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隋亂:大風歌(13)
第117章 隋亂:大風歌(13)
此言一出,果然堵住了宇文士及的嘴巴。雖然肚子里有的是反擊之詞,駙馬督尉大人還真有些怕惹煩了李旭,害得對方故意出工不出力。憋了好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我就沒看出李淵這個人有什麼好來。明明這棵大樹都快倒了,你為何還藤兒般死抱著它不放?」
「如果李某是根藤兒,自然要早攀高枝!」李旭笑了笑,淡淡地回答。他明白宇文述父子的拉攏之意,在大隋朝,宇文家族的實力也遠遠大於李家。但他不想做藤,不想依賴別人的恩賜而活著。他想為自己爭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也許因為種種原因,自己註定成不了一棵參天大樹。但自己至少可以選擇做一株野草,可以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呼吸的野草。
「李郎將志向不小!」宇文士及的話怎麼聽起來嘲諷的意味都多於讚歎。
李旭聳聳肩,不跟此人繼續鬥口。國公家的子侄永遠不會理解平民小子的想法,就像他理解不了為什麼必須宣誓效忠,宇文家父子才能對自己放心一樣。
宇文士及見李旭不說話,也失去了鬥嘴的樂趣。眼下救援東征大軍要緊,那些家族之爭可以暫且放到腦後。這麼一想,他的思路慢慢又走上了正軌,沉默了片刻,低聲詢問道:「說吧,出發前需要我這個監軍作些什麼?」
「調集戰馬,能調多少調多少。」李旭點點頭,把最棘手的問題交給了宇文士及去處理。
在李旭回到自己的軍營一個時辰之後,宇文監軍正式上任。作為宇文世家的子弟,他果然不負眾望,伸手就從掌管軍需的裴靜大人那裡要來了一萬五千匹上等戰馬。此外,看在宇文述大將軍的面子上,裴靜大人還提供了五千副騎兵專用的輕甲,一千多枝長槊給雄武驍果營,算作對此番救援行動的支持。
「不知道這些戰馬,可能滿足郎將大人的需求?」宇文士及坐在主將位置上后,得意洋洋地詢問。
「當然夠,宇文大人好手段!」李旭微笑著稱讚。
「想做一些事情,你就必須要達到一定位置!」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又開始例行的說服教育。
李旭笑了笑,轉身出帳去檢查將士們的準備情況。對付宇文士及,他能找到的最好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反正這次是救援對方的老爹,他不怕對方不肯盡心。
軍營里人喊馬嘶,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不必去強攻遼東城的消息令所有人都很興奮,雖然明天面臨的危險也許比眼前還大。傳令兵快速在軍營中打馬飛奔,將各級將領們的命令送到每個角落。家境普通的驍果高興地牽著新領到手的戰馬,躍躍欲試地想跳上馬背。那些自帶了好馬前來投軍的,則笑罵著在旁邊指點,彷彿自己已經被提升做了騎術教頭,門生弟子滿軍。有人得意洋洋地將剛發的騎兵輕甲套在肩上,來回走動著炫耀自己的好身板。有人則眼巴巴地看著軍官們領到手的長槊,恨不得衝上前去搶過來耍一耍……
「我要盡量帶他們回來!」旭子邊走邊想。六月的陽光很毒,曬得他額頭和鼻樑骨有些麻辣辣地痛,他卻不肯躲到樹蔭下去,而是挺直身軀,慢慢在軍中巡視。
「將軍大人!」有士兵看見了年青的郎將,主動上前施禮。
「免禮,大夥抓緊時間準備。騎術不精或體力欠佳的,主動向自己的隊正提出來!」李旭回了一禮,微笑著叮囑。這樣做算不算成熟,算不算沉穩?他不太把握。但他逼著自己表現得像一名值得依賴的將軍。
「將軍大人好氣魄!」斜後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李旭不得不停止蹩腳的表演。是李建成,旭子聽出了話中那玩笑的味道,轉過身,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
劉弘基、李建成、李世民和武士彟幾個人顯然是自懷遠鎮匆忙趕來的,每個人都跑得滿身塵土。黑色泥汗在他們的臉上畫出了無數道條紋,遠遠看上去就像剛從地獄里跑出來的小鬼兒。但那泥漿下的笑容令人很溫暖,李旭大踏步迎上去,與幾個朋友一一見禮。
「沒想到陛下這麼快就讓你單獨領軍出征!」在劉弘基的話語中,擔心的意味遠遠多於羨慕,「盡量小心些,沿途好幾個城市都沒被大軍攻下!」
「我盡量!」李旭微笑著點頭,不認為劉弘基的話是對自己能力的輕視。雖然眼下二人的關係已經慢慢開始疏遠,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把劉弘基當作一個老成持重的兄長。
「能虛晃一槍的時候就別硬拼,你麾下的驍果雖然個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戰鬥力卻未必比得上咱們護糧軍中的老兵!」武士彟向前湊了湊,建議。
「謝謝!」李旭低聲答應,目光掃過武士彟的上半身,發現對方胸甲、頭盔和護肩上依舊掛得是旅率的標誌。「進我帳中坐坐,我這就讓親兵給你們去打洗臉水!」他上前一步拉住李建成的馬韁繩,「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大夥剛好給我提點建議!」
「不用洗了,天太熱,再說,一會趕回去時還得弄髒!」李建成搖搖頭,四下看了看,發現李旭的親兵和麾下士卒都知趣地躲到了遠處,低聲說道:「能早出發一刻就早出發一刻,早去早回。回來時盡量別斷後,這次任務沒那麼輕鬆,要輕鬆的話也不會留給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旭壓低了聲音追問。上午在中軍大帳,眾文武說議論了半天,卻沒一個人告訴他大軍要撤離遼東的具體原因。而他跟宇文士及又談不來,剛才居然忘了從這位駙馬監軍口中探詢內幕消息。
「你送我們出營,咱們邊走邊說!」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陸續跳下馬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
李旭向後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們不必跟過來。然後轉過身,一把抓住了李世民的上臂,「二公子又結實了不少,最近看樣子練武沒少吃苦!」
「不跟你對煉,索然無味!」李世民搖頭嘆氣,硬裝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樣。
五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營門,繞著圈子遠離皇帝陛下的中軍。大約走出了二里左右,看看周圍已經沒有什麼陌生面孔在晃動,李建成停住腳步,以極低的聲音透漏:「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造反了,就在本月初三發生的事兒。如今,黎陽、東都到這裡的消息已經被隔斷,誰也不知道叛軍下一步準備做何打算!」
「啊!」李旭感到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眼前瞬間浮起楊老夫子的面孔。如果楊玄感將夫子召去是為了輔佐他造反,以夫子的為人,肯定要盡心替故主之子效力。只是此刻傾國之兵幾乎都集中在遼東,楊玄感即便造反,又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李密也在楊玄感麾下,此人甚有才名,行事陰狠毒辣。如果那廝給楊玄感出主意,肯定建議他北上攻打涿郡,斷掉大軍的退路!」劉弘基四下看了看,小聲分析。「囤積在遼西的軍糧只夠大軍吃兩個月,所以你必須早些趕回來!」
「皇上答應在我回來之前,他繼續命人攻打遼東城的!」李旭衝口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莽撞。答應自己的條件之時,陛下肯定已經知道軍糧不足的消息。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保證,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地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如果在預定時間內大軍無法返回,為了江山社稷,皇帝陛下也必須把人馬撤回長城內去。那時候,三十萬東征軍連同自己的驍果營就又成了棄子,想到這,李旭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皇上有時候也得聽百官的諫言!」劉弘基知道李旭在想什麼,苦笑著開導他。「這消息本來不該告訴你,是唐公怕你吃虧……」
「謝謝唐公!」李旭沖眾人拱手。
「別這麼客氣!」李建成微笑著替父親還禮。「家父也要離開懷遠鎮了,皇上臨時授了他一個守捉使的職務,讓他出鎮弘化,調動西北兵馬以防各地流寇藉機生事!」 「替我恭喜唐公!」李旭又施了一個禮,非常高興地祝賀。守捉使是個權力很大的軍職,可以調動所在地附近各路地方兵馬。從皇上陛下的安排上來看,他對李家的懷疑已經慢慢減弱了。這樣下去,唐公一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家父說如果你將來需要,可隨時到弘化找他!」
「等從遼東回來,我會登門向世伯道賀!」李旭向大夥保證。「你們幾個也小心……」
「我們肯定比你安全!你小子,嗨!」劉弘基捶了李旭肩膀一拳,話語中不無遺憾。對於旭子的離開,他至今不能釋懷。
「我盡量不給唐公丟臉就是!」李旭笑了笑,把尷尬掩飾了過去。現在不是說這些遺憾之事的時候,他需要盡量多地了解中原的情況。楊夫子在叛軍手裡,徐大眼的家也距離梨陽不遠。「楊玄感手中哪裡來的兵?居然能威脅到東都安全?」
「什麼兵,都是運河上的船夫,還有護糧的民壯。大夥都說,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都在……」武士彟猶豫了一下,習慣性地把剩下半句話吞回了肚子。
半句話的消息對李旭來說已經足夠了。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不埋骨遼東,任何人都難撼動大隋的根基。可現在不同,皇上麾下的也是一群臨時徵募來的農夫,叛軍手裡也是。
如果自己是楊玄感,肯定也要將征遼大軍堵在長城外。前有叛軍,後有高句麗人,百萬大軍誰也甭想逃出生天!李旭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涼,沉甸甸地直向下墜。猛然,他想起一個人,彷彿雨後看到了陽光般,欣慰寫了滿臉。
「羅藝將軍在涿州,皇上兩次東征,都沒將虎賁鐵騎帶出來!」他低聲叫道,彷彿發現了什麼驚天秘密。
那五千鐵騎可以說是整個大隋最精銳的部隊,有他們在,楊玄感未必敢北上。
「羅藝?」眾人同時楞了一下,臉上又同時迸發出驚喜。涿郡附近一馬平川,正是大隋具裝鐵騎發揮威力的好戰場。楊玄感手中儘是些未經訓練的農夫,如果帶著剛剛武裝起來的農夫去和大隋虎賁鐵騎硬碰,無論雙方人數相差多少,等待他的都將是頭破血流的下場。
「我會請唐公把你的分析轉奏給皇上!」劉弘基高興地保證。搖搖頭,他發現李旭在不知不覺中好像又長大了許多。
「有了這個條件,大軍就不必撤得那麼匆忙了!」李世民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旭子,滿臉欽佩。「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我還要跟你討教騎射!」
「一定不負二公子所望!」李旭用力抱了抱世民的肩膀,笑著說道。
眾人同時大笑,心裡都感覺到了友情在流動。李建成,劉弘基、李世民、武士彟相繼跳上馬背,將馬頭撥轉到落日的方向。
「二妹本來也想過河來送你,但她臨時有事情,脫不開身!」李建成策馬兜巡著,低聲替人傳話。「她說祝你一路平安,早日載譽而回!」
說罷,他一抖韁繩,率先跑了出去。
「婉兒?」李旭彷彿在記憶中想起了這個名字般,喃喃地念叨。婉兒現在怎麼樣了,她要出嫁了么?心中的感覺柔柔的,有一點點痛,更多的是錯過的遺憾。
「我忘了弟兄們給你捎的一件東西!」武士彟跟隨眾人跑出百餘步,又找了個借口將戰馬兜了回來。回頭看看無人跟著自己返回,他從戰馬上俯身,貼在李旭耳邊說道:「婉兒下個月完婚,柴家已經派人來接了。」
他抬起頭,看了看李旭那幅波瀾不驚的面孔,「婉兒托我帶一句話給你,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
「我知道!替我祝賀她!」李旭裂開嘴巴,開心地笑了起來。直到武士彟跑出老遠,他的笑容還凝固在臉上。
斜陽下,少年人心如秋水。
窗外的人喊馬嘶聲令人心煩,『什麼事情么!不過是搬家去弘化,卻弄得架勢就像出兵打仗一樣!至於么,這麼大動靜!』婉兒心一亂,繡花針又歪了,透過繃子,徑直扎進了她手指頭。血珠和眼淚同時滾了出來,她扔下繃子,委屈地將手指伸向唇邊,剛欲用嘴去吮,旁邊卻伸來一方潔白的手帕。
「姐,我來幫你!」手帕的主人帶著幾分嬌憨叫道。
「拿開,誰用你獻殷勤!」李婉兒大聲怒斥道,彷彿扎了手的原因全來自手帕的主人。「侍劍,去門外喊一聲,讓他們少弄點兒動靜。會幹活的幹活,不會幹的滾開!」
後邊半句話她是沖著門口的侍女說的,從沒見過主人發這麼大夥的小侍女答應一聲,受驚的老鼠一樣貼著牆根跑了出去。很快,院子里的吵鬧聲便嘎然而止,與此同時,屋子裡卻傳來了小聲的啜泣。
婉兒回過頭,有些難堪地看了看自己的同父異母妹妹李萁。年齡比世民還小上一歲的萁兒剛被父親命人從老家接到懷遠鎮,整個人還沉浸在與家人團聚的興奮當中。她沒想到一直對自己不錯的異母姐姐突然變得冷冰冰的,無論自己如何曲意逢迎,都得不到對方半點好臉色。
血腥地味道瀰漫了滿嘴,婉兒用力吮著手指,不知道該說一句怎樣的話來安慰妹妹。她不是故意想傷害萁兒的,她可以對天發誓,自己從來沒抱過欺負妹妹的心思。雖然即便是存心欺負,也沒人能將她怎麼樣。同是唐公的女兒,正出的孩子和庶出的孩子身份差距如天上地下,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僕婦會為了一個庶出的女兒去竇夫人面前打報不平,李萁兒自己也不會有勇氣在父親面前告姐姐的狀。
李萁的手很巧,她綉出的牡丹被淚水打濕后,愈發顯得嬌艷。那是李婉兒的新嫁衣,老家那邊的習俗,如果新娘子的嫁衣由自己的親姐妹來手繡的話,會保佑她一生幸福。輕輕地擦去眼淚,她纖細白嫩的手指繼續在繃子上穿梭,房間里不再有抽泣聲,但繡花針每一次紮下去,都像扎在了李婉兒的心口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裡煩!」婉兒走近妹妹身邊,輕輕地擁住了對方的肩膀。這個明顯的示好舉動卻嚇得萁兒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確信了沒有什麼傷害后,一雙水旺旺的眼睛才緩緩地轉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