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隋亂:功名誤(49)
第99章 隋亂:功名誤(49)
胖子身體很沉,心裡又慌,爬了幾次都沒能爬上馬背。聽到武士彟的喊聲,他反而跳了下來,從親兵手中搶過一把彎刀,正面迎上了武士彟的戰馬。
「去你奶奶的!」齊破凝高速衝上,他的兵器比武士彟的長,與步卒做戰最為有利。長槊瞬間刺穿一個撲上來的親兵,借著慣性把胖子捅翻在泥地上。
「砍了他的首級,放火燒掉這個帳篷!」幾個騎兵吐掉口中木棍,大聲提醒。殺死敵軍主將可以最大程度動搖敵方軍心,這是每個士卒都知道的常識。齊破凝跳下馬,不顧身邊襲來的彎刀,抱起還地上打滾的胖子,把他舉到了武士彟身側。
盤旋著戰馬替齊破凝抵擋敵軍的武士彟毫不猶豫地揮刀,把一個碩大的首級砍飛上半空。
血光四濺!
「埃斤大人死了!」無數半裸著的士兵哭叫道。忽然,他們潮水般四下散去。
「埃斤是什麼東西!」齊破凝聽不懂對方的語言,身邊壓力一松,立刻跑上前撿起對方的首級。順便從地上揀了一根火把,扔進了不遠處那個暗紅色的大帳。
時值夏末秋初,這個季節所有營帳都是由葛、麻或者絲綢等薄料做成的,非常易燃。那座暗紅色的大帳顯然是件高檔貨,被火星一沾,迅速著了起來。
失去主將的一營敵軍立刻大亂,擋在武士彟等人面前的壓力驟減。幾個騎兵學著王元通的樣子,在兵器上挑起火把,毫不客氣地向前猛衝。來不及穿鎧甲護身高句麗人和遼東部族戰士無法忍受被燒成烤豬之苦,雪崩一樣後退。
此刻,整座連營的北側都騰起了火光,高句麗人,靺鞨人、還有其他不知名的遼東部族戰士被燒得東躲西藏。過分混亂的建製造成了統一指揮的不便,沒受到火焰波及的其他營壘想過來救援,也無法及時做出有效行動。
火光繼續向前延伸,戰馬踏翻擋在面前的一切。有人在半途中被冷箭射下了馬背,整支隊伍的速度卻絲毫不減。前方的敵人比側面的敵人更多,殺死了前方的敵人,就等於給落下戰馬的弟兄們報了仇。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今夜必死,每個人在死亡面前都將生命的力量發揮到了極限。
在這種不顧生死的打擊下,北側高句麗人的第二道、第三道營盤在半個時辰內土崩瓦解。為了餓死在泊汋城裡的這股守軍,高句麗人投入了足夠的兵力。層層疊疊的營盤好像沒完沒了,突破一重又是一重。
前幾道營盤將士的犧牲,為駐紮在第五道營盤的高句麗將領苻駒贏得了時間。他是從國內城趕來助陣的將領,出身於高句麗大姓苻家,祖上曾在前秦大王苻堅帳下做效過力,因此被賜姓苻。幾代人下來,苻駒對原來的姓氏已經記不清楚,但中原作戰的習慣在他身上還保持得很好。
每晚睡覺時,苻駒不準自己麾下的士卒睡氈塌,而是命令他們把氈子鋪於地面上,把箭壺當枕頭枕在後腦勺下。這個習慣讓他們很快就對劫營行動做出了反應。看到前方几座大營中騰起的衝天火光后,苻駒命令麾下士卒迅速排成方陣,在自家營帳附近以逸待勞。
敵軍推進的速度讓他來不及製造矩馬,就在方陣剛剛列好的剎那,幾千潰卒哭喊著沖了過來。
「射殺!」苻駒毫不猶豫地命令。弓箭手聞令彎弓,將自己的袍澤一排排放倒在血泊中。
冷酷的殺戮讓暈頭轉向的潰兵找回了數分理智,他們尖叫一聲,繞開奪命的方陣,撞到礁石的洪水般從方陣側面流走。
沒等潰兵散盡,劉弘基所帶的一旅騎兵已經衝到了。來自國內城的高句麗人毫不猶豫地鬆開弓弦,將自己的同胞和隋兵籠罩在同一片箭雨內。
在羽箭落下的一霎那,劉弘基的兩名親兵策動坐騎擋在了主將的馬前。當劉弘基掙扎著從親兵的遺體下探出頭來時,沖在最前方的二十幾騎已經有一半凋落。
火龍推進的速度登時停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那道死亡陷阱。沒等劉弘基在驟然打擊下緩過神,旅率李良大喝一聲,衝上前去。
「弟兄們,咱們不能停啊!」李良拚命磕打著馬腹,沖向敵陣。
的確,大夥不能停止攻擊。被困在泊汋寨的袍澤們還沒及時做出響應,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殺戮和混亂繼續進行下去。
二十餘騎快速殺出,跟著李良沖向敵陣。一邊跑,騎手們一邊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這是大隋騎兵的沖陣隊形,彼此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可以避免他們在敵軍羽箭打擊下全軍覆沒。同時,後排騎兵可以與前排騎兵錯開,在前方流出的空隙上,對敵軍施加新一輪壓力。
「護糧軍,三疊陣!」劉弘基沉聲怒喝,跳上一匹屬下讓出來的戰馬,衝進了第一波騎兵帶起的煙塵內。
三十騎,毫不猶豫與劉弘基跑成一排,透過火光和煙塵,他們看見李良等人在箭雨中呼喝前行。有的戰馬已經倒下了,有的戰馬背上永遠失去了騎手,有的人身中數箭,還在繼續衝擊。
最後三十幾騎狠夾馬腹,跟在了劉弘基等人留下的煙塵內,他們是第三疊,也是本隊最後一疊。
「沖啊!」李良揮舞著橫刀,沖向密集的羽箭。他聽見羽箭打在鐵甲上的叮噹聲,聽見耳畔呼嘯的風聲,聽見背後的馬蹄聲,聽見遠處的號角聲猶如虎嘯龍吟。
虎嘯龍吟聲里,旅率李良倒了下去,戰馬載著他的殘軀,狠狠撞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撞出了一條血色長河。
號角聲來自二里之外。
「吹角,吹角,大聲,大聲!」宇文士及在千餘堆篝火間狂喊,火光照亮了他那蒼白的臉色。聽著遠處的喊殺聲,看著高句麗大營內騰起的火光,他突然間感到有一絲悔意。
『以三百擊數萬,這真是瘋子才會幹的事情。』他微笑著想,『老子這次腦袋肯定是被餓糊塗了,居然跑回來和兩個李家的人一起送死!』
如果不是被李建成那句「宇文家的廢物」所刺激,宇文士及肯定自己不會衝動到自尋死路。但是,這一刻他卻覺得心中有股從沒有過的痛快。沒有家族利益牽扯,不涉及到升官發財,只為了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良知……
『良心和良知這東西,我有么?』宇文士及苦笑著自問,想起肩頭糾纏不清的責任和利益,他忽然好生羨慕李旭這種寒門子弟。
他忽然想放聲長歌,在這烈焰與喊殺聲中永遠地迷失。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宇文士及把號角放在嘴邊,「嗚嗚嗚」吹得聲嘶力竭。
劉弘基成功地沖入了敵陣,隨即陷入了重圍。騎兵是步兵的天敵,此話適用於雙方人數差得不太多的情況下。此刻,在敵陣中衝殺的騎兵還剩四十幾個,而周圍的敵軍足足有四千。
他手中的長槊已經開始變得沉重,被夾在鐵甲縫隙中的箭尖也一下一下地向肉裡邊鑽。但他的手卻不能停下來拔箭,這一刻,只要動作稍有遲緩,倒下的人肯定是自己。
這樣纏鬥下去,最後的結果肯定是自己一方全軍覆沒,劉弘基沒有喪失理智,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突破點。他已經發現敵方主將距離自己不到二十步,但這二十步的距離卻怎麼也無法縮短。
對方主將是個知兵的人,不會傻到與陷入絕境的敵人單挑。他小心翼翼地收縮著手中的兵馬,像一頭蒼狼小心地指揮著狼群靠近自己的獵物。最後那一擊已經不遠了,他從隋軍將領的動作上已經看到了疲態。只要將疲勞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就可以發出最後一擊。
「啊!」一個高句麗武士被劉弘基用長槊挑起,遠遠地甩出了戰團。但是,第二名高句麗武士又快速撲上,高速移動著,尋找戰馬和人之間的薄弱點。第三名高句麗人出現在劉弘基的馬鞍后,已經降下來的戰馬速度無法擺脫來自背後的攻擊,第四名高句麗人獰笑著持槍刺向馬腹……
劉弘基手中的長槊刺穿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高句麗人的喉嚨,毒蛇一樣迅速收回,咬斷另一名高句麗人的脖子。然後橫掃,磕開了刺向馬腹的長槍,緊接著,他猛夾馬腹,試圖用突然提速的辦法躲開後方的敵人。
戰馬的體力被他壓榨到了極限,一個跳步跨躍了丈余距離。來自背後的襲擊落空,劉弘基心中忍不住一陣狂喜。但他的笑容快速被凍結在臉上,因為,那名總是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高句麗主將此刻也策馬向前跨越了一步,一個跨越,就殺到了劉弘基身邊。
劉弘基的長槊被敵將的親兵架在了外圍。他棄槊,拔刀,刀鋒還沒等提起來,敵將的刀刃已經砍到他脖頸邊上。
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將後腦勺貼向了馬鞍,如果在高速奔跑過程中,這個動作足以躲開敵人的彎刀,救回他自己一命。但現在戰馬的速度趨近於無,敵將手中匹練一樣的刀光在空中轉了個彎,徑直對著他的小腹抽了下來。
劉弘基棄馬,落地,在坐騎倒下的瞬間,一個箭步衝到了敵將馬腹旁,手中橫刀狠狠地刺進了眼前的大腿。他聽見一聲痛呼,然後看著敵將在自己眼前落馬,接著,四、五個敵兵圍上了他,刀光又冷又急。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苻駒大聲喊道。眼前這個隋將太兇悍了,讓人不得不放棄了活捉他賣錢的念頭。
忽然,他的聲音停止了。不可置信地看見一根羽箭撕紙一樣撕破了自己的重甲,然後,他帶著滿腦子發財夢想軟軟地倒了下去。
李旭和武士彟先後靠攏過來,衝進了苻駒精心布置的方陣。理智尚存的人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輕易不會用騎兵衝擊有準備的方陣,但今天苻駒不小心遇到了三百多名瘋子。武士彟策動戰馬,在圍困在劉弘基身邊的數重敵軍中沖開了一條血路。李旭唯恐救援不及,在三十步外放了一記冷箭。
看到自己家主將被殺,方陣中的高句麗士兵登時亂了套。有人試圖衝過來給將軍大人報仇,更多的人卻想的是如何逃避。就在他們猶豫的時候,身背後突然又響起了激烈的馬蹄聲。
「殺!」二百餘渾身是血的騎兵從另一側沖入方陣,最前方的一匹瘦馬上,有員壯漢手持鐵蒺藜骨朵,當者披靡。
李旭認識來人手裡的兵器,當日在遼水東岸,劉武周手持一柄鐵蒺藜骨朵,與左武衛的將士們將高句麗人的軍陣沖了個七零八落。當日,他曾經為對方的壯舉熱血沸騰,今天,他知道自己可以和對方一樣勇敢。
「向這邊沖!」李旭一邊縱馬踐踏高句麗士卒,一邊向劉武周大喊。擋在他馬前的那伙腹背受敵的高句麗人此刻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寸,大部分人丟下兵器,沒有沒頭蒼蠅一樣瘋跑。慌亂之中,個別人甚至把身體主動湊到了馬蹄下,被戰馬重重地一踏,慘叫著,骨肉分離。
「這邊,這邊,衝散高句麗人!」武士彟帶著幾十名護糧壯士齊聲高喊。他們的聲音吸引了突圍者的注意力,劉武周抬起頭,看到騎在特勒驃上的李旭,精神登時大振,信手將擋在面前的兩個高句麗士兵搗矮了半尺,扯開嗓子大叫道:「弟兄們,皇上派人接咱們來了。加把勁兒啊!」
跟在劉武周身後,已經筋疲力盡的騎兵終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援軍,一瞬間士氣暴漲。他們中間不少人認識劉弘基和李旭,當日皇帝陛下親授二人官職,不知羨慕壞了多少心存封侯之志的武士。此刻,二位皇帝陛下親自授職的將領已經殺來了,百萬大軍還會遠么?
心中存在希望,人就可能被激發出最大的活力。兩百多名騎兵同聲吶喊著,突然間氣勢如虎。在前後兩側同時打擊下,高句麗人最後一道防線土崩瓦解。兩方將士快速匯流到一處,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劉武周大聲叫道:「後邊還有三千二百步卒,劉將軍,是皇上派你來救我等的么?」
「士彟,帶著劉隊正向外沖,走中間那條道,把擋在眼前的一切活物清理乾淨。仲堅,你和我帶人斷後。劉隊正,跟著武旅率向前!」劉弘基無暇向對方解釋自己受誰指派而來,也無暇考慮身為左武衛隊正的劉武周怎麼跑到了泊汋寨中,伸手向來路上三條火龍中間那條指了指,大聲命令。
武士彟一楞,本能想拒絕這個差事。看看劉弘基等人疲憊的眼神,咬著牙點點頭,撥馬向外衝去。
「弟兄們,跟我上啊!」劉弘基高興地喊。眼前高句麗連營到處都是火光,不知道多少大隋兵馬在四下放火。援軍來了,大夥有救了,騎兵們沖著,沖著,忘記了一切疲勞。
此刻,來時的道路已經變成了一條火焰之河。河岸邊,所有的帳篷都在燃燒,人和馬的屍體都被燒了焦黑色,冒著油脂,火苗四濺。從天而降的災難將經驗不足且指揮混亂的高句麗人打懵了,有人站在火焰河流中哭喊,有人拿著木矛徒勞地擊打著烈火,還有人茫然地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望著被砍死和燒死的同伴發獃。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結果,那些上當受騙的隋軍明明餓得已經拎不起刀。那些入侵者明明已經被擊潰,腦袋被壘成了佛塔,屍體被搭成了邊牆,從馬砦水的源頭一直壘到出海口。高句麗明明已經大獲全勝了,怎麼平地上又冒出來一支敵人的生力軍,並且這支生力軍出手又如此狠辣!
沒等高句麗人把一切想清楚,驟然折回的馬蹄聲又讓在上一輪打擊中的倖存者們魂飛魄散。武士彟帶著四十多名弟兄凶神惡煞般沖了回來,見到活物兜頭就是一刀。在他們身後是無數騎兵,領頭那個壯漢拎著一把碩大的鐵疙瘩……
沒有人還能鼓起抵抗的勇氣,倖存者唯一的反應就是拔腿逃命,躲開這些凶神惡煞。有人躲避稍不及時,就被武士彟用橫刀跺翻。有人僥倖避開了護糧軍的刀鋒,卻逃不過劉武周的鐵蒺藜骨朵。
向外沖的速度比向里沖至少快了三倍,片刻后,劉武周所帶二百騎兵已經闖出了高句麗人的包圍。「大軍在那邊,你先過去!」武士彟指指遠處那支聲勢浩大的火把群,大聲說道。然後,一撥馬頭,第二次闖入高句麗人的營寨。
「喂!」劉武周低低喊了一聲,不明白武士彟等人為什麼領路不領到終點。猛然,他發現武士彟跟在身邊只有四十幾個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