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隋亂:大風歌(14)
第118章 隋亂:大風歌(14)
「姐姐不是故意的,要出嫁了,心裡亂,你別放在心上。」李婉兒勉強裝出一幅笑容,心裡卻沒來由地覺得委屈。萁兒是被父親接來準備拉攏那個獃頭小子的,世民今後練武的同伴就將是她。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突然下旨,命令父親去坐鎮弘化,而那呆瓜小子也恰好去了馬砦水,此時她已經像自己當時一樣,開心地看著黑馬上的少年揮汗如雨。
「我知道,二姐是捨不得爹和大娘!」李萁兒善意地笑了笑,又抬手擦了擦眼角。臨來懷遠前,已經失了寵的母親不斷地叮囑,命令她不要與幾個正出的哥哥姐姐發生衝突。「娘知道這樣要求委屈了你,但這是你的命。誰讓你投胎時選了娘的肚子呢!你爹能在十幾個兄弟姐妹之中突然想到了你,已經是你的造化,你要好好珍惜,千萬別自己上不了檯面!」
為了表現得能上檯面,她就必須處處做得小心,不能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別人笑的時候,她必須跟著笑,別人不開心的時候,她也不能露出半點兒開心姿態。至於父親為什麼突然開始垂青自己,李萁兒也不敢問。庶出的女兒還能有什麼奢求,能在父親心裡占上一根釘子那麼大的位置,已經是多年修出來的福分。
「不光是捨不得,反正心裡很亂,一下子變得空空的,一下子又很滿!」婉兒嘆了口氣,低聲說道。
「我聽人說」萁兒小心地四下看了看,發現不會有人偷聽,壓低了聲音向姐姐透漏,「柴公子人很英俊,文武雙全,曾經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臂膀之一!當年隨同太子殿下出獵,曾赤手空拳打死過一頭老虎!」
難得姐姐能跟自己說一說心事,小姑娘立刻將心中的委屈拋到了九霄雲外。水靈靈的大眼睛下,小臉變成了桃花般顏色,彷彿馬上出嫁的不是婉兒,而是她自己。
「不要聽別人亂嚼舌頭!」婉兒的手臂緊了緊,勒得妹妹呲牙咧嘴。這不是女孩子應有得表達感情方式,卻讓萁兒心裡突然變得很暖。小姑娘將身體向姐姐的懷著靠了靠,揚起臉來說道:「可人家的確都這麼說啊,還說二姐你和柴公子是郎才女貌,就像西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
「你見過只會掄刀弄槍,攆不動針線的玉女么?」李婉兒笑著啐了一口,反問。她有點羨慕自己的妹妹,小姑娘天真爛漫,還屬於對婚姻充滿幻想的年齡。而自己,心裡想得卻全是現實!一下子,婉兒發覺自己有些老,彷彿比自己的真實年齡老上了很多。笑容又開始慢慢在她的臉上凝固,一點點凝結成冰。
「二——姐,你怎麼了?」李萁敏銳地感覺到了姐姐心情的變化,純凈的雙眼中寫滿了不安。
那是一種讓婉兒不忍傷害的眼神,雖然想到某件事情,她就心痛得恨不能找人打上一架。仲堅大哥要娶她,仲堅大哥要保護她一輩子!可仲堅大哥當時明明答應過要保護我,他言而無信!他……
婉兒覺得心中氣苦,眼淚不爭氣地滾了下來。她伸出手去,用力抹了兩把,順便將淚水的源頭堵住。咸滋滋的味道卻又順著鼻孔倒灌進了喉嚨,弄得滿嘴都是苦澀味道,彷彿剛剛喝了滿滿一大碗眼淚。
「二姐,你不喜歡柴公子,是么?」李萁兒被徹底地嚇傻了,縮卷著身子,不安地追問。
「我又沒見過他,怎麼能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李婉兒搖頭,回以一聲長嘆。喜歡怎樣,不喜歡又能怎樣,難道自己還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李家再豎強敵么。這場婚事是有無數和父親一樣地位的國公們證明了的,如果任何一方毀婚,男女兩家都會結下幾輩子解不開的仇怨。而李家剛剛從低谷中爬出來,不能允許再招惹任何麻煩。
退一萬步講,即便爹爹真的疼愛自己,主動去解除這個婚約又能如何。李婉兒望著窗外的浮雲,低聲嘆息。那個懵懵懂懂的鄉下小子從來沒說個他喜歡自己,自己也不知道對他的感覺是不是喜歡。
「二姐原來是擔心!」李萁自作聰明地猜測,「不用怕,像二姐這麼漂亮的女子,哪個男人會不憐惜。況且爹那麼疼你,他也不會讓你嫁一個沒出息的傢伙!」
「小傢伙,別亂猜,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婉兒伸出手指,在妹妹額頭上輕輕戳了一下。
長大,這個詞自己原來夢寐以求。現在卻發現,長大並不是令人開心的事情。如果自己是萁兒這個年齡,就又有很多時光可以揮霍。那個懵懵懂懂的傢伙也會有充足的時間考慮他是否喜歡自己,也會有充裕的時間去建功立業。等他的羽翼豐滿到可以獨享一片藍天的時候,兩個人的事情就又可以多一種選擇。
可現在,他卻遠遠沒長大。而自己已經十七歲,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齡。他可以繼續懵懵懂懂,而自己的青春卻再也消耗不起。
李婉兒突然覺得上天好不公平,好不公平。男人到了十八歲還可稱少年,女人到了十八歲未嫁就要被貫以一個老字。她又一次帶著幾分羨慕看向萁兒,卻發現妹妹托著腮,一臉憧憬地想著心事。
她在盼望著長大!婉兒敏銳地猜測。她覺得心裡有些悲涼,隱隱地又覺得有些羨慕。用手指捋過妹妹絲一般順滑的長發,婉兒低聲問道:「小萁,這幾年你學過武么,會不會騎馬?」
「呃!」李萁從幻想中回過神,慌慌張張地答道:「沒,沒學過。娘說女孩子習武,會讓手指頭變粗,骨架變大!」她看了看姐姐,猛然意識到這話說得太魯莽,又迫不及待地補救道:「我說姐姐習了武后更好看了,娘卻不准我和你比!」
「傻孩子!」李婉兒被妹妹的話逗得愁容漸展,撫摩著對方的頭髮嘆道。
「可來到懷遠鎮,大哥和二哥卻非讓我練武。逼著我拉關節,踢腿,每一次都弄得渾身生疼!」李萁吐了吐舌頭,俏皮地抱怨。「不過,練完了武,心裡的確很清爽,睡覺時連夢都不做!」
「你以後儘力把心思放到練武上!」婉兒捉住妹妹手掌,話語里充滿了愛憐。這雙手很柔,完全沒有自己手指上的力道。如果去拎刀動槍,恐怕不到一個時辰就能磨出血來。
「你以後盡量多練武,這對你將來的幸福很重要!」婉兒望著妹妹茫然的眼角,低聲叮囑。娶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孩子的人,一生應該會過得很幸福吧。她的臉上笑意越來越濃,彷彿又一次看見了陽光下那匹疾馳的黑馬。 那年春天,黑馬過處,曾有挑花落了滿地。
騎在黑風的背上,李旭被侍衛們簌擁著向東行進。
大軍走的還是去年護糧隊趕赴馬砦水所循的那條路線。經驗證明,由此路趕往馬砦水行程最短,路上的山勢也最平緩。不便的地方在於途中有幾個城市和山寨還被高句麗人控制著,出於對於隋軍報復的恐懼,裡邊的高句麗人同仇敵愾,用生命衛護著城寨的安全。
驍果營擺出了一幅咄咄逼人的進攻架勢,大搖大擺向前走。有時候,他們甚至故意放鬆戒備,誘惑沿途的高句麗守軍出城攻擊。但高句麗守將都是疆場老手,從城外人馬帶起的煙塵上,他們就能判斷出敵軍的數量至少在兩萬以上。與風頭正盛的兩萬騎兵野戰,高句麗人不會做這種愚蠢選擇。所以從,遼東城到烏骨江,雄武驍果營一路暢通無阻。
連日來,宇文士及從各個角度觀察李旭。每個角度,都讓他覺得自己的家族有必要再次加大拉攏籌碼。兩個多月前,宇文家族通過保舉的方式讓皇上提升對方官職目的不過是為了令李淵沒有能力再將少年控制於掌握。如今,宇文家需要做的卻是把脫離了李淵掌握的幼虎重新套上宇文世家的韁繩。
接連三天,宇文士及發現李旭很少說話。除了交代幾個心腹將領日常任務,並在幾個險要之地留下五百到一千士卒駐守外,眼前這個年青的郎將的嘴巴幾乎是緊閉著的。臉上和雙目的表情也顯示著,他時刻都在沉思。偶爾搖搖頭,或者目中放出些興奮的光芒,則意味著他又參透了什麼玄機,或對此番接應行動又有了什麼妙計。但具體對方想到了什麼,李旭不說,宇文士及也不好追問。
如果此刻宇文士及能看到李旭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他絕對會氣得當場吐血。事實上,最近這幾天,李旭每天想軍務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兩個時辰。更多的時候,他在想武士彟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卻令李旭反覆品味。
旭子知道,自己也從來沒怪過婉兒。縱使他有一萬分把握認定自己將來能出人頭地,能拜大將軍,封萬戶侯,他也沒資格讓一個女子用一生的幸福來等待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暫,等著等著就會變老。這份責任,旭子自知無法承擔,也承擔不起。
「我真的喜歡婉兒么?像喜歡陶闊脫絲一樣喜歡?」李旭花了好長好長時間,才給出了自己一個完整的答案。當年在月牙湖畔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陶闊脫絲身影的時候,他記得自己感覺是傷心欲死。那種刻骨銘心的滋味,直到今天還令人無法忘卻。每每回想起來,就如被人用馬槊重重地刺在了胸口上,從心底到全身都是痛。但對於婉兒的出嫁,李旭心裡卻是另一番不同的感覺。不是痛,也沒有怨,只是有種深深的失望,就像盼望著的糖果被人搶走後一般的失望。
婉兒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出身於豪門的她,大度、成熟,有時任性,但更多時候卻像他的父親一樣睿智果斷,氣度恢宏。這樣的女子從出現的那一天就註定要吸引在另一個階層長大的旭子,但此時的旭子卻漸漸明白了,被吸引和有能力擁有,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情。
馬背上的他漸漸洒脫起來,目光亦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必須把握住目前所擁有的,才能奢求將來的收穫。在自己真正達到某個位置之前,有些東西,註定是一種奢侈。
但自己距離這種奢侈已經不太遠了,三年前的秋天自己看皇帝陛下,看傳說中的大將軍、大尚書,就像現在抬頭仰望漸漸黑下來的夜空一般,遙遠,且不真實。那時候,皇帝陛下在自己眼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簡直是一個敗家子,糊塗蛋。滿朝華袞也都是腦滿腸肥的傢伙,沒一個擁有智慧和遠見。如今,自己已經漸漸逼近了這個星空,看得更清楚,更仔細。那些先前以為是糊塗的舉措,實際上初衷未必糊塗。而那些看似庸庸碌碌的行為,往往都包含著很多玄機。只是這些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舉一動,對民間百姓都是生死攸關。所以,旭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頭去做一個百姓,他要闖入那個星空中,就像當年徐大眼說的一樣,要在那裡建立自己的家族。這樣,自己的後人就不會因為某個官員的心血來潮而遠走塞外,那些曾經經歷的苦難,將永遠不會在自己的後人身上重複。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李旭命令全軍在一個山谷里紮營。他不能走得太快,兵法有雲,千里奔襲,必撅上將軍。他只是一個小郎將,可不敢帶著部下冒上將軍才敢冒的險。
這個命令為他贏來了全軍上下一片歡呼,到現在為止,除了少數幾個心腹將領外,大多數驍果們還不知道本軍此行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連日來這種遊山玩水般的行軍很令人開心,也很令人十分疲憊。因此,能走走歇歇,邊玩邊行是他們最大的願望。
唯一不贊同李旭命令的人是宇文士及,他第一次行使了監軍職責,在大軍完全安頓下來后,非常生氣地闖入了李旭的軍帳。
「郎將大人,照這樣走,咱們,咱們是不是稍慢了些?」掃了一眼帳內因受到驚擾而顯得有些茫然的低級將領,宇文士及盡量把自己的語氣放得婉轉。無論眼前還是將來,宇文家族與對方打交道的機會還很多,作為家族中的年青一代,宇文士及不想把矛盾挑得太明。
李旭沒有回答宇文士及的質問,他命人給監軍大人搬來了一把胡凳,然後將擺在眾人面前的巨大羊皮地圖挪到了宇文士及眼皮底下。那是一張按照大隋軍方新頒布的遼東地圖放大后畫出的遼東形勢圖。地圖上,有條黑色的墨線從懷遠鎮一直畫到了泊汋寨,然後從泊汋寨下折向東北,接著在北方的山林間兜了一個巨大的圈子,最終折回了遼河。凡是參加過去年泊汋寨解圍行動的人都知道,此條黑線是去年護糧軍三百壯士的行軍路線。途中的一草一木,在他們心中都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眼下驍果營走的是同一條路線的前四分之一,剛剛脫離大梁水流域,來到了烏骨水的源頭。再向東南,則可以沿烏骨水走到烏骨城,然後一直殺奔泊汋寨。接下來的路相對平坦,沿途經過的高句麗城市、山寨也不多,其中最具威脅性的一個是烏骨城,李旭已經用木炭將它標了出來。
「你是擔心烏骨城守軍出城迎戰?」宇文士及低聲追問。去年劉弘基和李旭曾經用疑兵之計欺騙過烏骨城守將,這次再跟對方玩同樣的招術,對方的確有不上當的可能。
李旭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把手中的炭塊塞給了宇文士及,然後追問道:「如果監軍大人是高句麗守將,聽到些不確定的消息,又不甘心敵軍大搖大擺的撤離,會選擇在哪裡截殺?」
在不考慮自己家族利益的時候,宇文士及的心思非常敏銳。眼睛在地圖上稍稍瞄了瞄,就立刻把手中的炭塊按到了距離目前大軍所處位置不到五十里的一處無名山谷上。如果想阻攔驍果營的話,對敵軍最有利的地形就是五十裡外的這個無名山谷。同樣,如果逆著這條路線從馬砦水撤兵,那個無名山谷也是大軍必經之地。
炭塊落下,宇文士及滿腔的怒火立刻消失得一乾二淨。如果大隋內亂的消息的確已經被高句麗人得知的話,高句麗人無論如何也會奪取遠處這個無名山谷。堵死了這條山谷,遠征大軍就不得不繞路西返,路繞得越遠,士氣就越低迷。