,嘴裡突然感到有些苦,有股酸澀的滋味從心頭一直湧上眉梢,涌到眼底。


  「嗚——嗚——嗚!」四野里突然響起了號角聲,徹底打斷了他的心事。『唐公聚將議事!』李旭稍微楞了一下,立刻意識到角聲來自護糧軍中。這可是很久不曾發生的事情,他用力一夾馬肚子,風馳電掣般沖入了軍營。


  自從唐公李淵升遷為衛慰少卿,負責掌管三鎮糧草軍械后,他已經很久不干涉護糧軍運作。這次猛然在軍中吹起號角來,將士們皆大吃一驚,須臾,校尉以上將領聚齊,立於帳下,靜待唐公吩咐。


  「東征大軍來信,前日已與高句麗簽訂城下之盟。高元小丑稱臣,願割薩水以北所有土地給大隋,永不反悔!」唐公李淵朗聲對大夥宣布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護糧軍眾將校平素於李旭、劉弘基等人交往密切,受對方的影響太重,對於此番東征的前景,都不抱什麼樂觀態度。猛然聽捷報傳來,大夥懸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登時落地,彼此之間互相擊掌,大聲歡呼。


  唐公李淵臉上卻未帶出半點兒喜悅之色,輕輕按了按手臂,壓下大夥發出的吵鬧,繼續說道:「許國公宇文述同時遣快馬來信,說軍中糧食缺口甚巨,請護糧軍速運十萬石糧食到馬砦水西岸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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